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困惑周司惟為什么知道她家的事, 以他的身份想要知道什么輕而易舉, 而是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突兀地提出幫忙。

    片刻, 紀箏聽到自己遲疑地問：“為什么？”

    周司惟面前只有一杯冰水，杯壁滲出來的水珠沿著邊緣滑落，他用指腹輕輕捻去一滴。

    “交換條件只有一個，”他說：“和我結(jié)婚。”

    紀箏所有的動作有一瞬間的停滯，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她面上漸漸浮現(xiàn)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擱在文件上的秀指攥緊頁面，黑亮的大眼睛看著周司惟忘記反應(yīng)。

    周司惟摩挲著杯壁的動作頓了一下，啟唇：“你有三天時間考慮。”

    “我能問為什么嗎？”紀箏聲音有幾分虛浮。

    “不為什么。”

    紀箏緩慢地眨了一下眼，逐漸鎮(zhèn)定下來，眼眶的酸澀讓她清醒，她輕輕咬了一下舌尖，搖搖頭冷靜道：“不用了。”

    周司惟的動作停住，指尖被冰水冰得發(fā)白，靜靜等待下文。

    紀箏想起方才衛(wèi)昔和他之間無形的親昵，低下頭，鼻頭一酸，忍住喉嚨間的苦澀說：“做人不能不負責(zé)任，更不能插足別人的感情。”

    說完，她拎著包起身，從里面摸出一張鈔票墊在咖啡杯下，而后猶豫了一下輕聲對周司惟說：“多謝你今天救我。”

    走過他身邊時，發(fā)絲輕揚，百合奶香瞬間蓋過咖啡濃醇的香氣，又很快消散在高跟鞋的步伐聲中。

    陽光將杯中透明的水照出黃琉璃一般的質(zhì)感，冷氣浮浮沉沉，水面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黎漾從外面走進來，看了眼紀箏遠處的身影，目光回到面前無聲盯著冰水的男人，悄寂冷清的氣息讓她心悸。

    “周總。”過了很久，黎漾才輕輕出聲提醒。

    周司惟側(cè)眸看她，那一瞬眼尾冰涼，讓黎漾回想起幾年前某天他從倫敦回來出機場的樣子。

    她適時閉嘴。

    然而他的目光很快歸于平靜，仿佛剛才那一瞥只是她的錯覺，周司惟撈起一旁的西服起身，半分余光都沒有再分給桌上的文件，撂下一句：“燒了。”

    -

    紀箏回到家，一天下來身心俱疲，她洗完澡一面揉著穿了一天高跟鞋而酸澀的小腿，一面用手機瀏覽著財經(jīng)新聞。

    自從幾年前轉(zhuǎn)調(diào)翻譯司經(jīng)濟部門，這幾乎成了她每晚睡前的習(xí)慣，與時俱進更新著自己的工作相關(guān)知識儲備量。

    今天論壇不少媒體都在場，相關(guān)報道還沒出來，然而小道媒體的照片已經(jīng)滿天飛。

    風(fēng)行科技作為近些年聲名赫奕的企業(yè)，眼看逐漸成為國內(nèi)互聯(lián)網(wǎng)市場龍頭，創(chuàng)始人又如此年輕英俊，大眾自然渴望看到相關(guān)的風(fēng)流韻事。

    所以論壇第一天剛結(jié)束，不少偷拍的照片已經(jīng)滿天飛。清雋冷漠的年輕男人和一旁優(yōu)雅得體的美麗女子，讓人感慨?dāng)?shù)十年如一日的郎才女貌。

    幾乎沒有人覺得他們不是一對，這些年，但凡有周司惟出席的場所，身邊必有衛(wèi)昔的陪同，風(fēng)行兩位創(chuàng)始人的佳話，已經(jīng)成為坊間無數(shù)人艷羨的談資。

