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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替身回來了 第3節

    姬玉京看見她的眼神由茫然猶疑重又轉為堅定,心頓時往下一墜。

    他急道:“你就沒想過仙君為什么把你從下界帶回宗門,從來不收徒弟的他偏偏收了你一個凡人做入室弟子?”

    冷嫣沒說話,但她的眼睛仿佛會說話,她在用眼睛問他。

    殘忍的真相就在嘴邊,可姬玉京對著她這雙眼睛,嗓子眼好像被什么堵上了。

    就算把真相告訴她,她會信嗎?一個是自小敬重仰慕的師尊,一個是關系平平還經常挖苦自己的同門,她更信任哪個不言而喻。

    果然,冷嫣道:“其中一定有誤會,小師兄先回去,明日我向師尊問明白再告訴你。”

    姬玉京破釜沉舟道:“既然你不信,我帶你去看樣東西,看了你就知道我沒騙你了。”

    冷嫣仍舊遲疑著,姬玉京已經一把將她拉起來,拽著她就往外跑。

    她體弱多病,自然拗不過姬玉京,又不敢出聲——無論如何小師兄都是好心,若是引來守夜的道僮,難免累他受罰。

    她只得道:“我們要去哪里?”

    姬玉京道:“清涵崖。”

    冷嫣駭然,清涵崖石窟是門派中的圣地,也是師尊平日閉關修煉之所,擅闖圣地,若是被發現,輕則受罰,重則逐出宗門。

    何況洞外還有兇獸看守。

    姬玉京道:“我知道有一條密道可以通到窟外,也帶了隱蔽氣息的法器,你跟著我便是。”

    冷嫣道:“師尊……”

    姬玉京道:“我已假冒師父傳音信,將你師父引到葉蟄宮去了。”

    冷嫣腦袋里仿佛有雷炸開,小師兄真是膽大包天!

    不過事已至此,她反而不再猶豫,盡管她仍然堅信一切全是誤會,但小師兄為她的事犯了大錯,她便沒有獨善其身的道理。

    “好,”她點點頭,輕聲道,“我跟你去。”

    這下輪到姬玉京一怔,不過他轉念一想,她敢獨自跑去禁地偷花,可見膽子不小。

    兩人不再說話,躡手躡腳地推開門走了出去。

    剛出臥房,廊檐上的玉鈴忽然無風自動,齊聲振響,丁零當啷響成一片。

    姬玉京臉色一變:“糟了,這里布了陣!”

    幾乎是同時,熟悉的聲音隨風飄來,山泉般清冽,同時又如宮弦般低沉:“你們要去哪里?”

    姬玉京臉色一變,隨即意識到,他那點小伎倆,怎么能騙到玄淵仙君。

    冷嫣卻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如釋重負,紙包不住火,被抓個正著也不全是壞事。

    她垂首行禮:“師尊……”

    話音未落,姬玉京上前一步,將她擋在身后,躬身行禮:“弟子拜見仙君。”

    “免禮。”謝爻背著月色而立,臉藏在檐廊的陰影里,神色莫辨,袍袖在夜風中飛舞,獵獵作響。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可沁出陌生的寒意,讓冷嫣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

    與此同時,姬玉京感到一股強大的壓迫感席卷而來,幾乎將他脊背壓彎。

    他強壓下喉頭涌出的陣陣腥甜,扶著闌干,用盡全力站直身體,昂起頭。

    冷嫣注意到小師兄的異樣,忙從他身后走出來,向師父請罪:“師尊別怪小師兄,是徒兒半夜傷口疼,這才傳音請小師兄來看看。都是徒兒的錯,要罰就罰徒兒吧。”

    這無法解釋姬玉京假傳音信,但她一向嘴笨,也缺乏急智,實在編不出像樣的理由。

    姬玉京伸手將她往后拽,然而他方才全憑一口氣屏著,氣一松,在玄淵仙君的威壓之下差點跪倒在地。

    冷嫣忙上前扶住他。

    謝爻不發一言,一瞬不瞬地打量著兩個少年人。

    冷嫣看不清師尊臉色,寒意卻像游蛇一樣沿著脊背往上爬,一切都不對勁,眼前的師父明明那么熟悉,卻又那么陌生。

    沉默有時,謝爻輕輕嘆息:“嫣兒,你不會撒謊。”

    他頓了頓道:“你想去圣地,為師可以帶你去。”

    “哪里也不準去!”不等冷嫣說話,姬玉京再次攔住她。

    謝爻并不看他,仿佛他只是路邊的一顆石子,他平靜地向冷嫣道:“嫣兒,過來。”

    語氣溫柔一如往昔,那個清雅溫和,謫仙人般的師尊,似乎又回來了。

    冷嫣心底的恐懼更甚,她轉頭看姬玉京,師兄的嘴角有血滲出來,她知道師父再不收回威壓,小師兄很快就會撐不住,連臟腑都要破裂。

    她下定了決心,松開姬玉京的胳膊,往前走了兩步:“師尊……”

    姬玉京感到身子一輕,脊背上的千斤重負瞬間消弭。

    他佯裝抬袖抹嘴角的血,忽然將衣袖一揚,一道金光自他袖管中飛出,在半空中分成十二道金芒,金芒突然化作十二條金龍,直取謝爻面門。

    謝爻不閃不避,甚至連劍也未出鞘,只是輕輕揮了揮袍袖,那十二條金龍頃刻間化為烏有,一幅繡著金龍的黑幡懸浮在半空中,自下緣開始燃燒,轉眼就燒成了灰飛。

    姬玉京臉色煞白,這應龍幡是母親留給他的保命法器,窮桑氏的傳世之寶,他原本以為至少能拖延他片刻,卻沒想到謝爻的修為已臻至化境。

    威壓再次排山倒海地襲來,如萬丈怒濤,仿佛要將一切碾成齏粉,姬玉京這才知道方才那次謝爻留了多少情面,甚至現在,他也不知道他究竟使出了幾成功力,他想要憑一己之力阻攔他,可笑得好似螳臂當車。

