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第51節
昏墨賊殺皋陶之刑。 自古蠱惑人心的不過兩樣,一為錢財二為權術。為此兩樣喪命的不計其數,圣德帝英明,一登基便從根源上杜絕隱患,這才開創了圣德年間的太平盛世。 “慢著。”孟尚說:“回稟皇上,此案主犯韓顯雖已認罪,但這樁案件其中還有不少疑團,不能僅憑周大人一句復核無疑,便草草結案。” 周逢俍凝眉側首,說:“孟大人這話是何意?韓顯他這些年搜刮民脂民膏私自扣下賑災救濟的銀兩,才以至路有餓死殍,樁樁件件哪件是假,這些可都是孟大人你親審的。如何能是草草結案?” “韓顯的口供閃爍其詞,口不對賬,其中大有問題。”孟尚說:“他所犯之事,死罪難逃,但這些對不上的口供不能因他伏法而就此消睨。”言罷便看向周逢俍,“周大人也不必急于一時,假以時日,大理寺定能結案。” “假以時日是何時......”周逢俍輕嗤一聲,“若是韓顯一直這般閃爍其詞,便一直將他留著嗎?三年還是五載?柳州那些因他而餓死的病死的百姓又有何辜要等孟大人的假日時日才能得以安息?”說到此處,他的內心升起一股沸騰的正義,提聲道:“若是往后所有罪犯都以此效仿來茍活,大理寺又當如何?” “你......” 孟尚啞言,周逢俍這番話是踩在柳州那些因韓顯喪命的百姓身上說的,他當著天子和百官的面根本無從辯駁。 “急于一時,孟大人說的像是我有私心,敢問孟大人,韓顯閃爍的是什么其詞?哪筆賬是口不對賬?” 他這話意有所指,似是有所針對。 宮外對于韓顯賄賂定安侯一事已經有了風聲,周逢俍此時在御前這般暗指,官員們個個都面上噤若寒蟬,實則為此刻還若無其事的裴熠在內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裴熠帶著淡淡的冷笑,視線若有若無的在周逢俍和孟尚之間來回梭巡。 天熙帝本想借著周逢俍的話在年關前將韓顯在年關之前就給處置了,豈料孟尚死咬著不放。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是繞不開定安侯了。 官員們面面相覷,不曾想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在御前就這般爭鋒相對。 天熙帝見兩人你來我往已經爭的面紅耳赤這才抬手制止,他躊躇片刻,把視線投向裴熠,“此事由賑災而起,人也是賑災一事后由定安侯帶回來的。”音落看了裴熠一眼,說:“定安侯待如何?” 皇上口開,裴熠才將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給收了,說:“韓顯在大理寺監牢已不是一兩日,大理寺逼供的刑罰諸位大人都很清楚,這該查的兩位大人肯定都查過了,該吐的他韓顯定然也吐干凈了,再審下去,怕是也審不出什么東西了,依臣愚見,周大人想的甚是周到,眼下年關將至,難不成還留著他過年?那因他喪命的柳州百姓要何時才能瞑目?” 周逢俍并未因他這番話而多看他一眼,只覺得盛名在外的定安侯也不過如此,一旦牽扯到自己,也是個毫不顧念他人死活的貪生怕死之徒。 周逢俍正要開口,卻被孟尚搶先了一步,他輕嗤一聲,道:“恐怕定安侯要口不擇言了,聽聞定安侯從柳州將韓顯帶回謁都的途中曾有百姓攔路叫屈喊冤,卻被定安侯手下重傷,怎的到了皇上面前就成了另一番說辭?” 裴熠不由看向周逢俍。孟尚所言,確有此事,只是那叫屈喊冤的并非是普通百姓,而是打著伸冤旗號的流匪,受人所托,目的不過是要讓韓顯死在途中。 知道這件事情的沒幾個人,若不是當時的人走漏的風聲便是韓顯自己說的。 孟尚為人刻板,辦事卻細心周到,他能毫不猶疑的聯想到這上面,說明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踩在了別人鋪好的路上,裴熠掃了周逢俍一眼,隨即又倏的收回。 這稍縱即逝的一眼恰好被孟尚捕捉。 日前因為那四十萬軍餉他和周逢俍在御前辯駁了一翻,當時他以尚未從戶部核實為由維護過定安侯,不曾想這兩人竟然如此當面一套背后一套。 “尚未定罪前韓顯也不過只是大祁的普通百姓,我食的是官祿,自然不能袖手旁觀。”裴熠笑了笑說:“如今他已然認罪,這兩件事又怎么能同日而語。” 