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第73節
秋白細細的端詳蕭瓊安許久,他眼中流露出一種不忍心,這是很難從一個大夫眼中能流露出的表情,修竹有些不明所以。 片刻后秋白才微微仰起頭,視線從蕭瓊安身上收回的時候,仿佛剛才修竹看到的是一幕幻覺,他摸著自己那花白的胡須說:“他的脈搏較常人要微弱不少,應該是中了緩醉的緣故。” 緩醉這種東西并不罕見,就連修竹這種對醫理絲毫不通的人也知道,那是一種毒性緩慢的藥物,量少并不致命,只會覺得神思倦怠,體乏無力,前朝時期后宮婦人常用此藥作為爭寵手段,因其能安神助眠,一度作為藥引入藥。 “緩醉?”修竹來不及思索蕭瓊安為何會用這種東西,只說:“那要用量多少才會昏迷不醒?” 秋白:“蕭公子并未多用。” “那為何......”還未等修竹將心中的一問問出口,秋白便說:“一般人用了這些量也只是起到安神助眠的效用,但他.....”秋白猶豫道:“他比常人要體弱,所以一點點量便能至昏迷。” 秋白是醫者,是這世上最能明白患者的人,蕭瓊安近身之人對緩醉一無所知多半是他不想打草驚蛇,然而還有一種可能是他不想叫人知道他這幅軀體已然是日暮西垂地的光景了。 這一點緩醉并不至昏迷,他昏迷的緣故追根究底還是由那雙腿而起,他原本就是在枝頭搖搖欲墜果子,哪怕是一片落葉也能將他打落在地。 * 裴熠一進城,就看見石峰再門口等著他,秋白算著時辰特地讓他在城門相迎,豈料石峰只來得及說一句“秋大夫在蕭府為蕭公子看診”就被一陣突然闖入的馬蹄聲打斷,禁軍統領關津帶著一行人直接將裴熠接走。 按照規制,裴熠到了謁都是要先回皇宮復命的,天熙帝為表鄭重,命禁軍統領帶人親自到城門相迎,皇命不可違,裴熠只好先讓石峰離開,讓他回去告訴秋白,等他從皇宮出來回去找他。 石峰見關津帶著不少禁軍的人,知道人多口雜,也不便在多言,只能先行回了。 關津身居要職,日日都在天熙帝左右,能見裴熠的機會并不多,且因為身份緣故即便見著了也要避開,今日是奉了天熙帝的命令,自然就不需要避諱了,他身后跟著的幾個人自覺地與他們拉開一段距離。 裴熠滿身的疲憊在聽到關津的聲音后忽然散去了大半。 關津右手扶著玄甲上的刀柄,說:“你這么快就急著回來,是不是和周逢俍在大理寺監牢里畏罪自盡有關。” 裴熠巧妙的避開他的疑問,說:“你也相信周逢俍是畏罪自盡?” 這話問的關津心頭一顫,他趕忙四下張望,壓低聲音說:“實不相瞞,他死的太出乎意料了,大理寺監牢也不是什么貓鼠都能進的,他這么悄無聲息的就沒了?” 或許連關津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說這話的時候,是持懷疑態度的,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偏向相信周逢俍不是畏罪自盡的。 正在疾步的裴熠腳下一頓,關津正跟著,他這一停,關津直接快了他兩步,裴熠問:“那都離院呢,沒追究?” 當初查抄周家,都離院首當其沖,如今人沒了,耿東必定不會無動于衷。 “此事明面上的查案權握還是在大理寺手里,耿東只是暗查。” 裴熠忽然看向關津,說:“大理寺審不出來的人都離院能審的出來嗎?” “當然能。”關津不加思索的脫口而出,他說:“都離院辦的都是大案,案子都是直呈御上的。” 歷代都離院只聽從于皇上一人之令,相傳都離院內有一座銅墻鐵壁的監牢,重重把手,就連一只蒼蠅都飛不進去,是專為審問犯人所設,進了這里的犯人從來沒有豎著出來的,據說能活著出來的的不是殘了就是瘋了,當然這種極刑是只對罪大惡極的人才會使用,所以雖然殘忍卻也是他們自作自受。 “那就對了。”裴熠說:“周逢俍在大理寺能守口如瓶,那是因為孟尚是個文官,他那一套以理服人的東西周逢俍背的比他還要滾瓜爛熟,他沒有忌憚的,但若是進了都離院呢。” “那自然就會言無不盡了。”