    姬玉京甚至來不及感到恐懼和絕望,便聽見身體里接連不斷傳來“咔咔”聲,那是骨頭碎裂的聲音,接著是遍布全身的尖銳刺痛,碎骨扎破臟腑、截斷血管,刺穿皮rou……他支撐不住倒了下去,眼睛仍看著少女的方向,他聽見少女失聲驚呼,急急忙忙向他奔來。

    真笨,他心想,哭起來也難看。

    可他還是竭力睜大眼睛,想將她看得更清楚些。然而眼里升起了紅色的霧,霧越來越濃,終于凝聚,流淌,成了一條殷紅的河。

    冷嫣不顧師父還沒收手,向姬玉京撲過去。

    慘白的月光照在少年的臉上,他目光渙散,緩緩抬起手,從懷里掏出一個錦囊,似乎是要遞給誰,她想去接,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猛然拽開。

    少年眼中的神采漸漸消失,手無力地垂下,錦囊從他手里落下,里面的東西撒了出來。

    淚眼模糊間,冷嫣看見那是幾顆火色的種子,在黑暗里像點點燭光。

    她自小喜歡蒔花弄草,到處搜集奇花異草的種子,這些是她一直苦尋不得的離朱草種子。

    少年的臉龐慢慢失去生氣,變得陌生起來。

    她想喚他,可喉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發不出聲音來。

    下一刻,她撞進一個熟悉的懷抱中,霜雪的氣息絲絲縷縷纏繞起來,像繭一樣將她裹進。

    “睡吧。”師父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就像幼時哄她入睡。

    他的聲音里好像注入了魔力,突然有一股困意向冷嫣襲來,她奮力抵抗,可意識很快變得混沌一片,眼皮似有千斤重,終于落下來,把她關進了沉沉的黑暗。

    ……

    冷嫣是凍醒的。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感到冰寒刺骨,比他們殺羊的那天還冷,比她手腳被緊縛,躺在冰天雪地里那夜還冷。

    涼意從四面八方鉆入她的骨頭縫里。

    她想睜開眼睛看看周圍,然而眼皮發沉,怎么也睜不開。

    她依稀記起昨夜的事,一時分辨不出那究竟是真的還是一場夢。

    大約是夢吧,若非是夢,怎會那么匪夷所思?

    或許只是因為肩頭的毒傷發作,她才會這樣冷。說不定睜開眼睛一看,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招搖宮自己的床上呢。

    冷嫣這么想著,用盡全力,終于睜開了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像是眼里起了層白霧,霧里有無數光點在晃動,晃得她頭痛欲裂。

    她不知道自己是還沒從噩夢中醒來,還是又墜入了另一場噩夢中,心里害怕,喚道:“師尊……”這兩個字從來意味著安心,不由自主便脫口而出。

    沒有應答。

    昨夜的記憶變得清晰,眼前出現一片殷紅,冷嫣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失聲喊道:“小師兄——”

    只有她自己的聲音空空地回蕩著。

    冷嫣只好眨動著雙眼,努力看清周遭的東西。

    良久,眼里的霧終于慢慢散去,視野逐漸清晰。

    她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深不見底、冰寒刺骨的洞窟中,巖壁上因寒冷結了層寒霜,窟頂懸下無數冰凌,數百顆夜明珠排列成二十八宿,如星宿般緩緩旋轉著,映照得冰凌熠熠生輝。

    洞窟中央懸著一塊巨大的冰,晶瑩剔透,宛如水晶。

    冷嫣認出那是采自極北之海海底的玄冰,極其罕見,她見過的最大一塊也不過巴掌大小,已是價值連城。

    她不自覺地向玄冰走去。

    冰面上隱約出現一張熟悉的臉。

    冷嫣起初以為那是她的倒影,可又覺哪里不對勁。

    隨即她意識到自己睜著眼,而冰上的“影子”雙目緊闔。

    她不禁打了個寒顫,那不是她的影子,分明是封在冰里的另一個人。

    那人有著和她極為相似的面容,但仔細看,便能瞧出區別來。她的臉龐和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像是用整塊冰雪雕琢成的,沒有一點瑕疵,她的左眼下也是干干凈凈,少了那顆細小的痣。

    她也比她美得多,即使她一動不動,連眼睛都未睜開。

    她的神態是寧謐又舒展的,她的下頜微挑,嘴角上揚,長睫在冰里纖毫畢現,仿佛隨時會像蝴蝶振翅一樣顫動起來。

    她的周圍像是有個無形的漩渦,任何人只消看她一眼,便會移不開目光,直到整個神魂都被牽引著落入漩渦里。

    即便她仍在冰里沉睡著,冷嫣也能毫不費力地想見她光芒萬丈、嫵媚靈動的樣子。

    而她,雖然生著如出一轍的眉眼,卻平庸、畏縮、黯淡無光。

    “你有沒有想過,仙君為什么把你帶回來,為什么收你一個凡人為徒?”

    困擾了她十年的疑團,答案呼之欲出。

    冷嫣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怔怔地望著冰里的女子。

    她甚至沒注意到身后響起熟悉的腳步聲。

    待她意識到時,謝爻已經走到了她身旁。

    他好像看不見她,只是用她從未見過的眼神注視著冰里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