他長居軍中,混不吝的樣子說來就來,不等孟尚張口又接著說:“此事皇上自有定奪,可聽孟大人的意思,倒像是我明知韓顯其罪,卻故意多加維護,此案回京后便由大理寺接手,審案期間定安侯府可是連大理寺的門都沒跨過一步。大理寺審不出來,這罪也要算在我定安侯府的頭上嗎?” 此言一出,階前的官員一個個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就連天熙帝也愣了半晌,官員們都知道定安侯是個什么性子,就連皇上都讓他三分,這孟尚敢在御前公然叫板,顯然是有備而來,眼看兩人之間暗潮涌動,一個個都打起了十分精神。 孟尚果然也怔住了,許久才反應過來,裴熠這話明面上是將自己撇清,可實際上卻暗指大理寺辦案不力,這么久都審不出韓顯那是他大理寺無能,是他大理寺卿失職。 “究竟為何遲遲審不出韓顯兩說,我倒是想問問侯爺。”孟尚見他如此撇開自己的干系,沉聲道:“柳州賑災期間,韓顯曾設席以四十萬兩封口,要求侯爺隱瞞因受災而致死的人口,敢問侯爺,可有此事?” 作者有話說: 昏墨賊殺皋陶之刑:《左傳》有“昏、墨、賊,殺,皋陶之刑也”的記載,據春秋后期晉國大夫叔向的解釋:“己惡而掠人美為昏,貪以敗官為墨,殺人不忌為賊”,犯此三項罪者,均應處死刑。 第71章 降責 此言一出,殿內一片死寂。 裴熠面不改色地說:“大人說話要有憑據,韓顯如今已經是死罪,歸根究底是我將他押回謁都,他對我懷恨在心是理所當然,他要拉我墊背難道我就要認?” “侯爺當大理寺審案如此糊涂?”孟尚手心里虛浮這一層汗液,他是個文官,在氣勢上本就矮了武將出生的裴熠一等,何況天熙帝始終也未開口說一句話,他暗暗思忖著若是他沒有憑據,皇上是否會為了定安侯的名聲當眾摘了他頭頂上的烏紗。 “四十萬兩不是一筆小數目,韓顯若是張口就來,隨便一查就能知道真假,可韓顯所說的數量,皆與此前柳州官道上查出的運往禹州的一批金銀器物相近。”孟尚說:“就連運輸的時間和最終送達的地點都與韓顯所說無異,即便如此,侯爺還要否認嗎?” 這話一出口,眾人皆是一愣,就連一向不問朝政的裴崇元也不由得心里一驚,他抬眸看向裴熠,試圖從他臉上能看出些什么,可惜裴熠依舊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只是面對孟尚這一番話不再據理力爭,而是在等天熙帝開口。 “皇上......”裴崇元剛一開口,天熙帝就抬手打斷,朝野一片寂靜,良久,天熙帝陰沉著雙目,直直的看向裴熠,說:“朕問你,可有此事?” 裴熠斬釘截鐵的說:“沒有。” 就在氣氛陷入焦灼的時候,天熙帝忽然猛地一拍龍案,龍案上堆疊的奏折隨著他的動作散了一地,“放肆。” 朝堂頓時一片肅靜,天熙帝大怒道:“來人,給朕摘了他的腰牌,禁足侯府。” 官員嚇得悉數跪拜,連連齊聲道:“皇上息怒。” 可天熙帝顯然是沒有息怒,他重重的咳了兩聲,就連兩側額頭的青筋都若隱若現的暴露在皮膚上,像是隨時就要一命嗚呼,他忍著胸口劇烈地起伏,沉聲說:“千機營一眾要務交由趙王接管,什么時候查明了什么時候再還給他。” 天熙帝勃然大怒,就在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的時候,他卻一反常態的沒有再往下細究。 早已退回人群中的周逢俍此時卻上前跪拜說道,“皇上息怒,軍餉一事還有待核查,眼下韓顯......” 天熙帝借勢怒不可遏道:“給朕砍了他,這等禍害黎明百姓,貪贓枉法之人不必再留。” 一時之間,所有的官員,全都一齊跪拜,齊聲喊道:“請皇上息怒。” 天熙帝在緊蹙焦灼里,捏緊了拳頭,他看著跪拜的官員們,再次猛一拍龍案,一眾官員連忙垂首,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李忠義忽然上前道:“皇上,該進藥膳了,過了時辰就失了藥性了。” 天熙帝聞言,半晌才道:“此事交由刑部處置。” 和神色緊繃的百官們不同,李忠義始終帶著幾分笑意,他站在天熙帝身旁,即便不在開口,官員們也都送了一口氣。 周逢俍抬眸,遲疑了片刻,道:“臣領旨。” 孟尚板著一張臉,此時已不再適宜奏請,天熙帝要就此揭過的意圖明顯,他能叫醒沉睡的,卻不能一再糾纏裝睡的。 其實他也知道韓顯嘴里是撬不出東西了,可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明知道背后另有其人卻因為無法查下去而直接定罪。 