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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說,希望一歲一枯榮,歲歲是枯榮。 可她卻只陪了他一歲。 他們只有如黃粱一夢般的,短暫的一歲。 · “陸慶歸,這是我給你寫的第二封信,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了這個,從由不得我做主的人世了。 其實回過頭想想,這三十二年來,我不過只活了一年,就是和你在香港的那一年。 慶歸,香港是我的家,我們的家。 所以我求了馮義圍,讓他幫我安葬在那。我不得不求他,他是唯一能不動聲色做到這一件事的人。 我不想讓你看見我難堪的樣子。 其實從去年臥病在床,我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只是沒想到來的這樣快。我一直讓葉蘭年瞞著你們所有人,你千萬不要怪罪她。是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想好好活一回,不想被人當成將死之人。 小梅又被我送去了林公館,如果她問起我,你一定要說出個能讓她相信的謊話。 我死這件事,我不希望他們知道。我希望在所有人的眼里,我只是擺脫張太太這個角色,換了一個地方生活,無憂無慮,自由自在,長命百歲。 見到你的第一天,你穿著的那身西裝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其實從那開始,我就有些喜歡你,你不要覺得我是個不規矩的女人啊,那是我沒嫁對人。要是我能年輕十歲,十九歲的時候遇見二十一歲的你,再跟你一見傾心,會不會就是另一種美滿的結局了呢? 寫不動了。慶歸,我長話短說。 不要做傻事,否則我下輩子也不見你。 你若是好好活下去,好好將陸家掌管好,看著海生平安長大,娶妻生子,你只要好好做到這些,我就答應你,下輩子,早一點來找你,好不好? 我這一生,總是被人驅使著,無論是愛人,還是被愛,唯獨遇見你,和愛上你,是我自己做的主。 春夏秋冬,四季風景不能陪你一起看了。 你要思念我,用漫長的一生,漫長地思念我。” · 民國二十六年,上海淪陷。 陸慶歸從上海趕往香港。 寂靜的墓園林中驚起一陣白鴿。 他懷抱著一束紅玫瑰,來到她的碑前。 一片黃白相間的菊花中間,她是唯一鮮艷的紅玫瑰。那年,陸慶歸將她的碑文重新刻換上了一個: “愛妻宋枯榮之墓。” 她在香港長眠,陸慶歸決定從此留在香港。 ……若干年后。 “小叔!小叔!” 一聲聲青雉的童聲從樓下傳到樓上,門吱呀一聲打開,顛兒著屁股跑進來一個身穿背帶短褲的小男孩兒。 “小叔!你怎么又躲在陽臺上抽煙。” 男孩兒跑上前,抱住男人的大腿,邊踮著腳往上夠,邊說:“別抽啦!陪我玩兒!” 男人穿著身破舊的灰色棉襖,灰的泛了白,臉上胡子拉碴,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嘴里叼煙,手里捧著一本爛了頁子的書。 “欸!你這家伙怎么來了?你爸媽呢?” “爸爸mama在后面!” 剛說完,陸見川就從門外走進來,胳膊上掛著件西服外套。 “海生,別鬧你小叔。” 男人咧嘴笑笑,一只手捏著煙頭,一只手撫了撫小男孩兒的頭:“沒事兒。對了,你們怎么來了?上海又出事了?” “才不會出什么事呢!是姑姑,姑姑生小弟弟了!” 陸見川笑著走過來,拉開海生,說: “對,慶歸,跟我們一起回上海吧,慕林多久沒見你了。” 陸慶歸掐著煙頭,從陽臺外走進來,低下頭推了推眼鏡,將手上的書放到桌子上,坐下說: “我不去了吧。我在這,挺好的。” “去吧去吧!小叔!跟我們一起回去!” 海生又跑過去,拽著他的胳膊拖過來甩過去:“小叔在這里待著有什么意思?沒哥哥也沒jiejie,還沒有海生,有什么意思?” 陸慶歸刮了刮他的鼻子:“怎么著!看不見你,我可輕松了!” 海生不服氣道:“哼!那小叔就一個人在這里吧!海生不喜歡小叔了!” 說著他退回到陸見川身邊,拉起陸見川的手,裝作生氣的樣子。 陸慶歸神色一黯,遂低下了頭。 “呃……呵呵,慶歸,跟我們回去一趟吧,現下上海也平靜了不少,再者……也回去,看看爹吧。”陸見川說。 他一怔,頓了許久。想想,他一個人在香港待了這么些年,也確實該回去看看了。 孫家熱鬧非凡,陸慶歸看著一群人西裝革履,光鮮亮麗絲毫不減當年,陸見川逢人敬酒禮見,孫哲穆被一堆客人圍著攀談。只有他,一身窮酸舊襖,蓬頭垢面,躲在海生后頭剝糖紙,若剝得好,海生就獎勵跟他說一句話。 陸慶歸覺得實在無趣,海生只是一時生氣,過不了多久氣就消了,實在無需慣著他給他剝糖紙。 他借著醉酒的由頭,獨自開車溜出去了。 他開車在上海的街頭。他覺得世事皆有所常,亦有所變。上海起死回生是常,陸家久興不衰是常,他跟上海、跟陸家逐漸脫離了,是變。 人生變化無常。 不知不覺,他就開到了張公館的門口。 張家大門緊閉,聽陸見川說,前幾年尹溪文也搬出去了,公館里如今是空置著的。可他遠遠卻看見門前站著一個人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