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古禮筵席
“你們是游客?”警察明顯職業問話,估計他已經從其他村民那里聽到了這兩人的來歷。在一個熟人化的鄉村社會,來了兩個外地口音誰也不認識的人,警察的直覺是:得查。 “我們本來是在山那邊的農家樂吃飯的,一路轉過來,碰到這喜事,湊個熱鬧。”孫總剛解釋完,邊上一老鄉趕快幫忙解釋到:“人家遠方來的客,沾我們喜氣,不行啊?” 警察笑著擺了擺手,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過一會那邊傳來聲音,警察背過身捂著嘴說了幾句后,將手里的電話遞給了孫總:“那邊老板要你接電話。” 孫總接過電話,在這喧鬧的場面,冬子聽不到話筒里說什么,但聽得見孫總說話。 “對對對,你給他們說,我跟小陳,晚餐就不回去吃了。我們在這邊吃喜酒,我們自己回來,不需要接。” 當他把電話遞給警察時,警察對電話大聲喊到:“沒事,放心,我負責送。” 他掛上電話,轉頭過來對孫總滿臉堆笑。“孫總,對不起啊,我這是職業習慣。這樣,晚上你多喝點,喝完了,我開車,送你們回去。” 孫總擺擺手要推辭,此時身邊一老鄉又趕話:“走什么走,都得喝酒,胡警官不喝酒想跑?我們這村里,專門的房間都留著呢,你們金貴,睡不著?” “不是不是,我晚上還要回所里值班,可不是開玩笑的。” 孫總也趕快說到:“我們晚上回去還有活動,那邊等著呢。” 那位說話的老鄉再客氣地挽留了幾句,最后看勸不動,才離開,溜到一邊去了。大概過了十幾分鐘,他帶著村支書過來了。 “胡警官,你是咱自己人,先不給你客氣,我先給遠方的貴客說兩句。”支書得到警官的點頭同意后,來到孫總與小陳的身邊,分別給兩位作了揖,嚇得兩人趕緊站起來還禮。 “兩位貴客,你們今天不是來沾喜,你們是帶喜來了。遠方的貴客哪里請得到,你們來了,咱二蛋就回來了。你們說,這是不是緣分?” 沒辦法,兩人只好點點頭。 “人生一百年,緣分頭一轉。你們是遠方的大人物,我們是山里的老農民,如果你們看得起,今晚就留在這里。一來為我們增光,二來為我們賀喜。咱們桌子高板凳低,菜少盤子稀,煙茶不高檔,酒酸不成席。如果不喜歡,你們可以走,我們送到大路口。如果覺得老哥哥心誠,就委屈委屈,晚上我們拉拉話。我是個農民,你們大城市的人,怕是不喜歡跟我們打堆呢。” 這一套子客氣話,搞得人很不好意思。你都沒有推脫的理由,因為面子薄。這樣一個當地德高望重的老者,把話說到如此謙卑的份上,哪里能夠拒絕呢? 孫總看了看冬子,冬子無奈地笑了笑。孫總只好一拍大腿,說到:“老人家講禮性,咱們也就不走了。” “好,果然是大地方來的人,說話咋就這么大氣,咱農民,這回也臉上有光了。”他轉過頭,對胡警官說到:“我給你所長打了電話了,說咱把你扣下了。今晚這么多人,不考慮治安問題啊?” “你這個老無賴,要把我捆上嗎?”胡警官開上了玩笑,也是答應了的意思。 冬子想起一件事,悄悄問了問身邊一位年輕人。“兄弟,你家有紅紙嗎?” 那位年輕人,就是剛才放鞭炮的家伙,從穿著上看,也像是在城里打過工的,這夏天的牛仔褲與t恤衫,配得還比較協調。 “你想要干啥?” “我們既然來沾喜氣,紅包還是要給的。” “不用,你們遠方的客人,來了就是道喜了。” “這是我老家的規矩,不包不行,你們客氣,我也要做人的,對不對?” 年輕人笑了笑,對冬子說到:“你跟我來。” 冬子起身,隨他出了院門,來到隔壁一個院子,這就是他家了。冬子在門口等,那年輕人邀請冬子進去喝茶,冬子謝絕了。過了一會,那年輕小伙出來,左手遞給冬子一瓶飲料,冬子想要謝絕,但對方硬塞進冬子的懷里:“不進門,水都不喝?”冬子只好接住,一看,是一瓶脈動,果然中國的現代青年,愛好都是一樣的。 他遞給了冬子兩個紅包,就是街上專門賣的那種,封口還有不干膠,這就很專業了。 