他問淵寧王：“閣下先告訴我，你一路跟蹤尾隨，又跟到我書房里來，究竟所為何事？”

    停頓了一下，他凝視著淵寧王的眼睛：“或者，所為何人？”

    淵寧王與云桑華四目相對，沒有隱瞞，坦然回答道：“我來此，是為云桑桑。”

    云桑華莞爾一笑：“我猜也是如此。”

    他又問：“敢問閣下，對桑桑是存著善意還是惡意？”

    淵寧王覺得，在一個新郎即將成親之前告訴他，自己是他媳婦的愛慕者，好像有些不好……

    可是他不想撒謊。

    他就是喜歡云桑桑，坦坦蕩蕩的喜歡，不懼怕任何人知道。

    若這不是幻境，他為了桑桑以后的幸福，可能還會閉口不言，不給桑桑添麻煩，可這是幻境，對面的男人早已經不存在了，他又有什么不敢示人的？

    淵寧王輕笑道：“我愛慕桑桑。”

    云桑華聽到對面英俊的男人愛慕他未婚妻，臉上并沒有升起怒氣，眼中也沒有任何不悅。

    他靜靜凝視著淵寧王的眼睛，看清淵寧王眼中的深情以后，才緩緩笑了。

    他說：“喜歡一個人的眼神是裝不出來的，我相信你是真的喜歡桑桑，并非她的仇敵。”

    他整理著自己的袖子，笑問：“閣下一定很奇怪，我為何要問這么多，對么？”

    不等淵寧王回答，他重新抬頭看著淵寧王，一字一頓：“因為，我能看到閣下身上的滾滾黑氣，與桑桑仿佛是同道之人。我得先問清楚閣下對桑桑是否有加害之心，才能跟您平靜談起桑桑。”

    淵寧王微微瞇眼看著云桑華：“你說你能看清本尊身上的滾滾黑氣？可你一介凡人，又如何看得清本尊的氣息？”

    云桑華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眼睛，搖頭說：“我也不知為何，大概我便是傳說中的陰陽眼？能看清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淵寧王看了一眼云桑華的眼睛。

    陰陽眼？

    那只是能看清陰氣的普通眼睛罷了，而眼前之人卻能看透他魔尊的隱匿之術，恐怕，是天生神目吧？

    淵寧王又問云桑華：“你方才說，桑桑身上也有我這般的黑氣？”

    云桑華點頭：“是，她身上的黑氣，比之閣下還要盛上三分。”

    淵寧王皺緊眉頭。

    此時此刻的桑桑，身上怎么會有黑氣呢？

    她那一身黑氣不應該是做了掃把星以后的霉運嗎？

    怎么會，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經有了？

    即便她是上古魔神轉世，也不該啊，因為她如今只是一介凡胎尚未覺醒，她應該跟尋常人一樣，不該滿身黑氣才是……

    云桑華見淵寧王沉默，便安靜坐在那里，沒有打斷淵寧王的思路。

    等淵寧王重新看他了，他開口問道：“閣下此次前來，是打算帶走桑桑嗎？”

    淵寧王想看看云桑華的品性，故意問道：“若我說是，你會怎樣？為了桑桑跟我以命相搏？”

    云桑華溫和道：“怎么會呢，閣下是真正愛桑桑之人，閣下又神通廣大與她是同道，她跟閣下一起才是真正的好去處。不過要桑桑同意，她跟你走，我絕不阻攔，我祝福你們。”

    淵寧王沒想到云桑華會這樣回答，著實把他驚到了。

    這是一個深愛桑桑之人應該有的表現嗎？

    不對。

    淵寧王皺緊眉頭盯著云桑華，“你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才是真正愛桑桑之人？”

    云桑華坦然道：“你是真正愛桑桑之人，而我，從未愛過桑桑。”

    淵寧王騰地一聲站起來，居高臨下冷冰冰地盯著云桑華。

    他不敢相信，桑桑思念了一千年的男人，竟然從未愛過她！

    如果這個男人從未愛過桑桑，那么桑桑的苦戀，桑桑的千年時光，豈不是錯付了？

    哪怕他希望桑桑忘掉云桑華跟他在一起，此刻聽到云桑華說未曾愛過桑桑，他也忍不住想替桑桑教訓云桑華！

    云桑華看向隱隱壓制著怒氣的淵寧王，彎唇笑道：“準確地說，我對桑桑是兄妹之情，憐愛之意，并無男女之情。”

    淵寧王冷笑：“那你還跟她成親！”

    云桑華說：“因為桑桑她喜歡我，她想跟我成親，而我，想讓她快樂——”

    抬頭看了一眼淵寧王，云桑華站起身，走到窗邊。

    他修長的手指推開窗戶，遙望著遠處山巒，“閣下可知，桑桑是我從外面撿回來的小乞丐？”

    他又問：“閣下有沒有想過，鎮上街頭要凍死的小乞丐老乞丐那么多，我為何獨獨要帶桑桑回家？”

    他回頭看著淵寧王，琉璃一般的眼眸里滿是對云桑桑的憐愛，“那是因為桑桑身上的滾滾黑氣。”

    他重新望著遠處山巒，緩緩說道。

    “第一次見桑桑之時，她并未在我的必經之路上，我大老遠看到沖天的黑氣纏卷，擔心有事發生，便繞路往那黑氣纏卷之地走去。”

    “然后，我便看到了蜷縮在雪地里即將凍死的桑桑。”

    “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孩，身上沒有一塊好rou，有棍棒揍的傷，有野狗咬的傷，有天寒地凍皸裂的傷，還有……她餓得眼冒金星之時迷迷糊糊將手放在嘴里自己咬破血管喝血的傷。”

