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容回過頭，又見身后的金龍睜開了眼睛。

    那雙炯炯有神的龍目是金色的，正帶著審視意味極濃的冷漠疏離注視著澶容，然后送來了很多陌生的畫面。

    那畫面里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天地初分時的泰然寧靜，有后來世人漸多的喧囂熱鬧。

    那些畫面轉(zhuǎn)啊轉(zhuǎn)啊，忽地來到了一個背對著他的身影上。

    那人穿著一身囂張的紅衣，穿過鬧市小巷，走進(jìn)了一家酒肆。

    然后剛踏進(jìn)酒肆的人影被人打了出來，在躺在地上的那一刻，狹隘的小巷忽地變成了金碧輝煌的宮殿。那紅衣人趴在地上，費(fèi)力地向前爬去，等來到了一道朱紅色的舊門前，那紅衣人伸著無力的手拍了幾下，才把門推出來一條縫。

    然后紅衣人歪著頭往里面看去，像是看到了什么，便撐著一口氣站了起來。

    他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了這間房，從這間房里背出了一個穿著黑甲的人。

    穿著黑甲的那人滿身都是血，頭頂?shù)念^盔被人打開，一頭凌亂的黑發(fā)撲在了他滿是血污的臉上，完全看不清他的臉是什么樣。

    就與紅衣人一樣，這個身穿黑甲的人長成什么樣澶容也是看不清楚。

    澶容無法從他們的衣著看出他們是誰。

    澶容看著紅衣人背著身穿黑甲的人走過春時的暖江，越過高山，攀過雪峰，最后又來到了蒼涼的荒漠。

    這片荒漠中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根巨大的骨刺穿出地面，周圍圍了許多即便干枯也十分龐大的枯枝。

    而那些枯枝像是網(wǎng)一樣的豎立在這里，給人無窮無盡的壓抑壓力。

    來到這里，那位紅衣人把黑甲放在一旁，自己背對著骨刺喊了一聲：“阿爹！”

    話音剛落，荒漠起了風(fēng)，像是在回應(yīng)他。

    這時淡淡的青草香襲上了澶容的鼻尖，緊接著面前的沙海中有巨大的、成千上萬的青色藤蔓爬了出來。

    那藤蔓宛如一座大山，不過這一幕只出現(xiàn)了不到一秒。

    它在澶容眨眼的時候出現(xiàn)，又很快被那沙海白骨取代，一副生怕澶容看清的模樣。

    片刻后，紅衣人迎著狂風(fēng)回頭問身旁身穿黑甲的人：“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喜歡你？”

    身穿黑甲的人說：“記得。”

    他說話的聲音澶容有些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聽到過。

    紅衣人這時又問：“那你喜歡我嗎？”他問這話的時候似乎有些不自信，聲音變得不在自在，說完這句沒多有又卑微地補(bǔ)了一句，“我不是騙你的。”

    身穿黑甲那人頓了頓，說：“你說你不是騙我的，可我記得你沒有情根。”他清醒又殘忍地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一個連情根都沒有的人是用什么喜歡我的？”

    紅衣人激動道：“可我一直在護(hù)著你，我若不喜歡你，我怎么可能會守著你守到現(xiàn)在？！”

    身穿黑甲的人反問他：“你最開始守著我是為了什么？”

    紅衣人沉默片刻，“……引你入魔。”

    身穿黑甲的人不氣不惱，冷靜地問：“那你不覺得現(xiàn)在的我很容易就能被你引入魔道嗎？你為何又不動手了？”

    紅衣人受不得對方一句接著一句地質(zhì)問了，便怒聲說：“我問你喜不喜歡我，你只需要回答喜歡不喜歡就好了！”

    穿著黑甲的人頓了頓，說：“不喜歡。”

    這句話說完，紅衣人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扭著脖子看向?qū)γ娴纳城穑缓笥值拖铝祟^，像是在細(xì)品今日的風(fēng)有沒有味道。片刻后他一只手放在后脖頸上起身，有意離開這里。

    不過在走前，他不甘心地轉(zhuǎn)過身，一把拉起身穿黑甲那人的衣領(lǐng)，咬牙切齒地說：“你記不記得我在寒山的時候喂了你一碗粥，你說這粥味道怪問我放了什么，我告訴你青草？”

    穿著黑甲的人沒說話。

    “我不得不告訴你，那都是我騙你的。”紅衣人看他冷漠越來越生氣，“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一件事，那碗里放的不是青草，而是我在雙引山上求來的結(jié)生果，我想著你是人族壽元短，如果你我都吃了結(jié)生果，就算你日后老死，我也能靠著這果子找到轉(zhuǎn)世重生的你，可現(xiàn)在我后悔了，想來你也是不愿意被我纏上的。”