關津思緒一轉,跟著裴熠放慢腳步,邊走邊說:“孟尚手里有份口供,這就是轉移案件的好借口,一旦從大理寺轉移到都離院......那他就算是想死恐怕也沒那么容易。” 他此時死了,尚且算是畏罪自盡,便與舊案無關,也牽連不到旁人,裴熠何時從東都回來的消息想必宮里十分清楚,一旦裴熠回來,皇上就算不想翻舊案,可他這個定安侯一旦懇求,以他在皇上心里的分量,想必皇上一定會應允,所以周逢俍一定要先在他會謁都之前就“畏罪自盡”。 “這樣看來周逢俍畏罪自盡,大有文章?”關津咂摸著裴熠話里的意思,忽然皺起眉頭看向他說:“你會不會是太高估自己了?” 裴熠嘿嘿一笑,說:“我倒希望。” 第107章 回春 關津原地思索了片刻,對著沒什么情緒變化的裴熠道:“果然是好手段,只是有一點我還沒想明白。” 裴熠饒有興趣的看向他說:“哦,關大人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對于裴熠的調侃,關津并不理會,他直言道:“如果周逢俍不是自盡的,那是誰殺了他呢?想要在不費一兵一卒的情況下能在堂而皇之的出入大理寺的監牢,殺了人還不被發現身份全身而退,這樣的人在京城可是屈指可數的。” 裴熠:“屈指可數嗎?我看關大人,你就能辦到。” “嘿嘿......”正要說那當然不在話下,缺忽然意識到裴熠這是再暗示他,他轉過身果然見裴熠目光一直在看著他,仿佛是在提示他什么,然而關津卻有些云里霧里的疑惑,裴熠說:“關大哥,我且問你,如果是你,你能否在不知不覺中潛入守衛一般的大理寺監牢殺了周逢俍而不被人察覺?” 關津臉色一變,道:“我怎么會做這樣的事。” 見裴熠等著他的答案,猶豫幾許便說:“我自然是可以,大理寺的監牢守衛不嚴,若是乘換防之際混進去,找個機會便能......”話說一半關津頓住了,他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道:“難怪了,難怪你先前叫我盯著兵部。” 行伍出身的人大多不太喜歡動腦,他那后知后覺的覺悟在裴熠的提醒下姍姍來遲,卻像是久旱的一場甘霖,心中不由感嘆道,連這么久遠的事都能提前部署,真不簡單。 裴熠對關津心里的佩服一無所知,可說的話卻十分巧合的像是洞察他心里的想法,他說:“我也是才想明白的。按理說自去年回京后,朝中六部應屬兵部最忙,然而事實卻相反,除了武魁那幾日,幾乎不見兵部的動向,常言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讓你留意,只是怕生事端。” 關津覺得裴熠的話很有道理,兵部確實有些反常了,但聶通他有能力,卻沒有理由,于是他又問道:“可他為何要殺周逢俍呢,周逢俍與聶通一直以來都沒有交集,何來這樣大的恩怨。” 這也不怪關津詫異,就連裴熠也還沒有完全想通,若說他為何會懷疑到聶通身上,恐怕只是因為就像關津所言,在諾大的皇城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堂而皇之的出入大理寺的監牢,殺了人還能不被人發現身份全身而退,能做到這些的,除了關津恐怕只有這位多年在兵部混卻從不冒尖的聶通可以做的到了。 “我想有一個人可能會知道。”裴熠忽然說:“對了關大哥,兵部有什么異動沒有?” “異動倒是沒有......”關津細細回想,突然他偏過頭說:“對了,貴妃摔的那一日陛下未免發生意外,調動大量的禁軍守在宮里,所以那天......” “那日你沒見到他是不是?” 關津點點頭,裴熠淺笑一聲,心中暗暗思忖,周逢俍便是死于那一日,若要說這是巧合恐怕未免太牽強了些。 * 兩人先后進了城門,宮點門口,李忠義早就在門口守著了,遠遠看見裴熠,隨即便上前迎,李忠義的身份雖然只是太監,但他是天熙帝的太監,皇帝的奴才,比一般主子都還要矜貴些,李忠義并不恃寵而驕,對朝臣一向彬彬有禮,見著裴熠就行禮,裴熠跟著他進了殿。 