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糧食至上
“孫總,為什么要用革命這個詞?”冬子的印象中,這個詞僅用于社會運動,或者說產業(yè)升級。比如聽過農民革命,這是社會運動。也聽說過工業(yè)革命,這是產業(yè)升級。而把一個食物與之匹配,總有一點虛張聲勢的嫌疑。 “那就是革命,薯類進入中國的時間大約是明朝,南宋時期還沒有進入。而它所帶來的糧食產量的巨大變化,從當時的人口增長速度就可以看出來了。” 聽到冬子在問這個問題,身邊另一個專家,對冬子進行了詳細的解釋。中國歷史上,人口數量從幾千萬升級到一億,發(fā)生在明朝。而從一億升級在兩億以上,發(fā)生在清朝的康乾盛世。所謂盛世,不是那些所謂歷史學家所說的什么圣明君主有多么神奇,只不過推廣了薯類的種植,糧食產品巨增,才是根本原因。 這個道理雖然很淺顯,民以食為天嘛。但是,具體的關于歷史的說法,對冬子來說比較陌生。 鄰坐的人專家問了冬子一個問題:“歷代農民造反,是為什么?” “我聽說,是因為權力腐朽。”冬子回答這個問題,底氣就不那么足了,他也是在中學歷史課上學的一點知識。這個答案,總還比過去某些書籍寫的“昏君無道、紅顏禍水”之類的理由,好像要靠譜些。 “莫聽那些宏大敘事,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我從高中時就跟歷史老師爭論過。”鄰座有些憤憤然:“歷史上的書生誤國,害了一代又一代,思考的方向都錯了,哪里有什么真相?” 冬子此時知道,一個新的理論即將展現,表示出愿意洗耳恭聽的態(tài)度。 “就權力談社會已經很下作了,況且還以道德來解釋社會,錯得離譜。你應該學過馬原吧?”冬子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搶先說了起來。估計,他喝了酒,久未發(fā)言,已經憋得不行了,表達的欲望,隨唾沫,噴薄而出。 “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這你承認吧?”他這一問,好像是在質問冬子,當然,冬子知道,他針對的某個觀念而不是某個人。 “生產與分配,在決定社會中,哪個是第一位的?” “當然是生產。”這個基本原理,冬子也學過,小袁也給他講過。 “你是一個誠實的人”對方居然夸了冬子一句,冬子感覺到對方陰晴多變的激動。 “搞歷史的人,從來不認真分析生產,老在分配上打轉,為什么?” 冬子試著解釋到:“也許,是他們擅長這個吧?”古代典籍浩如煙海,大量的內容,都是這樣的,搞歷史的人,估計也學的這個,擅長這個。人們解釋一個事物,總喜歡從自己熟悉的角度出發(fā),這是人性。 “其實,不光是因為他們擅長這個。更主要的是,中國農業(yè)社會已經在兩千年前就定型了。也就是說,兩千年來,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以后,甚至從李冰父子修都江堰創(chuàng)立成都平原為天府之國后,農業(yè)發(fā)展的巔峰就已經樹立了,后無來者。” 冬子小心地理解到:“你的意思是,農業(yè)社會生產方式與成效進步小了?后來的這些朝代?”話雖然不嚴謹,但意思大概是對的。 “對,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生產沒革命,理論上能夠革命嗎?孔子的學問為什么在兩千年的時間保持穩(wěn)定的地位?因為,那時的生產從此就沒變過,所以思想也就無法改變。超級穩(wěn)定的內部挖潛,導致史學沒有進步。治理模式,也算是分配模式,沒有改變,重復著相似的治亂興替的循環(huán)。” 冬子真害怕他也進行某種宏大敘事,盡管他們的小討論,聲音還不算大。 “所以,沒有生產的革命是內卷的。”內卷這個詞再次出現,上一次是聽小袁說的。但是,這方面小袁還算專業(yè),而這位專家,他是搞科學的啊。 “幾千年以來,我們的歷史是一部主糧與人口關系的歷史,這才是正確的解釋辦法。”他喝了一口酒,故意把砸巴嘴的聲音搞得夸張一些,發(fā)出了“嗞”的一聲音,泛紅的眼光透露出某種神秘的色彩。 “我們老祖先,在西安,在關中平原,定都,為什么?因為當時這里糧食產量高,養(yǎng)得活王朝。