冬子身上的現金并不多,但是,兩三千元還是有的。他給兩個紅包里,各塞進了一千元錢,隨著年輕人,重回到二蛋家院子,悄悄將其中一個紅包,遞給了孫總。 冬子悄悄問了這位年輕人,該什么時候送紅包。年輕人說,大概晚宴時,二蛋要出來進酒認親的時候,就是大家給紅包的時候。冬子問:“是給二蛋本人,還是給他父母?” “那就隨意,他們是一家人嘛。” 當幾人決定留下來后,分別給各自的人打了電話,孫總也給他們那一幫子朋友說過了。而他們就被安排在最上席,也就是院子里面最中間的那張桌子上,那是貴客的位置。村支書也將坐在那里,而除了他們三人外,還有幾個年紀最大的老爺爺,不怎么說話,但都熱情地,給冬子他們抓桌上的瓜子和糖之類的東西。而給冬子紅包那個年輕人,提著個茶壺,穿梭于人群之間,主要是給這個主桌的人,倒茶。 應老人們的要求,胡警官介紹了二蛋這些年在外漂泊的情況,這些事情,如果不是冬子親耳聽到,還不太相信,今天的中國,還有如此事件的發生。 那個抱走二蛋的中年婦女,是個人販子,其實不是本地人,但喜歡在外地集鎮上,找那種落單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用糕點或者糖果吸引孩子,然后抱走他。 過去的人,重男輕女,男孩子的價格比女孩子高好幾倍。他們專找不足五歲的,沒什么記憶力的男孩子。因為這種孩子到了新家,好養活,也天然地把新父母當成自己親生的。 有個老漢問:“怎么那快?剛抱走幾分鐘,就找不見人了?這是在我們鄉上,所有人都在找,她怎么跑掉的呢?” “人已經抓了,過程我們也知道了。她不是一個人作案,在場口的拐角處,停著一輛破面的,就是她的同伙。把孩子抱上車,直接開走,你怎么找?” “真是可惡,把人家家拆散了,靠這樣賺錢,不昧良心,晚上睡得著?” “壞人是多,但是,好人更多。惡有惡報,時候沒到。這不?二十年了,他們也進牢房了。他們當時以為孩子養家了,就不會有二心了。誰知道,今天有dna鑒定呢?有寶貝回家網站呢?” 老漢們當然不懂這些,但胡警官身后倒茶水的年輕人卻感興趣。“dna啊,那比指紋還要準,科學,騙不得人的。寶貝回家網站,我也上過。劉強不就是這個網站的自愿者嗎?他原來幫別人找,結果,今天找到了小舅子。這是不是善有善報?” 胡警官只是笑,免去了他過多的解釋。一個老漢假裝慍怒到:“大人說話,后生莫插嘴!” “是咧,爺爺。”后生笑著離開,冬子這才知道,身邊這位胡子花白的老漢,是那年輕人的爺爺。據這位老爺爺說,他孫子,就是剛才倒水的后生,跟二蛋是老庚,也就是同年生的,兩人小時候,還一起玩耍。這次,他本來在西安工作,聽說二蛋回來了,專門請假回老家的。此時冬子才明白,這位后生,為什么這么熱心了。鄰居加發小,還是老庚,這是什么樣的關系呢? 胡警官介紹了二蛋被賣后的情況。最開始,是賣到河北的,但人家給人販子開頭開的價錢是五千,但人帶到后,人家覺得,給高了,只給三千元,人販子覺得劃不來,就重新找買家,折騰了一個把月,在河南找到買家,結果,賣了六千元。因為那一家,二蛋的養父母太喜歡這孩子了,就給了高價。人家養父母還真把二蛋當親生的,疼愛得不得了,沒少一點任何東西。 胡警官問了一個問題:“你們說,那家養父母,是好人還是壞人?” “也算得上是好人,畢竟娃沒吃到苦。”有人這樣說。 “肯定是壞人噻。把人家搞得家破人亡的,自己沒十月懷胎,奪人子女,這是喪天良的事,怎么可以說是好人?”有人不服氣。 “所以啊,社會是復雜的。”胡警官喝了一口茶,隨即,背后摻水的,馬上就把茶水續上了。那位年輕人,看樣子,很喜歡聽警察講故事。 “二蛋的命還算好的。畢竟,養父母沒虧待他。雖然走得早,自己一個人外出打工,也吃過幾年苦,但畢竟,他長大了,上過學。有些人被賣了,原來主家沒有孩子,誰知道后來又有了親生的,這買來的,就被虐待了,天天挨餓挨打的,那才叫慘。” 