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不比原來
這位劉師傅,很喜歡將車子停留在一個小鎮邊,然后,留下苕貨守車守煤,自己跑到小鎮上住去了。 苕貨不進正規招待所住,表面的理由是節約錢。實際的原因是,怕警察查旅館,或者登記房間時,要身份證。 讓苕貨奇怪的是,他每次到這個巴山小鎮前,都要換身體衣服,平時穿的涼鞋,這次要從坐墊下面的,拿出一雙好皮鞋出來,擦得光溜,把頭發,在后視鏡前,梳理整潔,盡管他也沒多少頭發了,發際線夸張地高,頂上也沒多少根,全靠梳子,用地方支援中央的辦法,理出一個發型來。 苕貨心想,這老頭,居然還這么講究,他是住宿,不是走親戚,干嗎這樣呢? 直到這一次,在路上,兩個人說話,苕貨才明白一些。 “哎,還是走省道好,可以歇一晚,如果走高速,這種機會不多了。”劉師傅感慨到:“我們這些開大車的,前些年,才風光,我要說起來,你這樣的年輕人,都要流口水。” 苕貨對他這種自以為是的態度很是不舒服,但嘴上卻說:“是不是喲?” “老子們以前,我是說八十年代那些年,開車的,是金牌職業,有技術,收入高,整天花天酒地,一路歡歌一路情,你曉得吧?” 什么詞都整出來了,很有年代感。苕貨沒理他,面無表情地聽他講。 “我想想”劉師傅左手掌盤子,又手按了按喇叭。普通人思考,用拍腦門的動作,劉師傅很奇怪,他用按喇叭來代替。大貨車的氣喇叭是很尖厲的那叫聲音,嚇得路邊一條狗,飛也似地跳進了路邊的沙坑。劉師傅,此時發出了哼哼嘰嘰的,某種不懷好意的笑聲。這種不爽快的笑聲,讓苕貨覺得非常不爽。 手執利刃,自帶三分殺心。劉師傅駕駛著滿載及車自重一起近百噸的東西,以接近六十碼的速度在山道上飛奔,當然有一種力量感、控制感,覺得自己力大無比、超越生靈。 此時,在年輕的苕貨面前,他自覺處處壓人一頭,自信心爆棚,多年以來壓抑的,少年時期被城里人瞧不起的心理,此時得到釋放,當然有點嗨。 “就比如九零年吧,你們城里人,就是工廠上班的,一個月也就一兩百塊錢。我們那時跑長途貨運的,一個月掙個五百塊錢,都不算多。跑得勤的,生意好的,一個月掙到一千塊錢,也不稀奇,你說,當年,我們牛不牛?” 苕貨只是假裝笑,沒理他的話。這老家伙,除了吹牛,還有一種故意的挑釁。 “況且,有我們這種能夠修車又能跑各種路況的人,算是技術人才了,在社會上,受人尊重的程度,不亞于一個小干部。但我們比干部們,享受得要好些。起碼,信息靈通,去的地方多了,見識廣。當然,吃過天南海北的飯,泡過一路風光的妞,怎么樣?年輕人?” 他以為泡妞這個話題,對年輕人有吸引力,此時,卻讓苕貨比較厭惡:你個老貨,跟老子說泡妞,你還不夠格,死不要臉的家伙! 但苕貨還是忍了。沒辦法,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處境。 “我們開省道國道,那個年代沒有什么高速,整個湖北,就武黃一條高速,只有百把公里,一般司機都不走它。你是沒跑過過去的國道,這一種下來,那種路邊店,就是專門為我們這些司機們設的。前面,我們就要到一個小鎮,上次你經過,那就是我們的點。至今還在,要不然,我帶你嘗嘗鮮?” “有什么好吃的?” “吃什么吃?你年輕人,火氣沒辦法泄,不想辦法?我跟你說,那里面有幾個新來的,我都睡過了,有一個很好,我給老板娘說一起,專門留給你,只要三百塊,一晚上,怎么樣?” 原來他說的是這個,苕貨當時心中也有些激動,畢竟,出來這么長時間了,連洗浴中心都沒去過。“你跟老板娘說話算數?” “啥嘛,前些年,老板娘自己都做這事,我跟她都有過好幾回了,這些年老了,就當老板了。我來安排,但這種錢,我可不給你出,你自己出,這種錢,欠不得賬,請不得客,有忌諱。” 本來,這事開始,苕貨還是有些激動的。但一聽說,那幾個姑娘,這劉師傅都睡過,興趣就減了一半。我苕貨,過去也是容城的一個小人物,怎么可以吃你這老貨的剩飯?