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替身回來了 第88節(jié)
一直緘默不語的謝爻到此時方才開口:“你可知自己在說什么?” 短短一句話似挾著萬鈞之力,石紅藥只覺有一座大山當頭壓下,幾乎將她的脊背壓碎。 她跪倒在地,喉頭一甜便吐出一口血。 若木涼涼道:“喲,神君收收你的威壓吧,可別一不小心把證人滅了口。” 謝爻轉(zhuǎn)頭看向那少年,他一根手指都未動,卻有一道森然劍光直沖少年而去。 眾人見謝爻出手都大吃一驚,玄淵神君竟然已到了以神化劍、人劍合一的境界。 然而就在劍光離那少年咽喉只有寸許時,一道玄影一閃,一只邊緣繡著銀紋的衣袖在少年身前輕輕一拂,劍光瞬間消散。 冷嫣傳音道:“你怎么不動?” 若木懶懶道:“你不是會幫我擋么?”他聲音里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愉悅。 冷嫣道:“要是我不出手呢?” 若木:“你不是出手了?” 冷嫣:“……” 她自然知道那道劍光他根本沒用幾分力,只是小小的試探加警告,以他的身份和重玄的地位,是絕不能在姬氏家主繼任典禮上與她大打出手的。 她實在很了解他。 冷嫣坐回自己坐榻上,淡淡道:“玄淵神君的劍不該對付魔道敗類么?” 她的聲音里不帶一絲情緒,也沒挾什么真力威壓,但眾人都自心底感到一股冷意。 謝爻凝視著她的雙眼,似乎想從那雙美麗的眼睛里看出點什么,然而那雙眼眸波瀾不驚,什么情緒都沒有,就仿佛一個沒有感情的傀儡。 石紅藥這時終于緩過勁來,擦了擦嘴角的血:“弟子絕不敢毀謗師祖,師祖的確在修魔道。” 無量長老狐疑地看了眼謝汋,只見他面沉似水,既不承認,也不為自己辯解,仿佛成了個活死人。 她不解道:“玄鏡仙君年輕有為,為何突然修起魔道?不怕紙包不住火,被同門誅殺么?” 眾人也都不明白,正道修得好好的,為何要自甘墮落去當個人人得以誅之的魔修。 石紅藥搖搖頭:“這恐怕只有師祖自己知曉。” 她頓了頓道:“不過師祖告訴過弟子,他欲自立門戶,為此悄悄斂財,收了姬重宇的錢財,命弟子向姬道君的飯食中下毒,嫁禍給肇山派師徒三人,再殺那三人滅口。” 眾賓客只覺一個驚雷接著一個驚雷,剛聽說重玄大能修魔道,又聞見姬氏手足相殘的機密,竟不知哪個消息更震撼。 石紅藥道:“弟子不敢一錯再錯,便提前偷偷告訴了姬道君……” 無量長老驚異地看著姬若耶:“竟然還有此事?她說的可是真的?” 姬若耶苦笑道:“家丑不可外揚,讓諸位見笑了。” 郗子蘭忍無可忍,指著姬若耶道:“他說謊,分明是他勾結(jié)偃師宗在先,與那妖人調(diào)換身份,潛入我重玄圖謀不軌……” 她又指向若木:“敝派弟子都認得此人!就是他假扮姬若耶。” 姬若耶正色道:“偃師宗兩位道君是在下座上貴賓,請元君慎言!” 若木大度地揮揮手:“在下方才就說,貴派一有事便要攀扯敝宗,果然又來了。” 他頓了頓道:“這位元君莫非也隨你師兄練了什么功,練得魔怔了?” 郗子蘭第一次嘗到百口莫辯的滋味,面紅耳赤:“你們含血噴人……” 冷嫣道:“多說無益,謝仙君是否入了魔道,一驗便知。” 她掀起眼皮,掃了眼謝爻:“這是貴派家務事,我等不便插手,神君請自便。” 根本不需要查驗,她話音甫落,謝汋七竅中忽然涌出一股股黑氣,蛛網(wǎng)般的黑色紋路順著他的脖頸往臉上爬,這是長出體外的魔脈——只有天賦異稟的魔修才能達到這種真魔的境界。 若是不及時扼殺,待他修成天魔之身,遺患堪比冥妖后。 殿中賓客都是大驚失色,只有若木悠然道:“嘖,這魔氣十里外都能聞見了。到底手足情深,替自家兄弟省了一道麻煩。” 冷嫣望向謝爻,只見他眼中終于不再是一成不變的漠然。 那些被他強行壓抑的痛苦和仇恨沉渣泛起,這世上唯一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終于成了他最痛恨的魔修。 冷嫣平靜地望著他,此刻他就像一尊用碎瓷片勉強拼合起來的神像,只要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推,他就會碎成無數(shù)片。 于是冷嫣輕輕一推:“神君可以大義滅親了。” 第78章 謝爻注視著謝汋, 頃刻之間,魔脈已經(jīng)爬滿了他整張臉,原本清俊的臉龐變得仿若皴裂的焦土,燥熱的魔氣令他雙目充血, 那雙總是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桃花眼里盡是瘋狂和戾氣。 他看起來已不太像個人。 郗子蘭只看了一眼便發(fā)出一聲驚呼, 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她緊緊抓住謝爻的衣袖, 口中喃喃:“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謝爻聽不見她說話, 他忽然想起許多年以前他殺過的第一個魔物,那魔物不到百歲,外表只是個七八歲的孩子,他的心智也只相當于七八歲的孩子,望向他的眼神天真又好奇。 