聽到這里,下面就有人罵聲不絕。在冬子聽來,這簡直是人間地獄一般的境況,這是他以前從來沒聽說過的。而他看了看孫總的表情,好像并無多大波瀾。 “這還不是最壞的情況。”警察繼續說到:“最壞的情況,我們當警察的,也接觸過。有人被賣了,養到十六七歲,沒上戶口,趕他到黑煤窯打黑工,最后出事故死了,也不知道是事故還是被人害了,反正,養父母過去找礦上要賠償,礦上怕事鬧大,也被迫給了。這就屬于殺人了,惡性刑事案件,山西前幾年就有,咱們陜北也發生過。” 這就完全顛覆冬子的三觀了,他不敢相信,這些事情,也曾經發生在中國。 “其實,要說人啊,一死百了,就怕活受罪。”胡警官說到這里時,對面老漢說話了。“對啊,二蛋的父母,就是活受罪,他爹在外面打工,幾十歲的人了干年輕人的體力活,為啥?不就為了找兒子嘛。他娘,一天哭一回,沒斷過,我們本村的,哪個不傷心呢?大翠,守著個糖葫蘆攤子,要不是劉強撐著,怕是要瘋了。” “這是一方面,我說的是娃娃本人。有的人販子,專門撿那些有先天疾病,父母遺棄的孩子,到手后,賣給乞討團伙,把人家的手弄斷、腿弄斷,在街上乞討,每天不討到多少錢,回來就挨打,那才叫慘!”說到這里,見慣了社會陰暗面的警察,都擺了擺手,低下了頭,說不下去了。 而冬子看到,聽眾們的眼神中,包括孫總,都有一絲悲憤的神色。 村支書站在門口,突然聲音大了起來,冬子聽不清楚他此時快速的當地口音,但知道意思,大意是,請來幫忙的婦女們小子們,趕快清理桌面,擺上餐具,準備上菜了。 如果你要真了解傳統文化,僅在西安看文物是不行的,你得到農村,參加他們的宴席。 孔子說,當禮崩樂壞時,要尋找傳統的禮,可以求諸于野。而中國古代的傳統文化,是建立在農業社會之上的,而山區農村,受現代化影響比較小的地方,往往保留著最原始的禮節。而所謂原始,其實是經典,它已經在中國流傳了幾千年。 當婦女后生們清理桌面擺放餐具時,冬子要站起來讓位,被孫總示意坐下。原來,這些座位上的人,都沒有起身的意思。這是一種派頭,也是一種待遇。這個四方桌,已經坐了六個人,一方兩位,除了胡警官與冬子孫總,還有三位老漢,是當地年歲與輩份最長的人。最靠里的那一方,兩個人的空位,估計有一個是村支書的。 此時,村支書從屋內挽出一個人來,這是個中年人,穿著正規的中式服裝,看樣子,也是新的。當他被支書拉到坐位時,冬子看到,三位老漢都站起來,給他作揖,而胡警官雖然沒作揖,但也與孫總一樣站了起來,而冬子也立即起身,估計是大人物來了。 等坐下才聽支書對孫總介紹到:“遠方貴客莫見笑,本來你們要坐最上席,但我們農村就這規矩,二蛋的舅舅,娘親舅大,今天,他必須坐這位置。” 等二蛋的舅舅坐下來,村支書象征性地坐下后,又起身,忙他的組織工作去了。 隨著村支書一陣上菜的招呼過后,熱氣騰騰的各類食品就端上來了。冬子看見,他們端菜的方式,與酒店有很大區別。他們是一個師傅端一種菜,比如紅燒鯉魚,一位師傅,將八盤鯉魚放在一個朱紅色的方形木盤上,一支手托起與頭頂平齊,迅速穿梭于各個桌子之間,將這道菜一一布在桌子上。 “這要技術啊。”冬子感嘆到。 孫總就在他身邊,低聲說到:“在我們農村,這叫打掌盤的,是筵席上重要的角色,確實是需要技術,都是師傅級別的人。” 在酒店,送菜的,是最低端的工作。尤其是那種,從廚房到包房門口的人,屬于工資最低的小工,廣東人俗稱,打荷。他們跟客人不見面,把菜從門口端上桌的,是漂亮的服務小姐,等級比打荷還要一個檔次。 而在農村,這種打荷的,居然是師傅級的人,這是冬子沒有想到的。當然,這方面的講究,冬子也不是一無所知。比如,把木盤漆成朱紅色,代表喜慶與莊重,在古代,這是喜事或者祭祀才用的顏色。而把菜盤端得像頭頂一樣高,除了可以避開大家說話時的口水污染,也代表著一種尊重。 而冬子不知道的,那個菜盤,原始的名稱叫案。所謂舉案齊眉,就是剛才師傅的講究。 