    紀箏捏著自己小腿的力道收緊，垂眸像以前無數(shù)次一樣飛快劃過，瀏覽下一個網(wǎng)頁。

    頁面切換的瞬間，她微微失神，想起白天周司惟說的話。

    ——跟我結(jié)婚。

    清冷嗓音出口的一瞬間，她全身血液幾乎都凝滯，聽到胸腔里心臟如擂的跳動。

    可是隨之而來覆蓋的是巨大的困惑和疑慮，既然他已經(jīng)和衛(wèi)昔感情甚篤，為什么又要說出那樣的話呢？

    紀箏想不明白，仰躺到床上，疲憊感襲滿身。

    回國以來，好像有根無形的線，在偌大的南城中將她和周司惟串聯(lián)起來，每一次見面，都將她記憶深處的碎片揭開來，一遍遍凌遲。

    她以為獨立生活的這些年，身外圓罩已經(jīng)足夠堅硬，可每每見到他，還是會忍不住被冷漠刺痛，方寸大亂露出馬腳來。

    論壇一共舉辦了三天，好在后面兩天，周司惟都沒有再露面。

    結(jié)束后回去上班，紀箏馬不停蹄地被主編派下來新任務(wù)。

    她不是專業(yè)的記者，采訪周司惟的工作自然不能由她一個人做，主編派了林疏云和她一組。

    疏云接到這個工作，兩眼放光，在辦公室激動了一上午，拉著紀箏嘰里呱啦說著自己對周司惟的崇拜。

    紀箏被她細數(shù)的樁樁件件打得頭昏腦漲，借著上廁所的機會逃離，回來后途徑主編辦公室，敲響了門。

    “小紀，”主編示意她進來，或許是衛(wèi)昔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過于親近，主編對她的態(tài)度也變得過于友善：“有什么事找我嗎？”

    紀箏坐下，斟酌道：“主編，我只是翻譯，采訪周司惟的現(xiàn)場，我可以不去嗎？”

    “為什么？”主編眉頭擰起：“有什么必要原因嗎？”

    “我……”紀箏抿抿唇。

    主編抬了抬眼鏡：“小紀啊，周司惟的采訪今年我們是業(yè)內(nèi)第一家拿到的，這機會舉重若輕，人家還點名要你去，你和衛(wèi)總還是朋友，你說說，你有什么不方便的說出來。”

    主編如此強硬，紀箏知道是沒有希望了。

    回到辦公區(qū)，疏云已經(jīng)開始興致勃勃地在找關(guān)于周司惟的各種資料，力求把采訪做到完美。

    過了沒一會兒，她像蔫了半截的花一樣坐在電腦前嘆氣。

    紀箏聽到她唉聲嘆氣：“怎么了？”

    “周司惟好難搞啊，”疏云把椅子轉(zhuǎn)過來：“我剛問了幾個采訪過他的業(yè)內(nèi)前輩，都說他采訪幾乎全程冷漠，不會不配合，但也不會回應(yīng)你調(diào)劑氛圍的笑話，全程像在跟一個機器人對話，需要全程高度集中注意力去理解他的話，回去聽好幾遍錄音才能聽懂。”

    紀箏不意外，安撫性地拍了拍她的肩。

    “話說回來，”疏云咬著一片水果干：“你跟主編去論壇，看見周司惟了嗎？本人是不是比媒體上還帥。”

    紀箏用指背輕輕按了按眉心，囫圇應(yīng)道：“差不多。”

    疏云沒察覺到她的異常，吃了幾片零食后振奮起精神繼續(xù)查資料，發(fā)誓要搞定周司惟。

    紀箏終于從滿腦子的周司惟中解脫出來，集中精神處理手頭的工作。

    -

    周五下午，到了約定好的采訪時間。

    紀箏和疏云提前半小時到達風(fēng)行科技，生怕路上堵車遲到。

    前臺請她們在會客區(qū)稍坐，上了兩杯茶，上次紀箏來會客區(qū)還是封閉的不透明玻璃，這次卻變成了全透明的，敞亮了不少。

    大約五分鐘后，有一位踩著七厘米左右高跟鞋的女秘書從電梯里出來，視線隨意掃過一眼：“就是她們？”

    前臺恭敬地笑：“對的音姐，這兩位就是中新來采訪周總的記者。”

    那位被叫做音姐的女人打量了她們兩眼，口氣傲慢：“跟我來吧。”

    疏云撇嘴，悄悄扯紀箏的袖子：“這誰呀這么狂。”

    紀箏搖搖頭，周司惟身邊跟著的總助她只見過黎漾，這個可能也是總助，不然前臺的態(tài)度不會這么小心。

    鄭音把她們帶到了十二樓一間正式的會客室，舉止之間都透露著隱隱不屑：“你們在這等著吧，周總在開會，半小時之后過來。”