師父照例將劍交到他手上, 令他把那孩子的心剖出來。 這時候他已殺過惡妖,殺過兇獸,但對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他的手還是輕輕地顫抖起來。 “那是天生魔種, ”師父并不催促, 只是負手而立,靜靜地解釋, 仿佛一位耐心的夫子, “生來便是為禍人間的, 你不忍心殺它……” 話音未落,那孩子忽然像獸一般躍起, 尖利的手指插進師父的胸膛。 那孩子趴在師父的肩頭, 枝蔓一般的魔脈在他皮膚上蔓延。 師父靜靜道:“便看著它殺我吧。” …… 魔脈急速生長時, 巨大的力量灌入謝汋的身體,同時他也在承受巨大的痛楚,他不知不覺已跪在了地上。 迅速生長的魔脈令他修為暴漲,也像一張網(wǎng)束縛著他,令他一時無法動彈。 無量宗長老道:“真魔出世是清微之禍,若是修成天魔后果更不堪設想,趁著他魔脈尚未長成……” 她躬身向謝爻一禮:“請神君早做決斷。” 眾人也跟著行禮,紛紛道:“請神君早做決斷。” 他們的聲音像浪潮一樣涌來,推著他,就像浪濤推著一葉扁舟。 謝爻輕柔地將郗子蘭的手拿開,站起身走到謝汋面前,低下頭。 “為什么?”他冷冷道。 “為什么?”謝汋仿佛聽見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偏了偏頭,“因為我樂意啊。” 他的眼角眉梢依稀可見平日的輕佻戲謔:“玄淵神君難道不知道你堂弟天生魔種?” 謝爻的手已按在劍柄上,卻并未即刻拔劍。 謝汋覷了覷眼:“堂兄是不是很后悔當初救了我這個下賤胚子?” 謝爻道:“我從未后悔救你。” 他望著他笑:“你是不是在想,若是當初救的是別的兄弟姊妹就好了?不管哪一個都行。” 即便在溫暖輝煌的燈火中,謝爻的臉色也白得駭人,冷得駭人,似青白冷玉琢成。 謝汋輕笑了一聲:“其實你一直知道我是個什么貨色。” 謝爻的薄唇緊抿,幾乎繃成一線。 謝汋道:“正好,我也恨你。” 謝爻的眼中有茫然一閃而過。 這細微的變化也沒有逃過謝汋的眼睛:“怎么,難道你真當自己是神,世人都該敬你愛你?” 他的聲音陡然一冷:“我從見你第一眼時就恨上你了。” 他們雖然是堂兄弟,卻是云泥之別,他是長房嫡孫,而他只是個娼婦肚子里爬出來的孽種。謝汋一直長到四歲才第一次見到這位高貴的堂兄,還是因為下人的疏忽——因為他這樣的賤種,是不該出現(xiàn)在謝爻面前污他耳目的。 “還記得么?那天你賞了我一塊福糕。”謝汋道。 謝爻早已不記得幾百年前的一件微末小事,謝氏還在時,族中兄弟姊妹多得數(shù)不清,他連人都認不全,哪里記得什么時候曾給過一個堂弟一塊糕。 謝汋道:“我當著你的面咬了一口,等你背過身去,便扔在地上踩得稀爛。因為我一見你那悲天憫人的嘴臉就犯惡心。” 他頓了頓道:“后來你賞給我的所有東西,都是那塊福糕。” 他用血紅的雙眼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昆侖君原本應該是我。” 謝爻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剎那凝結(jié)。 “你知道。”他的嗓子眼發(fā)干,聲音澀然。 謝汋道:“我聽見郗云陽和你說話。他說要在你我二人中選一人繼任昆侖君之位,他還說我的心性也許比你更適合,可最后他選中的是你。” 謝爻沒有辯駁,他說的沒錯,師父最開始屬意的的確是謝汋,因為堂弟一直都比他更堅決,更無情,無情便不會受掣肘。 “昆侖君原本的名字不叫昆侖君,”師父言猶在耳,“叫負山者,選了這條路,你注定只能一生孤獨,因為你背負的是昆侖和清微,再也背不了別的東西。” 他還記得師父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他稚嫩羸弱的肩頭,仿佛要讓他感覺到山的重量:“你愿意把山背在身上么?你天性溫良,又太重情,注定要比別人吃更多的苦。” 謝爻點了點頭,因為師父要在他和阿汋之間選一個,一生孤獨未免太可憐,他答應過保護堂弟,便要護他一世平安喜樂。 他愿意代替阿汋背起本該屬于他的命運。 然而那時候他還太小,不明白他眼中的負累與不幸,在別人眼中卻是無上尊榮。 也許從一開始他就錯了。 謝汋重又笑開:“不過如今我已不稀罕什么昆侖君了,說到底,那不過是給重玄當狗罷了。” 他瞥了一眼郗子蘭,眼中現(xiàn)出不加掩飾的惡意:“不但要看家護院,還要用來配種。” 謝爻按在劍柄上的手慢慢握緊。 謝汋一哂:“怎么,惱羞成怒了?終于狠下心來殺我了?” 話音未落,他忽然一躍而起,身法快得讓人難以置信,幾乎連殘影都看不見。 眾人只覺有一股陰寒刺骨的狂風從大殿中吹過,數(shù)千盞燈燭同時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