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替身回來了 第132節(jié)
他頓了頓,澀然道:“老夫為人師表,不能以身作則,枉為人師,亦枉為人,爾等以我為鑒。” 這番話說罷,他的經(jīng)脈也已枯竭,隨著修為的喪失,他的形貌也開始衰朽,原本他看起來像個而立之年的儒雅文士,眼下卻儼然是個齒搖發(fā)落的垂暮老人,眼窩里還不斷淌出鮮血。 章明遠嘆息一聲,向著冷嫣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接著他站起身,回頭向謝爻道:“神君保重。” 說罷拄著劍當作拐杖,慢慢走到太極臺邊,沿著臺階往下走去。 關于宗門,他沒有一句交代。 他這漫長的大半輩子,沒有什么權欲,也沒有什么遠大志向,但也算為了宗門鞠躬盡瘁,他前半生唯一的心愿是看見小師妹平安喜樂,小師妹死后,便是守護她的宗門,守護她留下的血脈。 他這一生中很少做違背良心的事,明知道喪盡天良,為了救小師妹的血脈,他也閉著眼睛做了。這么多年來,他時常在午夜夢回時滿身冷汗地驚醒,心底常有個聲音問他,小師妹當真希望你們用這種手段救活她的女兒么? 血和著淚,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淌,他多想一死了之,可是死太輕松了,他不配。 謝爻默不作聲地望著章明遠消失在太極臺邊,他沒有問他去哪里。 他的眼神空洞木然,仿佛被抽去神魂的是他。 假的,這一切都是假的,是幻境,是心魔,他反反復復地告訴自己。 郗子蘭癱坐在地上,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即便只是片刻,生魂離體的滋味也不好受。 冷耀祖最后一絲幻想徹底破滅,一時也顧不得臉面,跪倒在地,向冷嫣叩首:“弟子從頭到尾并不知情,求宗主念在弟子鞍前馬后,給弟子一條生路。” 他回頭看了一眼郗子蘭,仿佛看到什么洪水猛獸,忙又膝行幾步躲得更遠:“弟子沒有那樣蛇蝎心腸的姊姊……” 郗子蘭一聽這話,不由火冒三丈,反倒有了力氣。 她直起身道:“冷耀祖,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毀尸滅跡的是你,殺死玄委宮那么多侍從的也是你,你受了我多少恩惠,如今見我失勢了,倒先忙著撇清自己,誰要認你這種忘恩負義的弟弟……” 冷耀祖冷笑道:“是誰殺了撫育自己長大的長輩?要論忘恩負義,誰能及得上你?” 若木嗤笑了一聲:“你們姐弟這么吵下去永遠吵不出個結果,不如找兩個人來評評理。” 話音未落,便有兩個傀儡人帶著一對頭發(fā)斑白的男女上來。 兩人這些年靠著上好靈藥的蘊養(yǎng),身子骨算得上硬朗,只不過因為在凡間時常年勞作,脊背有些佝僂,遠不如修士們挺拔矍鑠。 冷家老夫婦倆剛被帶來此地,對之前發(fā)生的事一無所知,兩人畏畏縮縮地看了眼四周烏泱泱的人群,還有尊座上那些儀表堂堂、金尊玉貴的道君仙子們,手腳都不知往哪里放。 冷耀祖失聲道:“爹,娘,你們怎么來了?” 第120章 眾人頓時開始竊竊私語。 冷母緊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冷父道:“前日有兩位仙君乘著飛舟去東海接我們,穿著重玄道服,說是奉了瓊華元君之命召我們來的……” 他臉上興奮的紅光還未褪去,但也察覺出這里的情況不對, 兒子蔫蔫的好似霜打了的茄子, 瓊華元君也是一臉的淚, 全然沒了往日的高貴從容。 冷父心里發(fā)慌, 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容:“這是怎么了?” 郗子蘭打量著這對老夫婦,背上一陣陣的發(fā)寒。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這兩個人, 上一回還是三百多年前,她得了人家“女兒”的軀殼后為了補償,派人將他們帶回清微界。 上次見面時,她是高高在上的仙子,而他們匍匐在她腳下, 只是幾只無關緊要的螻蟻,她樂意發(fā)發(fā)善心,他們便白得幾百年壽命。她絲毫未將兩只螻蟻放在眼里,自然也沒將他們看仔細。 如今她才發(fā)現(xiàn)兩人是那樣卑瑣, 他們的笑容是那樣惹人嫌惡, 他們從頭到腳都散發(fā)著下等人的窮酸和惡臭,當他們是冷嫣的父母時, 她對他們這副模樣很是滿意, 可當他們是她的生身父母時, 她只覺得不寒而栗。 