你看看,過去的開封還是杭州還是成都,這些古都,都處于適于農業(yè)耕作的地方,為什么?再大的事,都大不過糧食。” 把糧食作為歷史的主角,這是冬子第一次聽到的觀念。 “胡煥庸線決定了南北糧食產量的差距,影響了中國權力中心的南移,但小麥的大規(guī)模種植給北方續(xù)命,保留了北方政治的地位。而與匈奴的戰(zhàn)爭,與草原荒漠化有關。氣候決定糧食,糧食決定人口,人口決定實力。而人口與糧食的關系,決定著王朝的命運。” 確實,他講的方式,就是一種宏大敘事,但冬子根本聽不懂。畢竟作為廚師,對糧食的敏感讓冬子迅速超越了對矜持的保留,他虛心地問到:“你說細一點,在宏觀了。” 有學生問問題,是老師最開心的事。兩人低著頭,開始了小課堂。 所謂胡煥庸線,其實是氣候變化的分界線。我國幾千年以前,也就是春秋到漢,權力中心在長安,因為那時的關中平原,雨水充沛,土地肥沃,養(yǎng)育著精干的人民。有糧才有兵,權力就產生了聚集。漢朝以前,我們面對的敵人是西羌,這是因為河西走廊的邊沿地帶,已經開始干旱了。人沒得吃的,要得靠搶,屢屢侵犯中原,占據了整個周朝的歷史。 后來干旱進一步東移,到了蒙古草原,匈奴養(yǎng)活不了人口,就往河東來搶了。從秦修長城到漢武帝打擊匈奴,都是因為北方干旱造成的。而干旱繼續(xù)向東向南壓,為解決這些問題,才有秦國的鄭國渠事件,水利,只不過是人類抵抗干旱的暫時辦法,北方政權因為糧食不足,漸漸向南方移動。比如唐代,雖然都城在長安,但也設立了東都,在洛陽,權力中心開始向南向東偏移。 比如魏晉南北朝時,南方的權力中心就比較強大了,孫權建吳,強盛一時,就是證明,因為糧食產量高。 到了唐末后期,五代十國,北方殺得不像樣子,其實就是搶糧食,而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因為雨才是關鍵詞,意味著糧食的充足。 但是,北方就此衰落了嗎?并不。因為小麥的大規(guī)模種植,給北方續(xù)了命。小麥是外來物種,不是中國原產的。當它引進,并在唐代以后大規(guī)模種植,徹底改變了北方人的飲食結構。所以,今天的西安,是我們的面食之都。 小麥可以在旱地種植,并且產量與水稻差不多,這就保證了南北方在糧食產量的平衡競爭格局,所以,南北之間的權力爭斗,才可以勢均力敵。 胡煥庸線,其實就是中國氣候與雨水分布的分界線,也是小麥與水稻種植的分界線。 當糧食單產無法擴大時,那要保證有限的糧食產量與人口的不斷增長的平衡,只有在土地面積上想辦法了。 所以,所有農民造反,都是因為土地的事。鼓動農民造反的直接原因是饑餓,吸引他們奮力沖鋒的希望,是分田地。包括過去的秦朝統(tǒng)一六國時的虎狼之師,為什么會如此兇悍?只不過只為只要有軍功,就可以分得土地。 當一個王朝新建,重新分配土地后,農民得到了維系生存的糧食,天下就安定了。但是,這是有極限的。比如當時糧食產量,不管是水稻還是小麥,畝產都在大約二三百斤的樣子。在周朝井田制時,有這樣一個稅收法則,一塊地分為九份,八份為種田者自己的收成,另一份為國家的稅收。 為什么會這么分呢?因為如果按井田制當時的規(guī)模來看,每一份為一畝,每年產量為二百斤,那就得到了1600斤,可以養(yǎng)活多少人呢?大概可以養(yǎng)活4至6人,這正是當時一個小家庭的人口數量。所以,抽稅再不能多了。再多,有人就得餓死。 每個朝代初期,土地分配,大約能夠保證一個家庭有10到15畝土地。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呢?因為戰(zhàn)亂與饑荒、社會動蕩與瘟疫,造成了人口的大量減少。所以,固定的土地面積,分配下來,還能夠養(yǎng)活人民,支撐朝廷。 但在和平時期,我國醫(yī)學又比較發(fā)達,瘟疫大規(guī)模消滅人口的現象很少,所以,人口增長得很快。再加上土地流轉,以及財富聚焦的馬太效應,土地被越來越少的豪強占領越來越多的面積,失去或者減少土地的農民就開始無法生存了,怎么辦?逃荒?打短工?都不是事。 當時,要是工業(yè)革命發(fā)生了,這些流民可以轉入工商業(yè),為工業(yè)社會的主力軍。但是,并沒有科技與工業(yè)革命的出現,人們還得要在土地上找糧食吃。沒有土地,就斷了命根。 