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這是件怪事。他們在高速閘口見到花花綠綠的上百輛出租車,不同公司的不同車型,一時間都聚集在路邊上,成了一道亮眼的風景。 陳功試過下車打聽,但是卻發(fā)現(xiàn)幾百輛出租車里,無一例外,都沒有司機。 “是誰把這么多的士都聚在這?”陳功想不通了,他抓了抓腦袋。 第二件事在高速閘口上。閘口禁止通行,連綠色通道都堵住了,陳功問了問,對方直言無可奉告。 第三件古怪的事,就是他們的運輸車,被卡在關口外,近在咫尺,卻怎么也過不來。陳功急的滿頭大汗,然而他就看見一輛扭動的出租車開出來,車頭上撞得凄慘,車里一個光頭司機,緩緩停在他們車對面。 這顯然是出了事故,巨大的撞擊讓車頭碾成了好幾層,看起來模樣十分凄慘。 的哥一臉無辜,穿著一身鐵灰色的棉襖,面色如同死灰一樣,在交警面前十分尷尬,他的視線左右橫漂。 本來這樣的事在高速路上不算稀罕,但疫情期間,這種情況就格外受到關注。索性并沒有人出事,他的車是撞在了高速護欄上,交警給他扣了分,叫了保險之后,也沒有多問什么。 的哥縮著腦袋沖陳功過來了,他先是打量了兩人的車一番,然后撇撇嘴,濃厚的老漢口鄉(xiāng)音娓娓道來: “你們也是出城的?” 陳功和劉章國面面相覷,有些不知所措。這的哥卻很是自來熟,他扯開車門,擠到兩人跟前,從褲兜里摸了摸,摸出一顆藥片,露出一排黃牙,眼睛瞇成縫: “走不走?” “走?”陳功疑惑。 的哥壓低聲音,說:“要走就得趁現(xiàn)在。我們這里有渠道,像你們這樣的,偷偷摸摸出去幾個,沒人管。” 陳功“哦”了一聲,劉章國臉憋得通紅,問:“你們這么大能耐,發(fā)燒的也行?” 這的哥頗為得意,笑道:“你當我們吃什么的?這是什么?退燒藥!把這往嘴里一含,硬頭沖,保準出去。” 劉章國正想發(fā)作,痛罵這人無恥,陳功卻攔住他,搖搖頭。他看了一眼的哥,擺擺手,說:“看你也不容易,你別找我們,我們不出城,我們接人進城。” 這的哥收起藥片,卻沒有急著走,倒是滿臉好奇地問:“是哪個砍腦殼的精神不正常?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往城里跑?” 陳功笑了笑,說:“志愿者。” “什么者?”的哥笑了,又露出黃牙:“老子不信那個邪,還有人連命都不要?” 陳功不再搭理他。 這時,從城里鉆出一輛鮮紅色的小跑車,直沖關口。果不其然,叫閘口的交警攔了下來。 的哥冷哼一聲,說:“看到?jīng)]?都是這樣?” 正說話間,這紅色跑車上的女人狠狠叩開車門,一腳關上,跟交警起了爭執(zhí)。遠遠看去,她臉色通紅,嘴唇發(fā)虛,強硬地態(tài)度讓這群.交警犯了難。 “怎么回事?”陳功問。 的哥笑了笑,說:“還不是急著出城,不然,在里面等死咧?” “她為什么能出去?不是封城了?”陳功還是不解。 “她含著藥,走綠色通道,辦法總比困難多。” “你怎么不走?”陳功問那的哥。 的哥抿著嘴搖頭:“老子生在武漢長在漢口,走,走哪里去?死就死,大不了死前多賺一些,我們武漢人還不信這個邪。” 這的哥倒是頗有血性。兩人見那女人出了關,尖利的罵聲傳來。 劉章國費解了:“這居然管不住。” 的哥嘖嘖舌,說:“他們也不容易。” 一直到下午,手續(xù)才正式通過,陳功的幾輛貨車浩浩蕩蕩進到城里,這的哥司機簡直看呆了。 “牛啊老哥,你這是做大生意的。” 陳功推諉:“別恭維我了,我只是來幫忙,真做生意,我就不回來這里了。” “真不是恭維。”的哥眼里閃著光:“這全是救援物資?” 陳功點頭。 的哥忍不住舔舔舌頭:“你曉不曉得現(xiàn)在市面上的行情,一個口罩炒了能有二十倍!” 陳功苦笑,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就是以二十倍的高價,委托國內外的朋友和老同學從各處收集來的貨源。 的哥咧嘴一笑,拍拍手:“得,看來我問錯人了,那抱歉,我走了。” “等等。”陳功叫住他。 的哥狐疑回頭,問:“還有什么事?” “你這車,開不了。”他按住了的哥的手,見他要回的士上,連忙說說:“前安全桿報廢,整個機箱損壞了七八成,差一步發(fā)動機就要起火了,再開,車毀人亡。” 的哥一聽這話,急了。 “你說不行就不行?你算老幾啊!”的哥趕緊說道。“大哥,再說了,我這做生意,急著呢。” 