    “而你給我記著你今天說過的話！你也給我記住，我只有這一輩子愿意吃虧！下輩子大路兩邊我們各走一邊，別見面了！”

    “我發(fā)誓，我下輩子要是再喜歡你，再去問你你喜不喜歡我自取其辱，我就受天雷焚燒骨之苦！讓雷火把那什么狗屁情根再燒干凈！”

    “我發(fā)誓，來世我重義、重骨rou至親、唯獨(dú)輕情斷愛，絕不給人再拿捏我的機(jī)會！”

    “你給我記住了……”

    紅衣人放完狠話，帶著恨往前走去，可沒走多遠(yuǎn)，他身后的那人卻說：“我知道那是結(jié)生果。”

    紅衣人腳步一頓。

    那穿著黑甲的人說：“你去寒山求果，想要人家的結(jié)生果又拉不下來臉，怕人家山主笑你就找了個理由，非說近來風(fēng)大，北風(fēng)自寒山吹起，落葉吹到近秋，讓你看著心煩，你便抬手毀了一棵結(jié)生樹，又在把人嚇走后躡手躡腳地趴在地上撿果子。”

    “你怎么知道的？”

    “我見你那日在門前轉(zhuǎn)了幾個圈，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遠(yuǎn)處，料想你多半要作妖，就跟去看了一眼，正巧看到你趴在地上撿果子，然后又像個大耗子一樣在廚房翻箱倒柜，一邊煮粥，一邊往里面搓果子。”

    “……”

    “你煮粥時我就站在門旁看著你，想了幾次要不要提醒一下你，你撿果子回來沒洗手。”

    “……我忘了。”

    “果子洗了？”

    “……沒有。”

    “米是要洗的知道嗎？”

    “……現(xiàn)在知道了。”

    “粥可以放鹽，但鹽不能太多。”

    “我又沒煮過粥！我怎么知道鹽該放多少，你吃的時候不說話，現(xiàn)在廢話這多作甚？！”

    “我喝粥時不吭聲是我在心疼銀子，你抬手那么一打確實(shí)威風(fēng)，可我卻要跟在你身后賠寒山山主八根金靈芝，一箱車孤石。”

    “八根金靈芝？——他怎么不去搶？再說，東西是我弄壞的，你賠什么！你簡直是多管閑事！”

    “是啊，是我多管閑事，不像你那么瀟灑。你去了寒山打完就走，我卻要在之后給人收拾庭院，累了許久回去還要喝上一碗鹽泥粥，要是提出去外吃點(diǎn)什么你又要把臉拉得很長，碗筷摔得叮當(dāng)作響。”

    “我……哪像你說的這樣。”

    “你有說話的空閑還不如去照照鏡子，看看你跟善解人意能不能掛上鉤。”

    話說到這里，這兩個人的人影被風(fēng)吹開，一面鏡子立起，正對著澶容，離他極近。

    澶容瞇著眼睛往前看去，望著那面比他高十倍的鏡子，意外發(fā)現(xiàn)他的身影并沒有映入這面鏡子里。

    這時，身邊有人問他：“你在鏡子里看到了什么？”

    澶容什么都沒看到，便說無。

    然后那聲音似乎在暗示他什么，又說：“確實(shí)，這鏡子里什么都沒有。”

    話說完，雷聲陣陣，趕走了這幅畫面，澶容再回神的時候發(fā)現(xiàn)面前的金龍并沒有睜開眼睛，之前的一切好似只是他走神時胡亂出現(xiàn)的幻想。

    此刻雨沒停，黑云壓頂卻沒有閃電交錯。

    但澶容并不認(rèn)為方才的畫面是他幻想的。

    他凝視著對面的金龍，慢慢地踩著劍落了下去。

    這時長竟迎了上來，笑著問他：“山主怎么去看那門了？”

    澶容恍若未聞，收起劍越過他回到了若清身邊。

    長竟對此沒有任何生氣的表現(xiàn)，只是他緊握著傘的手卻在發(fā)抖。

    長公主焦急地在殿內(nèi)走來走去，等了許久才聽到長竟的一聲：“殿下！”

    長竟跑得急，扔掉了自己的傘直接來了長公主這里。而他不顧自己身上的水氣，表情十分嚴(yán)肅，弄得長公主心里七上八下，開始擔(dān)心起澶容有沒有把舊宮的布置弄壞。

    想她極為看重舊宮的那位娘娘，在澶容去了深巷的時候就派人找長竟過去看著，畢竟那位娘娘要是出了什么事，她家的皇位怕是坐不穩(wěn)了。

    而長公主喜歡高高在上的感覺，沒打算做皇室的罪人，即便心里在意若清，也不可能為了若清丟了祖宗留下的江山。因此她給長竟下了死命令，若是澶容真的讀了寧英的心去了深巷，就想辦法殺了澶容。