冬子聽到這里說到:“怪不得,歷代王朝,都把開疆拓土的人當成第一功臣,只不過是為了擴大耕種面積,養(yǎng)活更多的人。” “對,土地是革命的原因,也是目的。其實,就是糧食。因為增加糧食產量的辦法只有擴張或者重新分配土地。這都是零各游戲。畢竟適合耕種的土地面積是固定的,你多了,他就少了。零和游戲是最殘忍的,內卷化的血腥的戰(zhàn)爭。” 經過他這一提醒,冬子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覺得他說得有些道理。 鄰座繼續(xù)著他的講述。古代的歷史其實就是土地過度集中與重新分配的歷史。原因很簡單,戰(zhàn)爭的目的,是為了搶奪土地,其實就是搶奪糧食。而草原民族對中原入侵并不占領,原因只是,他們是游牧民族,占領農耕土地,對他們意義不大。因為,主食結構不同,所以戰(zhàn)爭目標不同。 相反,歷史上的元朝與清朝,雖然擁有了國家權力,但他們仍然要在政治上,服從儒家的思想與傳統(tǒng)的統(tǒng)治方法,只是因為,中原地區(qū)是農業(yè)社會。管理農業(yè)社會,必須用農業(yè)倫理與政權模式。這就是被他們吹得神乎其神的:可以馬上打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并不是孔孟學問有永恒的價值,只是因為,它是農業(yè)社會的文化結晶。這一套文化,不適應于草原民族。但要統(tǒng)治中原,只有依靠它了。 “這就是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生產方式決定經濟基礎,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冬子也是學過幾天馬原的。 “對,這是正宗的歷史唯物主義。”對方肯定了冬子的說法,繼續(xù)講述。 “權力的中心從河套平原南移到關中平原,再到中原大地,向東到華北平原,都是我國干旱發(fā)展的一個趨勢,這個趨勢決定了一個大的歷史進程。” 這又開始宏大敘事了,冬子覺得,要把話題縮小些,免得自己不太好理解。于是說到:“難道,沒有其它解決饑餓的辦法嗎?” “有過。比如開源節(jié)流的辦法。我先說節(jié)流吧。”他又開始了漫長的演繹。一個例子很生動。人們有了糧食后,對飲食的多樣化有了追求,最普遍的方式,就是養(yǎng)家禽或家畜,也就是把植物淀粉轉化為動物蛋白,提高熱量的攝入效率。 熱量攝入效率是一個專業(yè)名詞,但在冬子理解起來,很好打比方。比如吃了rou的人容易飽,沒有油水的人,很容易餓。單位質量的淀粉與動物脂肪和蛋白質,給人提供能量的大小,是比較懸殊的。吃得了一斤米飯的人,恐怕不一定吃得了一斤rou,即使吃得下去,消化的時間,要長得多。 練健美的人,要讓身體強壯,必須補充動物性蛋白,或者吃蛋白粉。光靠米飯,吃不出斯瓦辛格和斯泰龍的身材。 人們總是愛吃rou的,但轉化為一斤rou所需要的糧食,恐怕得好幾斤糧食,你倒是吃好了,可別人,就有可能饑餓。所以,強調節(jié)約,也了我們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如果不是這樣,就會出“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的現象,天下也就要大亂了。 還有就是酗酒,這也是與糧食節(jié)約理論相矛盾的。俗話說一斤酒三斤糧,所以,在國家糧食困難時期,是要節(jié)制酒的消費的。 鄰座說到這里時,反問冬子到:“你知道,酒與色,總被用來批評昏君,為什么古代的文人,對君王這兩樣愛好,那么敏感呢?” “估計酒喝多了,就浪費糧食。一個人占有婦女多了,就會減少人口,是這個意思吧?” 對方對冬子能夠看到第一條,覺得正常。對冬子能夠看到第二條原因,覺得這個年輕人很聰明。君王占有女性太多,且不說這些女性沒能夠盡到多生育的目的,光說生下來這些皇子們,都不會成為生產的勞動力,只會成為消耗糧食的無底洞。消耗的多了,生產的少了,饑餓就會擴大蔓延,王朝經濟基礎就受到了侵蝕。 “假如宮中佳麗三千人,如果她們正常與普通百姓通婚,以一個婦女生兩名后代來計算,她們可以產生六千名生產勞動力,對不對?” 冬子覺得話題有些偏了,但還是點了點頭。 “但是,她們都進入皇宮,能夠生出六千人出來嗎?” 