說著,的哥從兜里掏出一盒黃鶴樓,狠狠心,又給塞了回去,又掏出一盒軟包的,抽出三五根,一人手里塞了一把。 陳功推回去,說:“你沒聽交警說的嗎,他們一會兒過來拖車。” 的哥罵了一句,說:“現(xiàn)在人又不在。” 他頗有些頹喪地攙扶在路邊,嘴里叼著煙,眼見到幾名交警叫來拖車,把的哥的寶貝出租一溜煙拖走,竟然一點力氣也上不來,連點煙的勁兒都使不上來。 “一點兒不懂變通。”這是在埋怨陳功。 “媽的,天收人啊這是,老子……”的哥抱怨的話還沒完,就看見陳功的臉湊了過來,給的哥點著了煙。 “老兄,你這么著急,有什么急事?”陳功問。 的哥瞥了一眼進城的方向,嘆了口氣,交警撤離了,但是他身邊也沒了車。 “你放心,老子不賣藥了。你看這個。” 說著,的哥從懷里掏出一份稿紙,上面寫著召集令。 “這是?”陳功愣了。 的哥道:“這是我們公司發(fā)的,全市的的士司機都有。現(xiàn)在全市都缺人,說是來的醫(yī)生護士沒得吃穿用度,想不到辦法,讓我們這些開的士的頂上。” “錢很多嗎?看你這么急。”陳功戲謔他。 “錢?”的哥撇下煙,笑了。“媽的掉錢眼洞里面去了吧?誰什么都講錢?老子看不上,就是這么個事,現(xiàn)在人人都出力,連你們這些不相干的外人都出力,我們還能閑著?” 陳功也抽上了煙,瞇著眼看向這名的哥,說:“走,上車。” “啊?”的哥懵了。“走哪?” “我們正缺這么個司機。”陳功說。 陳功帶著的哥司機回到市里,把物資分運到金銀潭醫(yī)院和雷神山醫(yī)院之后,小商品的供貨渠道問題迎刃而解。 陳功沒想到,政府居然連如此細致的事情都考慮到位了。他跟的哥駕車出行,從供貨商那里籌了日用品轉送到醫(yī)院。 這時,雷神山醫(yī)院的后勤部長把陳功叫來,鄭重握住了他的手。 “陳功同志,多虧了你,才能解決咱們的燃眉之急!”他把財務會計叫來,給陳功算了各大便利店的轉送物資,全部以高價回購。 陳功看的心驚,里外里,他還能多出不少回收的錢。 “部長,這錢我不能收。”陳功嚇了一跳,這可是人血饅頭。 部長瞇著眼看了他一眼,笑起來:“陳功同志,你覺悟很高嘛。如果你實在不肯收,也可以動能起來,用來支援醫(yī)院。” 部長對陳功,還是十分放心的。 陳功正想說什么,部長又發(fā)話了:“陳功同志,麻煩你把這些物資送給宿舍里的女同志了。” “我去?”陳功愣了。“這不大合適把?” “我跟他們說過了。”部長搖搖頭,無奈道:“他們執(zhí)意要親自謝你,務必讓你去一趟。” 陳功無奈,拎著好幾袋生活日用品到了隔離大樓。 隔離大樓大多是舊部和醫(yī)院的舊樓。雷神山則單獨起了一棟醫(yī)護人員的臨時宿舍。 陳功來到樓下,見到整棟樓前的玻璃門,單獨隔離出來的界限分明,遠遠瞧見接引他的幾名小護士。這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陳功原以為他們已經(jīng)睡了,沒想到還醒著,時不時還有臨崗換班的護士來來往往,整個醫(yī)院內十分熱鬧。 一見到陳功,幾名護士揮起手來。 幾人幫陳功接過手里的大包小包,銀鈴似的笑聲堆在萎靡的臉色上。陳功心里清楚,這些小護士從不推脫,每一個人都至少連續(xù)工作了四十八個小時以上。 聽著她們嘰嘰喳喳地叫著,陳功心里有些觸動,寒暄了一會兒,他也要回臨時駐點休息了,臨了要走,他忽然見到遠處一瘸一拐兩人走來。 一個高大挺拔的年輕男性,跟著一個小護士到了門口。兩人始終保持著微妙的距離,眼里又是復雜的情緒。 陳功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深夜兩點半了,側頭問:“這是?” “小張她男朋友。”一旁的護士一眼就看出來了:“每天小張下班都送,不管是半夜四點還是凌晨。” 陳功不作聲,瞧著兩人一瘸一拐到了隔離宿舍前,小護士回頭瞧了一眼,眼淚婆娑地搖搖手,回到宿舍里。 一旁的護士告訴陳功,小張接下來的任務很重,要連續(xù)工作十一天,兩人不能再接觸,這是他們當晚最后一天接觸。 不能觸碰,不能交疊。 除了視線和聲音,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小護士隔著門,張開雙臂,男孩在門外,隔著玻璃,也張開臂膀。 兩人的身影交疊在門上,一聲不響,卻歷久彌新。 “我愛你……” “我知道。” 陳功聽著兩人的話聲,低下頭,不作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