事后一想,還真不能去,因為,這些地方,正是公安檢查最密集的地方,如果自己被公安抓了,一對身份,那就不是罰款的事情了。 苕貨拒絕的態度,讓劉師傅有些不解,這個年輕人,好像有些不太正常。隨即,他就把話題,轉移到工作上了。 按他的說法,司機的命運始終是在走下坡路的。本來工資看起來在漲,但與其他行業相比,漲得太慢。如今,這種沒日沒夜的工作,精神高度緊張,長年工作在外,只有幾千元一個月,甚至趕不上工地里一個電焊工的工資了。在早些年,開車的是看不起修車的,修車的看不起電焊的。 這世界怎么了,如今好像與過去,搞反了一樣。 就是燒電焊的,過去焊機械的,肯定比焊鋼筋的要強,現在,好像也有反過來的跡象。 劉師傅的困惑,其實也是今天許多老年人不太理解的地方。工業化,深刻地改變著中國的一切行業,與傳統農業社會中的運行規則,已經完全不同了。對這種不同世界的不理解,轉換為個人情緒,就是報怨。 在農業社會里,掌握一些工業時代的技能,是很吃香的。因為會的少,物以稀為貴。但在今天,工業化的洪流已經把所有的邏輯倒過來了。 比如過去焊機械的,如今,所有大型工廠的機械制造,稍微價值高一點的,精密一點的,都是電子自動化焊接,人工焊接,只通常在維修行業中出現。需求減少了,但學起來更容易了。今天的年輕人,至少讀過中學,知道正負極電壓熔點什么的常識,學個普通焊工,一年半載都可以出師。這方面人才供給加大,而需求不大,這就貶值了。 再說修車,過去的車輛質量差,經常在路上出毛病,如果不懂些修車的知識和技巧,壞在路上,根本沒辦法。更莫說,如果出了交通事故,那修車的錢,更是多。但今天,候車的頻率降低了,因為車輛的質量好多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出了事故,有保險,修車的錢,是保險公司的事。如此一來,會候車的司機,也不會自己開回去修,要走保險程序的話,到指定維修點維修就是了。自己候車的含金量下降,導致這方面需求減少了。 更莫說駕駛了。這年頭,學個貨車駕駛的b照,短的兩三個月,長的半年時間,就可以拿到手了。到處都是駕校,給幾千元錢報名,就可以學。況且,一直教到你考過為止。 會開車的人很多,競爭壓力加大。另一方面,需求雖然總體上沒減少,但重要性卻嚴重下降了。 所謂重要性,就是指公路運輸在國家經濟中的地位。今天,中國的鐵路里程早就是世界第一了,稍微有些大的貨物或者重要的東西,都可以用鐵路這種便宜快捷的方式來解決。尤其在湖北,長江航道整治過后,三峽工程竣工后,萬噸巨輪進入重慶都不在話下,那是更便宜的運輸方式。 過去最紅火的三條線,如今只剩下一條還比較紅火。從重慶四川過來的汽車貨運,因為沿江鐵路的開通及長江航道的運行,已經失去重要意義了,只剩下短途運輸還在跑。以前劉師傅開的那種從萬縣到武漢的打貨中巴,已經沒有生意了。在大交通大物流的時代,漢正街也開始了衰落。 漢正街的興衰,其實與中國物流的發展有密切的關系。中國經濟最發達的兩個地方是長三角與珠三角。這兩個地方產出的新式貨品或者新的款式,要進入大西南或者北方,如果按火車或者汽車運輸的話,一天時間內,最多夠抵達武漢。不管你是從上海出發,還是從廣州出發。如果要更快,是飛機,當然,飛機,不可能成為帶貨的主力。 武漢,成了所有貨物必須過夜或者中轉的地方,這就形成了全國物流的一個中心節點。 而今天,高速公路如此發達,從上海或者廣州到達全國其它地方,走調整的線路,有多種選擇,不一定非得經過武漢。況且,非得要在武漢過夜的,也不一定非得要在你這里中轉。畢竟有網絡了,信息比較發達,中轉的意義,越來越小。 而劉師傅這種拉煤的,為節約成本,才會在省道上長途奔襲。過分講究節約成本的生意,賺不了大錢。 劉師傅感嘆到:“過去我老婆,也算是村里一支花,當然,那時候,老子錢掙得多,要嫁給我的,也不只她一個。現在,他寧愿嫁給一個木匠,也要跟離婚,老子拿方向盤的,比不上他一個拿鋸子的?” 