冬子搖了搖頭,傳說中子嗣最多的周文王,一百個兒子,就了不起。更何況,一般帝王,占有婦女雖然多,但大不了十幾二十個后代,進入皇宮的女人們,人口生產的能力根本沒有發(fā)揮出來。生產力包括生產資料與勞動者,任何對勞動者生產的浪費,都是對生產力的阻礙。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的道德標準,其實根本原因,是生產方式與生產力決定的。 “更何況,她們生出的皇子,都不是勞動者,只是消耗者,這一進一出,繃緊了社會糧食的緊張度,是注定受到人們批評的。” 把道德標準歸結到糧食生產上來,這是一個很有道理的思路。 “那你所說的,節(jié)流我大概知道了。那開源呢?只有提高國土面積,開疆拓土這一個辦法?” 冬子的提問讓對方把話題,回歸到糧食主題上來。對方解釋了開源的辦法。除了擴大土地面積,還有辦法,就是開荒,開墾山地,讓原來不適宜耕種的土地,變得可以種植糧食。種不了主糧,種些雜糧也可以。比如玉米可以種在山坡上,而大豆,可以間種或者種在田坎。 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改造原有土地,通過水利建設,避免天災干旱的損失,或者通過施肥技術的改善,提高土地肥力。再就是改善耕作方式,盡力挖掘土地潛力。 “你知道,中國人是世界上最擅長精耕細作的民族。非洲人種田,同樣的作物,他們的單產,甚至趕不上我們明朝。為什么?因為,他們沒有像我們的祖先一樣,把精耕細作,發(fā)揮到極致。” 冬子不是農村人,但他知道農民是辛苦的,有一個說法他聽說過,伺候土地,把土地當爹娘一樣伺候,就可以形容出農民對土地的精細程度,到了宗教般的地位。 但是,據鄰座說到,這些辦法,都不能解決和平時期人口膨脹的問題。土地面積限定,土地單產限定,而人口增長是人類的自然屬性,勢不可擋。人們?yōu)榱藸帄Z糧食,就有了戰(zhàn)爭。因為饑餓與戰(zhàn)爭,都有死亡的危險,不如一拼,或許有機會。 戰(zhàn)爭的后果有兩個,第一,重新分配土地,讓饑餓得到緩解。第二,每一次戰(zhàn)爭都是一次大規(guī)模人少減少的消滅運動。人口數量少了,吃糧食的人少了,土地面積得到保障,所以新王朝建立后,不需要多嚴格的管理,社會會自然恢復到一個新的平衡。這就是他們吹上了天的“休養(yǎng)生息”政策。 冬子理解到:“這個政策說得高大上,原來也只是生產與分配模式的重建。” “當然,這個政策是你說的這樣。但這個詞卻包含著一個很準確的哲學思想,很了不起的。” “你說的是什么?” “就是休養(yǎng)生息的那個息字,太生動太貼切,文化史上的精華,簡直不要太偉大。” “你如此高的評價,得講道理噻?”冬子給他示意了一下,表示敬酒,對方也喝了一口,手里早就在捏的飯團,也塞進了嘴里,好像在給他這個糧食的宗教,作一個人體的示范。 “息,人活著就靠一口氣,從西醫(yī)角度來說,就是呼吸。從中醫(yī)角度來說,就是氣息,就是命。所以,生命的氣息,是國家與民族的根本,生息,是所有王朝最應該做的事情,這才叫良心與道德,這才叫權力用對了地方。” 這個道理,冬子倒是可以理解。畢竟孟子也說過,天下最珍貴的,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也就是讓人民活著,是最重要的。而所謂的社稷,那個稷字,其實是指的糧食。社是宗廟是房子。所謂社稷的原始含義,就是有的吃有的住。讓百姓有吃有住,你就是好君王了。 “但是,這個息字,還無意中指出了另一個真相。”對方很神秘地看了看冬子,然后盯著天花板說到:“這個息字,與農業(yè)社會息息相關。為什么?因為農業(yè),在土地上種植糧食,按地球繞著太陽公轉的四季交替,每年有收成。這相當于什么?” 他并沒有問冬子的意思,因為他的眼光還在向上天尋找答案,仿佛在與某個終極神仙對話,其實,他的目光所及,只是天花板上的吸頂燈。 以一種憤世嫉俗之氣,搞出千年一嘆的深邃,這位理工男仿佛找到了自己哲學定位的logo,真理在我之手的激憤,說出一句讓冬子百思不得其解的話來。 “農業(yè)是收天地的利息,而工業(yè),直接取用大地的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