但第一道菜就是熱菜,然后再后第二道第三道,都是熱菜,總體是大魚大rou之類的,顏色鮮艷刺激,油膩肥厚的那種。冬子作為廚師之家出來的,居然不太清楚,有些菜的具體名字。 當胙rou上來后,才有涼菜出現。畢竟這是夏天,在酒店,涼菜應該是最先出現的。但這農村的宴席,卻是等硬菜上得差不多時,它們才出現。 大家都沒有動筷子,只是忙于倒酒。中間一個老漢,先給二蛋的舅舅樽酒,然后,再給孫總、冬子、警官依次倒酒,次序一點也不亂。與前面的人一樣,對方樽酒時,你要站起來,雙手捧起杯子,點頭致謝,等對方把酒樽滿時,你還要點頭致謝。 所謂入鄉隨俗,沒那么復雜,照著做就行。 等支書的聲音重新響起,大家明白,可以開動了。在鄉下喝酒,與酒店不同,這里是先喝第一杯酒,再吃菜。此時,當大家喝酒的時候,村支書引出了二蛋一家人,在隔壁東頭桌子上坐下,一齊全部都把杯子喝干了后,再紛紛坐下。 此時支書已經來到桌子上了,他對二蛋的舅舅說到:“你是大客,你先請。” 二蛋舅舅伸出筷子,向最中間處那碗胙rou里夾了一片,然后,大家才紛紛動筷,先夾胙rou。原來,這胙rou,其實就是一種粉蒸rou,不過比酒店做得更扎實。rou更厚實,塊更大,一個碗內是十片,一人吃下這一片,幾乎都可以把吃肥rou的心滅去,主要是比較油膩。 冬子不明白,rou做成這樣,又肥又膩的,還這么大塊,滿嘴油,怎么還是第一道,大家按輩份親疏,長幼有序地夾它。其實,是源自于周代以來,接近三千年的習俗。古代宗廟祭祀中,所謂胙rou,就是敬奉先人的,敬奉完畢后,參加祭祀的人,才可以分食。 如果是朝廷進行的祭祀活動,只有大夫以上的高官,才有可能分得一塊。分得這塊胙rou后,先不吃,拿回家,供奉一下自己家的祖先,意思是朝廷分得的供奉,子孫不敢先嘗,得請祖先嘗過后,自己才吃。在古代,這東西,只有男子才有資格吃它的。 而一碗十塊,是根據過去一桌十個人的標準來做的,今天雖然寬松些,一桌只坐八個人,但rou的規格可不能變,免得壞了規矩。 隨后,就是互相敬酒的時間。最開始是支書統一敬大家的酒,大家都干了。然后,是二蛋舅舅代表娘親一家回敬大家的,這也必須干。隨后,就是一方的人互敬。然后再是交叉敬酒。這些祝酒詞,除了村支書的講究些,其余的人,說話很簡單。好像,只要端起來,望著你,說了一個“請”字,你們就得共飲了。 這與城市內,喝酒是為說話打基礎的方式不同,這里喝酒,更多的是表達一種禮節,所有話,都在酒中。等滿桌人都相互敬過了,也算是禮節盡到了。這十幾杯酒干完,也實也得有三兩多的量的,好在杯子不是很大。 隨后進入單獨敬酒的時間,這就算是自由活動了,氣氛就自由起來,話也就多起來。今天的規格其實是很高的,桌上是中華煙,酒是西鳳酒,遠遠超過冬子對農村貧窮的理解。 在與大家的閑談過程中,才知道,這地方是個旅游點,但主要的旺季,是五一和十一兩個長假。到五一,江山遍野的映山紅,會引來許多游客。這村子,每家一個小院,至少每家都有兩三個房間,是為客人準備的。在外打工的后生姑娘們,這個時候,也從外地回來,換上當地原來的農村服裝,體現出地方特點。 按支書的說法,來的客人,需要經過村里的統一分配,連房間的配置,都是按村里的統一標準設置的,相當于城市里的標準間,有獨立衛生間有熱水。因為完全符合衛生標準,又近臨翠華山下,那些喜歡徒步登山的游客,常常在旺季,把這里擠滿。吃這里的土菜,就連本村種的菜都供應不過來,不得要在集市上提前去買。 怪不得,冬子看到,他們村成標準模式的秧歌隊鑼鼓隊,像專業演出隊的打扮,原來,旅游旺季,他們都要參加晚上演出的。 “一季下來,我們每家收入,至少一萬以上,兩季加起來,房子多的家庭,也得有三四萬可以掙的。” 說到這里,村支書無不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