苕貨心想,你這家伙,花天酒地的,說不定被警察抓了通知家屬,你老婆才婚的,扯什么收入地位。 許多窮過來的人,把生活的一切原因,歸究于收入。這是因為,他們過去產生生活問題的原因,確實大多與錢有關。但今天,人人都吃得起飯時,人們對尊嚴、價值、感情的要求變高了,不只是錢這個理由,可以解釋了。但劉師傅,還停留在過去的思維方式上,覺得,他既然掙了錢,在外彩旗飄飄的,家里紅旗不倒,好像是成功人士的標配。 有了點小錢就把自己當成功人士,是沒有見識過真正的世面。 許多有些笨的人,不以為自己笨,因為他理解不了聰明的人精神世界,究竟有多豐富。普通人喜歡以將心比心的方法,來猜測對方的感情,這是不適用的。比如,當他在吹自己曾經有錢,自己如何花心的同時,以為會得到苕貨的羨慕,其實,苕貨覺得,他這個老貨,根本不配,令人討嫌。 苕貨畢竟在道上混過,有些人也曾經把他叫大哥。從小沒吃過虧,享受過的東西,肯定比劉師傅還是要高檔一些的。在苕貨看來,劉師傅根本就是個窮人,自己卻是偶然落難,今后的發達,是必須的。 一個妄想一飛沖天的人,如果沒有一技之長,就只剩下身體這個資本了,在行動上,就是拼命。膽子大,是練出來的,苕貨正在練習,當然同時,他也在練習另一項技能:臉皮厚,就像這個吹牛不紅臉的劉師傅一樣。 一個開車的,老婆跟人跑了,孩子不認他這個爹,還好意思談社會地位,他腦子是不是有毛病? 走這條道可以節約成本,但也有代價,就是要浪費時間。從車子進入安康地區后,就迎接秦巴山區的撲面而來。盤山公路,尤其是下坡路,要不停地踩剎車。 為了給快速升溫的剎車片降溫,防止剎車失靈,一般的貨車上,都加裝一個水箱,接一根管子,讓細水長流地滴到輪轂的位置。如果你在路上看到這個自已加裝的設備,你就知道,這個車,是經常跑山路的。哪怕是冬天,也要滴水,剎車失靈的后果,在山區,就是,一個好零件都找不到。 除此之外,從長坡一上一下,幾個小時,耗費了司機的精力,也讓車子各個部件經受了考驗,更莫說超載本身就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所以,就必須讓車子在下面歇一晚。 車子歇腳的規律是一樣的,凡是從山上下來的大貨車,大都在一個固定的地方歇腳,這就是路邊店興盛的地方。這個地方,本來是一個固有的小鎮,因為司機的依靠,也略微保持著興旺,不像沿途有些路邊店,已經人去屋空了。 對于許多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來說,經過了世界最大的變化,面對許多的不理解,是肯定的。從農業國變為工業國,進入信息化,這個變化速度,在一代時間內完成,在世界上的速度,已經屬于最快的了。更何況,在中國這個大國內,十幾億人身上同時發生。 他們那一代,受到的教育很少,能夠理解世界的邏輯思維習慣還沒建立起來,就進入現代社會。他們既不能像年輕人一樣通過網絡迅速擁有思考的糧食:信息。又不能像老知識分子一樣,接受過現代科學與邏輯的訓練,擁有思考的工具:科學思維。所以,他們面對的困惑就更多。 他們經歷過從農民到工廠的改變,城市里的工人,經歷過下崗的洗禮,好像壞事總有一個,發生在他們身上。但是,好事也在天天發生,比如職業的自由,發展的空間。天窗被打開,不要總想到淋雨的煩惱,還得要想到自由的空間。 尤其是劉師傅這種,過去自我感覺良好,以為會駕駛技術,就可以橫行天下,自以為當上了上等人的感覺,在今天的失落,就更為厲害了。 他不知道,他前妻今天的丈夫,一個所謂的木匠,因為今天裝修事業的發達,掙的錢比他多多了,并且,由于過去的低調,身上的惡習并不多。實際上,他老婆的選擇是正確的,與其跟一個掙得不多但惡習很多的人過一輩子,不如另嫁。反正,今天,改嫁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 以前,人們總是生活在一個村或者一個企業一個社區,一輩子與相同的鄰居打交道,人們很在意道德評價的力量,有時候,名聲這東西,如果壞了,會是一生的麻煩。 