冷父對上郗子蘭打量他們的眼神,越發(fā)局促不安, 搓著手, 茫然地左顧右盼, 而冷母則像只鵪鶉似地瑟縮在丈夫身后。 “仙君,”冷父用討好的口吻低聲對兒子道,幾乎像是在懇求,“這到底怎么了?” 不等冷耀祖回答,一道聲音從主座上傳來:“請二位來,是有個好消息。” 那聲音說不出的干凈好聽,如同天籟一般,兩人循聲望去,只見是個身著華服的男子,俊秀得難描難畫且不說,那股懶懶的矜貴氣就叫人自慚形穢,不敢再瞧第二眼。 冷父一聽是好消息,心中竊喜,也不管對方什么身份,是哪門哪派的,當即扯了扯妻子的袖子,跪倒下來磕了兩個響頭:“還請尊上明示,小的感激不盡。”他在重玄外門當過幾年差,也學了些禮數(shù)和套話,心中不無得意。 這諂媚又鄙俗的做派落在郗子蘭眼里,就如一個巴掌摑在她臉上,這些人竟是她的父母!現(xiàn)在所有人都知道她是這種人的女兒了,整個重玄,整個清微界…… 她不敢去看別人的表情,但她仿佛看到了眾人的譏誚和不恥,她引以為傲的高貴出身就像一身華麗的衣裳,如今被扒得一干二凈,比起被人當眾揭穿殺害宗門長老,剝奪這一切才讓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被一腳一腳地踩進了泥潭里。 若木掃了眼冷家父母:“恭喜兩位,瓊華元君是兩位的女兒,你們養(yǎng)到七歲賣掉的那個女孩,才是郗老掌門和妘元君的親生女兒,兩個孩子周歲時被調換了。” 冷父張著嘴發(fā)了好一會兒呆,方才回過神來:“瓊華元君……尊上莫不是在逗小的玩吧?” 若木偏了偏頭,眼中閃著冷酷的笑意:“不信你們可以問令嬡本人,或者問玄淵神君,說起來,神君是元君的道侶,該當稱二老岳父岳母呢。” 冷父嚇得渾身發(fā)軟,誠惶誠恐道:“使不得,使不得,怎么敢當……” 他隱隱感到瓊華元君像是惹上什么是非了,但是轉念一想,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不濟還有玄淵神君這個女婿,怎么也得提攜提攜他們一家。 他心中稍定,大著膽子偷覷謝爻的臉色,卻見神君面沉似水,一雙眼睛里寒氣森森,看一眼渾身的血都似結了冰。 他也不敢去問瓊華元君,只能悄悄問兒子:“仙君,這到底是真是假啊?” 冷耀祖全然沒了往日的意氣風發(fā),垂頭喪氣,對老父的話置若罔聞。 冷母卻不似冷父那樣震驚,只是一味地低著頭。 冷嫣此前一直在旁無動于衷地看著,此時注意到婦人的神色有異,目光方才動了動:“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冷母一抬頭,對上一雙冷冰冰的眼睛,那仙人生得極標致,眉眼是陌生的,可那眼神莫名透著股熟悉。 她心虛地低下頭,遲疑地搖了搖頭:“小人……小人不知……” 若木眼神一冷:“說不說實話?” 他的聲音還是懶洋洋的,并不兇狠,但冷母仍舊嚇得渾身發(fā)抖:“小人說……小人偷偷懷疑過,孩子變了個人……” 冷父轉過頭,將眼睛一瞪:“這死婆娘,說什么?” 冷母咽了口唾沫,怯生生地道:“自己的孩子,當娘的總是認得的,哪怕模樣沒變,就是老覺著有哪里不一樣了……” 她那時暗暗疑心女兒被什么孤魂野鬼奪了舍,卻不敢實話告訴丈夫,只暗暗討了符水灌她喝,用針扎嬰孩的腳底心和手指頭,甚至想過干脆將她掐死,但又擔心是自己疑神疑鬼,終究作罷了。 養(yǎng)到七歲上剛好遇上家鄉(xiāng)鬧妖災和饑荒,她便順理成章地攛掇著丈夫將孩子賣了,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要說沒有一點感情也是假的,何況這么俯首帖耳、任打任罵的孩子,世上都難找出第二個來。因此真的將孩子送走后,她反而半真半假地傷心了一陣。 冷嫣平靜地望著這頭發(fā)斑白,雙眼渾濁的婦人。 早在三百多年前,她已經(jīng)斬斷了對這所謂母親的眷戀,不過此時聽她這么一說,多年來的困惑總算迎刃而解。 小時候她不明白親生母親為何對自己如此冷漠,還總是用各種難聽的話來辱罵她,她總以為是自己不夠聽話,不夠勤快,不夠乖,如今才知道,原來她從未把自己當成女兒看待過。 冷父抬手照著妻子臉上甩了一巴掌:“做什么瞞著我?” 冷母捂著臉抽噎:“告訴你,還不是挨你一頓打……” 冷父作勢又要打,冷耀祖攔住他,低聲斥道:“夠了,不嫌丟人!” 冷父悻悻地住了嘴。 