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夢，尤金娜睜開眼睛，茫然地望著天花板。窗外漆黑一片，密集的雨點敲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單調嘈雜的“沙沙”聲。

    頭還在隱隱作痛，她靜靜躺了一會，揉著腦袋坐了起來，身體牽動蓋在身上的被子，驚醒了正趴在她床邊打盹的少女。

    “嗯？尤金娜你醒啦……”妮娜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從身邊摸出眼鏡戴上，“你昏迷大半天了，餓不餓？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她轉過身，將油燈的燈光調亮了些，便一頭扎進堆成一片的廚具中叮叮當當地搗騰起來。

    尤金娜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環顧著四周。這是一間不大的單間，一眼能看到頭的空間內，床、桌椅、柜子一應俱全，靠墻的灶臺上堆滿各式各樣的烹飪用品，幾乎每個角落都碼放著成堆的書籍，把整個房間擠得滿滿當當。

    “這是我的房間，梅瑞狄斯已經被消滅了，一切災難都已經結束了，你安心休息吧。”妮娜邊給食物加熱邊解釋道，“這次內戰西斯教廷傷亡慘重，還有很多善后的事需要做，其他人都已經忙成了一團，也就我還閑著，能在這里照顧你。”

    “結束了……”尤金娜愣愣地重復了一遍，沃德斷成兩截的身軀又浮現在腦海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掀開被子，只見從白色睡裙下露出的大腿上光潔一片，再也沒有那個血色的印記。

    她神情恍惚地觸摸著原本咒印所在的那片皮膚，一時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心情去面對。

    “咒印居然真的消失了……穆琳當初說咒印能解除時我還不敢相信呢。”妮娜端著吃的走了過來，將一杯熱牛奶和一盤面包放到了床頭柜上，好奇地盯著她的大腿。沒想到沃德會在自己臨死前解開咒印放尤金娜一條生路，那家伙雖然平日里是個禽獸，但死前好歹還算干了件人事。

    尤金娜低垂著眼睛沒有說話，似乎還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劇變中，完全沒有要去拿食物的意思。

    妮娜看著那個還有些發懵的同學，輕輕坐到了她身邊:“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們這樣的人還能有什么打算？”在慢慢消化一切后，尤金娜發現心中比想象中還要平靜，重新恢復成了往日那副平淡如水的樣子，“從成為魔女的那一天起，就沒有由我們自己來打算的可能了。”

    “別的魔女我不好說，但是你不一樣了啊。”妮娜定定地看著她，“沃德已經死了，一般來說，神官死后，他的魔女也會被咒印殺死，連尸體都不會留下。知道你咒印已經解開的人只有我們的少數幾個同伴而已，在教廷其他人的眼中，你已經是個死人了。現在教廷剛剛經歷劫難，一片混亂，你這時候消失，不會有任何人起疑，也不會有人再去抓捕你。”

    眼鏡少女的聲音漸漸興奮起來，在她們同期的魔女中，尤金娜的命運可以說是最坎坷的。明明是實力最強的一個，卻被分配給了沃德那樣的變態，受盡凌辱和虐待。有的時候她看到她遭遇的那些事，都難以想象她是怎么熬過來的。

    “現在好不容易有個機會擺在這里，你難道沒有想過，逃出教廷，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嗎？繼續留在這里，還會被人強迫結契，重新成為任人玩弄的奴隸吧。”妮娜皺起眉頭。尤金娜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人，容貌無人能及，可是在教廷這樣的地方，美貌反倒是一種詛咒，只會招來覬覦與災禍。

    “想要的生活……”尤金娜目光迷離地望著虛空，她想要的生活又是什么呢？

    她從小最大的愿望就是成為名動天下的首席演員，站在舞臺中央，受到所有人的贊頌。她為了這個目標每天起早貪黑地奮斗了十多年，直到遇見了科洛爾，讓愛情成了她人生中最美妙的亮色。