但今天,搬個家如同好玩似的,鄰居的評價與社會習俗的約束,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過去必須將就的夫妻,現在沒必要了。況且,過去大家都窮,必須要打伙求財過日子,今天,只要你身體還行,僅憑體力,就可以找到飯吃,沒必要為一點小錢,委屈自己。這正是發展的力量,是進步的標志。所以,離婚率高,對有些人來說,是一種解放。 苕貨知道,這位吹牛的劉師傅,按他今天的收入和花銷,他是存不了幾個錢的。為了打擊他的囂張,故意問到:“劉師傅,按你這樣說,這些年,一個人掙錢一個人花,估計存了不少錢吧?” “我需要存錢嗎?錢是什么東西?存在那里就是紙,只有花出去才是錢,對不對?能夠帶進棺材嗎?” 劉師傅雖然表面上看來理直氣壯,但實際上心是虛的,他確實沒有存多少錢。 許多沒什么錢的人,總拿這個理由來安慰自己。其實,這個理由是說不通的。錢可以給你自由,選擇的自由。也可以減少煩惱,因為你不會受到窘迫的逼迫。這東西,當然是多多益善。 但是,苕貨此時,不知道是譏諷還是嘲笑:“你說的也有道理,但是,錢多有錢多的好處。” “錢多了,還是像我這樣?我跟你說,我這些年,打牌喝酒玩女人,哪樣比別人少?有錢人,也不過這樣吧?怎么樣?人活著圖什么?快活!” 劉師傅還有狡辯,但氣勢已經比上以前自信了。 苕貨沒有反駁他。但直覺上,覺得劉師傅這人,也太沒志氣了。 錢多就,就只剩下那三種東西嗎?不對,僅就苕貨對慶伢的了解,人家起碼這三樣,都比劉師傅高檔得多。 打牌,要到澳門去打,那才叫高檔。喝酒要喝茅臺五糧液,那才叫豪氣。玩女人,肯定不會玩這種路邊店的臟女人。更何況,人家在國外海灘度假的時候,你還在山路上緊張地開車,人家在豪車上左擁右抱的時候,你還在跟路邊店老板娘講價,天壤之別! 其實,苕貨這種比較,也沒逃脫那三種東西。苕貨拿慶伢與劉師傅比,也就只是數量上的差距。苕貨從來沒有見過,如冬子見過的,彭總、孫總那樣的精神生活,那種有價值有目標足以可以影響更多人的人生。 你是受環境影響而成長的,這就是要讀重點中學的原因。而成長于不愛學習圈子的廖苕貨,還沒來得及學習到正確的思維方式,就已經開始走向歪路了。 要想學得會,就跟師傅睡。目前,他跟一個老油條在一起,雖然心里并不認同,但思維的模式及得到的信息,卻不自覺地受到影響。 年輕時為什么那么重要呢?因為有兩重壓力,同時來了。一是身體的壓力,讓你的理智無法控制那噴薄欲出的沖動,無法建立起一個憑理智觀察思考的習慣,無法建立一個憑思考來決定行動的習慣。 另一重壓力,是來自于感情。一般來說,小時候成長,主要是情感成長,人們喜歡根據自己的好惡來判斷事物的對錯。比如,一直對自己好的母親,她說的話,就肯定是對的。憑感情來指導思考,憑感情來指導行為,這是少年時代留下的痕跡。 長大后,進入青春期,理智的訓練,讓你會懷疑過去的感情,從而產生逆反心理。但這種逆反,除了不聽話,喜歡抬杠,不好管理等壞的因素外,還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培養你獨立的人格與自我思考的能力。 但是,這個過程,如果沒把握好,你雖然用新的感情反對了原來的感情,卻并沒有建立理智思維的習慣,那么,你還是處于憑感情思考的階段。 凡是思考僅憑感情來決定對錯的,甚至用單純的情緒沖動來決定行為的,我們叫沒長大的孩子。心理上沒的斷奶的習慣,只不過,原來是吃母乳,現在是喝豆漿,離不了奶瓶。僅憑感情處事,有一種快意恩仇的激動,是非常吸引人的,但不現實。 反對父母的感情也是用感情,只不過,這個沒長大的孩子,成了壞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