此行打著護送公主的旗號,他同皇上說的是查探東都的虛實,雖然是個借口,但欺君的事他不敢做,到底還是費了些手段也幸好是費了那些手段,否則此刻還真是不好交差。 東都王的野心不小,可奈何年歲已高,再年輕十歲恐怕還能讓天熙帝寢食難安一段時間。 東都世子繼承其父親馬背上的勇猛,卻沒能繼承老王爺的謀略,再加上天熙帝繼位后對異姓王實行的推恩令導致老王爺的幾個兒子相互猜忌,兄弟之間明爭暗斗的事不斷。 即便他們擁有再多的精兵悍馬,也會被內斗消耗,天熙帝“遠交”的決策比先帝更篤定,他用這種推恩的方式一點點腐蝕東都的核心,才短短數十載,便能窺得見成效。 國事談完便是家事,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比起一年前,天熙帝如今的氣色也有了回春之勢,病容散去后的天熙帝看上去更有天子的貴氣,他年紀與裴熠一般大小,那雙如聚星河的雙目卻叫人難以砍頭。 盡管關津是個性格耿直的人,但在御前久了,這點察言觀色的本是還是有的,見天熙帝有話要同裴熠私下說,便以軍務先退了出去。 李忠義也跟著一并退了出去,天熙帝滿臉喜色藏不住,說:“你可算回來了,想必你也聽說了。” “恭喜皇上。”盡管無人,但裴熠的禮數卻并不少,他說:“京城透著喜氣,聽說春闈的狀元郎頗得朝中老臣們的青眼,如今已經入了翰林院,臣一回京就隱隱感覺到滿城的喜氣。” 內閣有些老臣眼高于頂,向來對那些自詡有才名的人不屑一顧,認為大多是徒有其表,而今年的狀元郎一紙策論道破時政,令他們大開眼界,起殿試中的那句“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更是不掩其報國之心。 若不知詳情,但在謁都幾乎人人都知道了春闈出了個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狀元郎,那寫話本的先生經過美化儼然已經將那狀元郎搬上了舞臺。 “這狀元郎能為我大祁所用是朝廷之幸。”天熙帝喜笑顏開,對裴熠說:“但朕要與你說的是另一件喜事。” 裴熠看著這位滿臉歡喜的帝王,心中不知該作何感想。 “燕貴妃有朕的孩子了。”天熙帝說:“阿熠啊,后宮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的喜事了。” 裴熠已經猜到天熙帝所謂的喜事是何事,他看不出天熙帝是真的歡喜還是裝的,想來貴妃有喜最高興地恐怕還是太后,若能確定是個皇子,她便真的能無后顧之憂了。 裴熠笑道:“如此宮里可謂是喜上加喜了。” 他想,也許是天熙帝還沒有考慮過這些,當局者迷,即便是走一步謀一步的天熙帝也是如此。可這樣的想法不過須臾就被拆解了,只見天熙帝面上的喜悅一點點化作憂愁,他說:“話雖如此,朕也知道這既是喜事也可能是禍事。” 看來他還沒有被喜悅沖昏頭腦,裴熠說:“皇上何出此言,這當然是喜事,不僅是宮中的喜事,更是大祁的喜事。” 天熙帝并未因裴熠的拍馬而開懷,苦笑一聲,說:“朕登基至今,尚無皇子,貴妃有了朕的孩子,朕是真的歡喜,只是也是真的常常夙夜難寐。” 順德帝在他這個年紀已經有了三個皇子,先太子高啟寬仁聰慧,七歲便被立為太子,莊策傾盡畢生所學,以為不負皇恩,卻不曾想終是天妒英才,二皇子高瑜雖然沒有太子那般聰慧,卻自幼好武,騎射皆是宮里最好的師傅教的,而當年還是三皇子的天熙帝彼時還只是個孩子,盡管每日先帝都要親自問他的功課,可在那時他無論如何也沒想過將來坐上龍椅的人會是自己。 然而先皇后病逝不久太子也驟然薨逝,先帝忽得頑疾,這一切就像是場猝不及防的暑夏的暴雨,不等雨停,便出現了新的太陽,趙太后扶年僅九歲的高騫登基,從此高氏天下便一點一點落到趙氏手里,好在趙氏除了這位野心勃勃的太后,再沒有如她這般能成事之人。 