    “我當時也不知怎的，看著她身上那張牙舞爪即將爆發的黑氣，忽然就有一種預感。”

    “我若是不管這孩子，她定會帶著滿身黑氣走上殺戮之道，會為禍蒼生。”

    “我便脫下外袍將她裹起，抱著她回到了我家。”

    “我為她治傷，為她買藥，為她添新衣，親手喂她吃飯，我像哥哥一樣照顧著她，我每天將她帶在身邊教她為人處世之道，教她善良，教她憐愛世人，教她如何樹立正確的人生觀……”

    “我想盡自己的力量去試試，能不能留住這孩子的良知，阻止她走上屠戮蒼生的不歸路。”

    “幸而，我做到了。”

    “桑桑她雖然滿身黑氣看著就不像個好人。可是，她很乖，她很聽話，我教她一心向善，她便跟著我向善，我教她憐愛世人，她便跟我一樣憐愛世人。”

    “她就像一塊未經雕琢的頑石，若無人引導，若世人施加給她的只有傷害，她便會將自己化作傷人的刀劍。而若是給她溫暖，給她疼愛，好生引導，她也會收起棱角變成最可愛的模樣。”

    “唯一的意外，就是桑桑長大后對我動了情。”

    “當她鼓起勇氣跟我說，她喜歡我的時候，我其實也想過，要不要告訴她，我對她只有兄妹之情，只有想拯救她憐愛她的心思。”

    “可是看到她眼中滿滿的喜歡，看到她那種全天下只有我最重要的愛，我想了想，沒有將真話說出口。”

    “我從小到大就有一種預感，我不會成親生子，我不會像尋常人一樣生活。既然我注定不會有真正的愛慕之人，那么桑桑想嫁給我為妻，我滿足了她這個心愿又何妨？”

    “她想要，那我便給，只要她能快快樂樂做個善良的好人，只要她的心是圓滿的幸福的，我陪她演一輩子又有什么不可以？”

    “只要一輩子不讓她發現我不曾對她動過心，她便會永遠生活在美滿幸福的假象之中，徹底遺忘小時候受過的傷害。”

    說到這兒，云桑華緩緩轉身看著淵寧王。

    他指了指桌上那本書。

    “方才我回來，路上百姓疑惑，我為何要在大婚前日去買書。因為我不知道如何做一個好夫君，我對桑桑沒有愛意，自然就沒有那種情之所至無師自通的陪伴技巧，我得買上幾本書好好學，看人家是如何照顧妻子的，看人家是如何寵愛妻子的。”

    他看著淵寧王，笑道：“如今你來了，那正好，我將桑桑交給你了。我陪伴了桑桑十三年，我盡我所能讓她向善，望你今后也能好好珍惜她，善待她，讓她永遠做個善良快樂的美好之人，莫要辜負她，莫要傷害她，莫要讓她成為我預感之中那屠戮蒼生的邪魔。”

    他凝視著淵寧王的眼睛，再三囑咐：“桑桑是個好姑娘，她比世上大多人都單純可愛，她可以做好人，希望你，不要讓她走上歧途。”

    淵寧王看著翠竹一樣長身玉立的云桑華，內心頗為震撼。

    他沒想過……

    真相竟然是這樣的。

    他沒想過，云桑華并非桑桑的愛人，而是拯救了桑桑的人。

    他以前對這個男人持著一種看情敵的打量。從今以后，他會視云桑華為恩人，感恩云桑華無私拯救了桑桑，將桑桑教得那么好，讓他千年后能遇到那么好的桑桑。

    淵寧王壓下心底的復雜。

    他拱手，向云桑華深深鞠了一躬行禮，鄭重承諾：“多謝您對桑桑十三年如一日的照顧，多謝您給了桑桑一個溫暖的家，給了她最美好的回憶，多謝您。”

    抬頭看著云桑華，淵寧王輕笑道：“您果然如桑桑所說那般，是天底下最溫柔最光明的人，沒有您將光芒撒向桑桑，桑桑就只能永遠活在黑暗里。”

    云桑華莞爾，“謬贊了。”

    正在兩個男人互相客氣時，忽然間，外面晴空突變，狂風大作，好像暴雨將至。

    云桑華看向窗外，以為只是正常天氣要下雨了。

    可是淵寧王驀地看著天空，卻知道，這是幻境的主人內心不穩，幻境即將破碎的前兆。

    淵寧王輕嘆。

    這是桑桑的幻境，雖然桑桑此時此刻并未在云家。可是他和云桑華的對話桑桑卻能感知到。

    桑桑知道了她深愛千年的人從未愛過她，心態崩了……

    可憐。

    淵寧王嘆息聲剛落，下一刻，外面院子里就突然出現了一道身穿紅衣的身影。

    她站在狂風之中，流著淚望著窗邊的云桑華。

    “桑桑！”

    云桑華看清外面那身影，頓時心中一緊！

    她什么時候來的？

    她是不是全都聽見了？

    那些狂風那突變的天色是不是預示著她要黑化了？

    云桑華一向淡定的臉變了神色，他急忙想要出去安撫桑桑。可是在他邁開步子的那一剎，他看到院子里的人，掀袍朝他跪了下來。

    他愣住。

    院子里，云桑桑虔誠給云桑華磕了一個頭，然后含著眼淚，卻又微笑著，望著云桑華。

    “您以為我會黑化嗎？”

    她搖頭笑道：“不會，我是您教出來的，您教會了我仁愛，善良，我又怎么會黑化，辜負您十三年如一日的溫柔和心血？”

    她凝視著云桑華，緩緩說：“我沒有黑化的理由。是您救了我，是您改變了我的人生，您用您的博愛溫暖了我十三年，您已經為我付出了這么多，我沒理由因為您最后一句不愛，就無視您十三年的付出，讓您前功盡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