    說完，她踩著高跟鞋一扭一扭地走了。

    疏云的臉色已經(jīng)很難看，忍不住吐槽道：“什么人啊這是，風(fēng)行這么能侮辱人呢，我采訪過這么多業(yè)界大佬也沒遇到過這待遇，我真想直接掀桌子走人。”

    “可能她脾氣不太好。”紀箏安撫她：“我們重點在采訪到人。”

    疏云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她硬生生忍下一口氣，臭著臉冷哼了一聲：“招這種女的當(dāng)助理，我看周司惟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起碼瞎了幾百年了。”

    紀箏嘆了口氣，魂不守舍地坐著。

    十月下旬，秋意正濃，溫度不冷不熱，從窗邊看下去，路邊環(huán)衛(wèi)工人正在把枯黃的落葉一捧捧掃走。

    她從玻璃上隱約看到自己的倒影，今天穿著青果領(lǐng)的杏色襯衫，白色風(fēng)衣下是及腳踝的西裝長褲。然而或許是會客室冷氣打得過于足，讓她小腿處的肌膚從底下密密麻麻爬上一層叫人坐立不安的寒意。

    紀箏摳了摳自己的指腹，努力讓自己忽略總是若有若無浮上來的敏感情緒。

    大約二十分鐘后，會客室門被推開，她和疏云下意識站起來，先進來的黎漾，她禮貌客氣地笑笑：“抱歉紀小姐，讓兩位久等了，周總稍后就到。”

    “也沒有等很久。”紀箏客氣回應(yīng)。

    黎漾掃了一眼空蕩蕩的桌子，輕輕蹙眉：“我們招待不周，兩位想喝點什么，咖啡還是果汁？”

    這般親切的態(tài)度和鄭音形成天壤之別，紀箏和疏云對視一眼，一同說：“純凈水就好，麻煩您了。”

    “兩位客氣。”黎漾頷首。

    她走后，疏云的好奇心被勾發(fā)起來：“這誰啊，她怎么認識你啊？”

    紀箏不知道怎么答，含糊道：“周司惟的秘書，見過一兩次。”

    “他的秘書你怎么會——”疏云的話說到一半停住，目光移到門口突然打開的門上。

    “久等。”清清淡淡的嗓音，混合著男人頎長的身影，一同拉去二人的注意力。

    從窗邊投落進來的陽關(guān)剛好止于他腳下，一明一暗，仿佛將周司惟和她們割裂成對立的兩個世界。

    疏云咽了下口水，盡力掩下激動：“周總您好，我是中新的記者林疏云。”

    周司惟抬腳，將斜方的陽光踩得細碎，微微頷首：“你好。”

    紀箏手指輕顫，抬頭面色平穩(wěn)：“您好，我是中新財經(jīng)的紀箏。”

    曾經(jīng)親密無間，如今站在人前，仿若初見的陌生人。

    周司惟平平淡淡看了她一眼，而后收回視線，落座到她們對面。

    這樣徹骨的冷漠和漠視像一把冰刃，刺得人骨頭都發(fā)寒。

    紀箏微微垂首，眼眶發(fā)澀。

    與此同時，黎漾端著兩杯溫水進來，放到二人面前。疏云感念她的細心，輕聲道謝。

    疏云拿出錄音筆，征詢了周司惟的意見后開啟，清了清嗓子：“周總，那我們現(xiàn)在開始了？”

    周司惟抿了一口清茶，半分余光都未分給坐在稍后的紀箏，“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疏云的采訪問題是做足了專業(yè)準備的，紀箏低頭掏出本子開始記回答的關(guān)鍵點方便她后期整理翻譯稿。

    周司惟的語氣平淡，回答的邏輯性卻很強，針砭時弊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疏云一開始還能分兩分心神欣賞他優(yōu)越的長相，到后來全神集中都感覺不夠用。

    紀箏的筆速也在逐漸加快，逐漸顧不得別的東西，一場采訪下來，手心都微微冒汗。

    聽到結(jié)束的聲音，她舒了一口氣，伸手去端面前的玻璃杯，喝掉半杯水。

    疏云顯然比她更累，像剛跑完八百米一樣，眉頭皺成一團又緩緩松開。

    周司惟仍然表情平和，仿佛剛剛的一個多小時，他是監(jiān)考官，而她們兩個是高度緊張的學(xué)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