    而現在一切都已經沒了。她的夢想不過是權貴圈養寵物的游戲，而愛情更是碎成了一地玻璃渣，劃得她遍體鱗傷。

    沃德在別人眼中是個人渣，卻是她的避風港。哪怕被yin辱玩弄，也好過去面對慘烈的現實。沒有自由，便也不用再去思考，對于沒有未來的人來說，過去失去了什么，也都不再可惜。她封閉了感情，將自己活成了一個在yin欲控制下的行尸走rou來逃避痛苦。而現在，沃德卻死了。

    “我已經什么都沒有了，離開教廷，又能去哪里？”尤金娜抱住雙腿，無精打采地縮成一團。

    “去哪里都好吧，天地這么寬廣，總有能夠自由自在，不再受人欺凌的地方。”妮娜和她并肩坐在一起，懶懶地背靠在床頭，望著天花板，“其實我一直很羨慕你，那么漂亮，強大，哪怕只是站在你身邊都會讓我自慚形穢。你這樣的人，在哪里都會閃閃發光吧。”

    她思索了一會，翻身下床，從書堆里翻出一張羊皮卷遞了過來:“這是我之前從圖書館抄出來的血咒封印的咒術，施術者付出一部分壽命為代價，可以永久封印魔女體內的魔力。只要找到能為你施下封印的人，你就能重新做回一個普通的人類，不用再擔心魔氣反噬，去過自由平凡的生活。要怎么選，就看你自己的了。”

    …………

    大雨漸漸停了下來，烏云散去，皎潔的月光撒在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的澄清大地上，將萬物覆上一層朦朧的銀色光暈。

    尤金娜站在西斯教堂巍峨雄偉的大門口，靜靜看著教堂前的廣場發呆。

    深夜的教廷還燈火通明的，各路人馬陸續匯聚而來，在庭院中奔跑忙碌著。但正如妮娜所說，這種時候沒人有精力去在意她一個魔女，她就這樣大喇喇地走到了大門口，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雨后的廣場上覆蓋著一層積水，倒映著無垠的星空，寧靜得像是另一個世界。再往前一步就離開了教廷的范圍，她身上已經沒了咒印，不再受任何人控制，往前走，就意味著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尤金娜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變成了一個蹣跚學步的孩童，一時有些不敢邁出腳步。明明得到了其他魔女們都向往的自由，卻讓她覺得茫然無措，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接連遭受殘酷的打擊讓她覺得自己失去了一切，喪失了繼續面對生活的勇氣。可是現在冷靜下來想想，她的美貌，她的本領全都還在，甚至得到了比之前更加強大的力量，倒也并非一無所有。

    “是時候走出來了。”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往前一步走下臺階，踏入廣場的積水中。

    鏡面般的水面因為她的進入泛起漣漪，倒懸的星空晃動了幾下，又重新恢復了平靜。尤金娜又往前走了幾步，濺起連成一串的波紋。偌大的廣場中只有她一個人，水面與夜空在黑暗中混淆了邊界，讓她如同孤懸在浩瀚星空中，渺小又孤寂。

    上一次這么看星空是什么時候？她閉上眼睛回想著。

    她小時候還沒有資格站在舞臺中心時，就時常去城郊的空地上跳舞，天地就是她的舞臺，風聲就是她的伴奏。

    那時候最純粹的快樂讓尤金娜突然來了興致，學著記憶中的樣子擺出了起手式，踮起腳尖舞動起來。

    她已經兩年沒跳過舞了，當初最熟悉的動作也多了幾分猶豫與生澀，但隨著舞步跳躍，沉睡在肌rou中的記憶被喚醒，讓整支舞像水流一般順滑地在天地間流淌起來。

    尤金娜轉得越來越快，白色裙擺在月光下綻放，四肢像天鵝一樣舒展開，在水面上劃出串串晶瑩的水珠。她不需要音樂，她的身體本身就是這世上最美妙的音樂。

    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的舞臺上，明月是燈光，星空是布景，風中傳來掌聲與歡呼，齊聲呼喊著她的名字。

    當一舞結束，她收回動作，靜靜看向自己腳邊的水面。倒影中的女子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妍麗的容貌，優雅高挑的身材，清冷得像雪國的月光。

    一行眼淚從臉上滾落，尤金娜微微一笑，輕聲低語:“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