    而她說這話的時候自己心里也沒有底，甚至在考慮要不要把昏迷不醒的若清帶過去，用若清要挾澶容，只是她擔(dān)心若清因此對她失望，便猶豫了這樣做可不可行。

    此刻見長竟臉色不好，以為那邊出了大聲，她又有些后悔沒用若清要挾澶容，嚇得聲音都變了。

    來了這里的長竟心也慌，他顧不得安撫長公主，也忘了什么規(guī)矩身份，拉著長公主的手臂與她說：“上去了！”

    “什么上去了？”長公主不知他在說什么。

    “你讓我去盯著澶容，我去了！卻看到澶容御劍飛到了金龍門上方！他上去了！”

    這話一出長公主身子一震，難以置信地重復(fù)了一遍：“上去了？他怎么上得去？那金龍門是薄輝留下的，自我族之人登基之后，不管請了什么身份地位的修士都不能靠近金龍門，更別提他還站在了龍門之上！他是怎么做到的？”

    長竟咽了口口水，說這話的時候后背寒風(fēng)冷意不斷，硬是激出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他說：“我也是這么想的。金龍門不許旁人靠近它，不許旁人直視它的眼睛，卻許了澶容登頂望目……我在想，它為什么會許澶容靠近自己，后來我想到了……金龍門只認(rèn)氾河血脈，所以……”

    “不可能！”長公主心神不寧地?fù)u了搖頭，慌張地反駁，“族中留下的內(nèi)典里記下了氾河滅族的描寫，先人曾反復(fù)確認(rèn)過，氾河一支沒有人活著，就連那宿枝都死了！因此氾河根本不可能會有后人！”

    這話說完，她心里十分慌張，眼睛忍不住左右轉(zhuǎn)了幾次，最后又拉住了長竟的手臂，像是想要以此穩(wěn)住自己的身體，讓自己能站得穩(wěn)一些。

    長竟怕她摔倒，伸手扶住她，思考了片刻才說：“還有一種可能。”

    “什么？”

    “澶容確實(shí)不是氾河一支，但他是與金龍門有關(guān)的人。”

    長公主被氾河一支的人還活著的事嚇到，這時的腦子已經(jīng)不會轉(zhuǎn)了，聽到長竟如此說，也不知道長竟是什么意思。

    長竟道：“金龍門是薄輝送給氾河初代的寶物，所以這道門本就是薄輝的東西，如果澶容能飛上金龍門不被金龍門排斥，要不他是氾河一支的血脈，得了金龍門的認(rèn)可，要不他是薄輝遺留的血脈，金龍門認(rèn)主，他與昌留一樣遇龍門不犯錯不出事。”

    這話說完，長公主竟一時不知哪種說法更可怕一些。

    她張著嘴，暫時沒能說出話，緩了片刻才道：“可昌留的鮫人與氾河一樣都被殺絕了，他不可能是昌留的鮫人……不如畫天符問問源頭吧？”

    長竟想了片刻，說：“好，你把那片魚鱗給我，我去取□□斬殺過氾河的劍。”

    “好！”

    兩人趕忙拿來了這兩樣與氾河和昌留有關(guān)的東西。

    接著長竟拿出了澶容的頭發(fā)，這還是他在若清身上找到的。

    長竟之前去看若清，在若清的胸前看到了這根頭發(fā)，他想長公主等人都梳著整齊的發(fā)髻很難落下長發(fā)，即便落下了頭發(fā)，頭發(fā)上也會帶有發(fā)帶留下的折痕，發(fā)絲不可能是筆直不彎曲。而若清輕易不讓宮人近身，加上他是卷發(fā)，澶容是直發(fā)，因此在若清胸前的這根頭發(fā)是誰的很明顯。

    他想到了這點(diǎn)撿起了這個頭發(fā)，之后施了一個小法術(shù)確認(rèn)，見頭發(fā)向澶容那邊靠，才把這根頭發(fā)藏起來自己留用。

    而今找到了用處，他拿出這個頭發(fā)，用紅紙抱著澶容的發(fā)絲，拿出金筆和屬于極陰體質(zhì)的人血，筆上沾著血，在紅紙上從左到右地寫下了許多飄逸的文字和圖案。

    畫了許久，他收起筆長出一口氣，之后把這包著頭發(fā)的紙放在了魚鱗和長劍中間，打算去看這張紙會往哪邊靠。

    如果紅紙靠向魚鱗，說明澶容是薄輝的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