冷母卻是半張著嘴,癡癡地望著郗子蘭,喃喃道:“阿娘真是做夢都想不到……” 郗子蘭立即往后退了兩步,仿佛那婦人身上帶著瘟疫:“你別胡說,你不是我阿娘,我只有一個阿娘,我娘是妘素心!” 謝爻只是行尸走rou般地站在一旁,對這場鬧劇視而不見,直到聽見“妘素心”三個字,他的眉心終于微微一動。 冷父本以為攀上了高枝,卻不想親生女兒嫌他們上不得臺面不肯相認,他憋了一肚子的氣,左看右看無處給他發(fā)泄,只能又往自家妻子臉上甩了一巴掌:“人嫌你寒酸,不肯認你,自作多情什么!” 清微界的道君仙子們哪里見過這樣的陣仗,四周又響起嗡嗡聲,夾雜著隱隱的笑聲。 有人道:“自己的親爹親娘就在眼前不肯相認,卻死乞白賴地要當別人的女兒……” 另一人道:“也不想想,妘元君要是在天有靈,知道自己親生女兒被個鳩占鵲巢的贗品奪了軀殼,剮了神魂,恐怕都要氣活過來……” 那人話說到一半,忽然一道勁風襲來,便覺心口一悶,聽見自己胸腔里傳來“咔嚓咔嚓”兩聲,緊接著一陣劇痛襲來,這才意識到是自己骨頭斷了,痛苦地呻吟出聲。 謝爻冷冷地盯著他:“誰再提她,便是這個下場。” 那人不過是洪源派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弟子,謝爻這樣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能,本不該為難這么個小人物,眾人俱都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仗義執(zhí)言。 若木輕笑了一聲:“堂堂玄淵神君,怎么以勢壓人,連體面都不要了?” 祂掃了眼冷家人,幽幽道:“也對,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不愧是瓊華元君的道侶,兩位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祂頓了頓:“不過方才那位道友說的有理,若是妘元君知道自己親手救回來的師侄,把個鳩占鵲巢的贗品當寶,把自己親生女兒千刀萬剮,不知會作何感想。若我是她,一定后悔救了這白眼狼。” 這不是真的,謝爻在心里道,這都是妖術,是他們用來蒙蔽他的伎倆。 他不能讓他們擾亂心神,不能讓他們得逞,只要穩(wěn)住心神,一定能找出破綻,只要從幻境中出去,一切又能恢復正常。 郗子蘭是妘素心的女兒,他沒有殺錯人,他不會后悔…… 就在這時,一道冷冰冰的聲音響起:“你還在自欺欺人么?”一個字一個字,就像冰凌刺進他的心里。 他茫然地抬起頭,對上女子沉靜的眉眼,她左眼下的細痣在燈光里殷紅如血。他不由想起當初嫣兒也有一顆這樣的痣,后來沒有了,血從傷口沁出來,就像一顆血淚。 是他親手用劍尖挑去的,因為郗子蘭不喜歡。 他的心又開始往下沉,有人在往他的耳邊吹氣,冰涼濕潤,像是雪片在肌膚上融化,讓他想起三百多年前那個夜晚,他第一次看到那個羸弱瘦小的女孩,像待宰的羔羊一樣被縛住手腳,躺在雪地里,身上滿是雪水泥漿。 原來那不是他第一次見到他,原來她出生的那一天,他就曾將她抱在懷里,就像抱著整個世界的珍寶,她是那樣輕,輕得像一團光。 “沒有什么幻境,”心魔在他耳邊嘶聲道,“是你親手殺了妘素心的女兒,你的嫣兒才是妘素心的女兒,可是你殺了她,為了一個贗品……” 她在他耳邊笑起來,笑聲尖銳,好像夜梟:“謝爻,你可真是個笑話。” 夠了!他按住腰間的劍柄,在心里怒斥。 那心魔卻絲毫不怕他,她像蛇一樣從他背上滑到他肩上:“對了,你還把你的元神劍也給了她,可追,可追,你親手毀滅的,要往哪里去追?” 就在這時,他聽見郗子蘭的聲音:“我是羲和傳人,是妘素心的女兒……” 經(jīng)脈中的邪氣再也壓制不住,他忽然飛身上前,一把掐住郗子蘭的咽喉。 郗子蘭瞬間喘不上氣來,臉漲得通紅,眼淚撲簌簌地直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嘴唇不停地嚅動。 這口形謝爻再熟悉不過,她在叫他“阿爻哥哥”,原本充滿著親密和溫情的幾個字,如今卻讓他幾欲作嘔,他手下更重,郗子蘭的臉很快變成醬紫,眼看就要一命嗚呼。 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 玉清門的蕭長老看著情形不對,站起身勸道:“神君息怒,有話慢慢說。” 話音未落,郗子蘭腰間佩著的可追劍“鏘”一聲出鞘,閃電一般插進老者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