裴熠明白天熙帝為何會“夙夜難寐”,但他卻什么都不能說,如果他們是尋常的表兄弟,許多話說起來沒有那么多的顧忌,但他們不僅僅是手足。 第108章 不娶 內閣里的大臣從前總是說先太子是最像先帝的,其實不然,高啟固然聰慧,卻缺少了先帝謀事的手段,他太過寬仁。 盛世太平時代里寬仁的君主是百姓的福,但大祁才經兩朝,國之根基尚未奠定,這樣的太子很難帶大祁再上一層,西邊的蠻族和東邊的游牧族都是大患,這對于只在書中治國的高啟而言實非好時機。 裴熠不茍同內閣那些老家伙的舊時眼光,反而覺得天熙帝頗有幾分先帝的影子,他被動登基,被動被推上那至高無上的權力巔峰,趙氏在意皇權勝于一切,卻能在內閣大臣的勸阻下還政于天熙帝,這其中恐怕連太后自己都不知道這所謂的“內閣上書”,是這看似身子羸弱只會依靠自己的小皇帝出的主意。 “皇子有上天庇佑,必然會無恙,臣還期待著小皇子開口喚臣皇叔呢。”裴熠說:“臣離開禹州已久,本想此次東都一事后便想向皇上稟明,是時候該離京了。” 天熙帝道:“你要離京?” 他們本就是奉命在封地鎮守的王侯,在京城久了不免會引起議論,好在有天熙帝的圣旨,但就算這樣于規矩上也是不妥的,而世事如棋,如今朝中正在慢慢革新,不是他們不愿回去,而是朝廷不放人,即便兇險,在自己眼皮底下總是要安心些。 裴熠:“原本是這樣想的,但如今宮中遇到這么大的喜事,臣斗膽,還要多留一段時日,臣也想先見見我那小侄兒再離京。” 天熙帝聞言有驚無險的在心里松了口氣,繼而玩笑道:“朕看你既然這么喜歡孩子,為何自己卻遲遲不肯娶妻?我瞧著京城想進侯府的高門貴女可大有人在。” 裴熠在此刻驀地想到了一個人,他也并不喜歡孩子。 從前不妻的原因是與他定安侯的身份有關,只是天熙帝揣著明白裝糊涂,這投石問路的試探在明顯不過。 裴熠想了想,說:“臣在軍中呆久了,粗糙得很,世家女子大多是知書達禮的,臣哪敢怠慢委屈了她們。” 天熙帝聞言笑道:“你不愿意朕也不勉強你,只是將來你若是心中有了喜歡的,告訴朕,朕給你賜婚。” 他當然知道天熙帝不可能給他賜婚,不娶便不會有后,無后的定安侯對于謁都才有用。何況即便裴熠愿意,他心想若皇上真肯賜婚了,娶他過門?怕也是曠古未有的事。 * 娶是娶不成了,可人還是他的,夜里的時候裴熠摸到霍閑冰涼的手背,他便從背后抱住了他。 兩人許久未見,必然是有一場天雷勾地火的熱情,這個季節的夜晚已經有些熱了,霍閑的后背起了一層薄薄的汗,貼身的衣服被這些薄汗浸潤的有些潮濕。 他吩咐人備了熱水,親自把人抱進了沐浴的池子里。 裴熠不是個講究的人,即便沐浴也不喜歡像其他王公貴子那般先在水中鋪上一層花,在給湯池四周點上香薰焚香,更不需要美艷的丫鬟們在一旁伺候。 裴熠心想,那太不正經了。 正經的定安侯不顧霍閑掙扎,在美人唇上落下了一個如羽毛般輕盈的不正經的吻。 “只顧著看你,倒是忘了問你,這段時間,你有幾次想過侯爺。”離開霍閑的唇,裴熠便抬指抵在霍閑的下巴上。 水里的溫度正適宜,兩人都有一半的身子被水浸著,霍閑抬高下巴,在開口前紅唇半張,欲語還休的舌在不經意的在干澀的唇角上舔了舔。 沉默的煽動裴熠的每一根神經。 “我說日日都想,你信嗎?”霍閑說著移開了眼,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樣子,卻很清晰地清楚,若再對視下去,恐怕這樣的真話再也無法說出玩笑的語氣。 霍閑把自己沉入水里,水溫暖透了他的身體,水里的人也慢慢暖透了他的心。 “信啊。”裴熠在水里撈了他一把,到底是霍閑反應迅速,只有一角的衣袍從他手心里劃過,“皇上說我若是心中有喜歡的人,告訴他,他便賜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