周逢俍舒了一口長氣,他本以為孟尚一席話后,以裴熠的脾性會主張細查。 卻不曾想......果然,能使人違心的只有銀子,韓顯因財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只不過皇上有意偏袒,他沒能將這盆臟水徹底潑到定安府的頭上,想到此他忍不住咬牙,這本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如今卻只能任它白白錯失了。 退朝后,他隨官員們一同出宮,那不少平素就喜奢的幾位大人忍不住擦著額邊的冷汗,連冬日的風吹在身上也不覺得多冷。他身上擔著要差,其他人不敢多加叨擾,想起剛才殿前一幕竟然打心底生了寒,謁都多是烏合之眾,烏合之眾最畏懼的便是他和孟尚這種人,匆匆話完,便都見鬼一般的快步離去。 周逢俍有心還要張口人卻已經先行了一步,正待他跟上之時就聽見身后傳來一聲熟悉又渾厚的中年男音。 雖然只一聲,但他轉身的時候卻看見了兩個人,裴崇元和趙同安并排走了過來。 裴崇元向來看不上朝廷這些官僚主義的人,兩人同行顯然不是刻意為之,周逢俍雖官拜刑部尚書,但裴崇元和趙同安兩人都是皇親,按照大祁的禮數,他是要向他們行禮的。 裴崇元果然只事草草的回應了一聲,不再言語,倒是趙同安見著周逢俍露出幾分欽佩之情,絲毫沒有顧忌到同行的裴崇元,豁然一笑,道:“還是大人周到,可大理寺這回算是將定安侯徹底給得罪了。” 周逢俍垂首輕咳了一聲,用余光掃了一眼。 裴崇元冷著臉,站在原地,目光如同晚霞的微光直射遠處,可那道目光終究只是余暉,發不出什么實際的作用,趙同安像是忽然才看到他,轉身訕然一笑,說:“裴國公向來不問朝政,今日怎的也來了。” “我進宮難不成還要向趙王爺請示?”裴崇元的脾氣向來如此,趙同安早已經習慣了,他是對誰都這般,即便是他親外甥裴熠,裴崇元也從未給過好臉色。 “國公說笑了。” “說笑?”裴崇元冷嗤一聲,道:“我與你一樣,看皇上究竟要將那孽障如何處置。” “國公對皇上處置的結果不滿意?”趙同安故意問。 這滿朝,敢問這話也也只有趙同安,敢回這話的也只有裴崇元,“烏合之眾。”他露出一副惡的表情,踱步走開,只留下這令人回味深長的四個字。 “這國公大人可真是數十年如一日的.....”話音未落,兩人相視一笑,這種諱莫如深的默契,是經年累月養出來的,那眼神里透露這四個字——目中無人。 謁都不乏趨炎附勢之徒,裴崇元這樣的,倒真的成了朝堂里的一股“清流”。 兩人順著臺階掀袍而下,卻在剛抬腳,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這人是太后宮里的人,常伴太后身側,他們認得。 宮人名叫福祿,見著官員,頷首行禮,隨即將目光落在趙同安身上,道:“太后得知王爺進宮議事,特命小人在殿外等候。” 趙同安略一遲疑,詢問道:“太后有何事吩咐?” 福祿說:“近日太后常感胸悶頭疼,時常念叨家鄉親人,得知今日王爺進宮,特讓人泡了王爺愛喝的茶水,請王爺前去裕華殿一敘。” 作者有話說: 卡卡卡卡卡 第72章 除障 “當真只是摘了腰牌,下令禁足?”太后側臥在榻上,用趙同安才著人送來的玲瓏枕支著臂,頷首輕啟朱唇。 趙同安接過宮女奉上的熱茶,端在手里恭恭敬敬道:“是,孟尚幾次提起,可皇上有意袒護,旁人不語他也只得作罷。” 殿中陷入寂靜,良久之后,趙同安有些站不住了,太后讓他坐下之后才說:“皇上袒護的哪里是他定安侯。”趙太后輕聲說:“分明是皇家顏面。他是哀家養大的孩子,什么心性哀家最是清楚,那都是做給大臣們看的,經此一事,他二人君臣離心是遲早的事。” 她懷里臥著一只西域進貢的通身潔白的貓,精靈似的團在一起伸長下巴蹭太后護甲上的寶石,太后從一旁的琉璃盞里挑了塊干魚,貓兒聞著味立刻躥起來拱著太后的手掌討要。 “畜生馴養乖了才叫人喜歡。”太后逗著貓,說:“人也是一樣。這么多年定安侯在禹州靠朝廷的那點俸祿哪里養得了諸多禹州的兵馬,皇上心里有數,他不發作不過是眼下手里已無人可用,皇上用人用的這般萬難,哀家也不忍心。” 趙同安說:“聽后提到俸祿,倒是叫臣想起了另一個人了。” 太后抬了眼皮,輕聲道:“你是說曹旌?” “太后英明,早前賑災一事蔡閆被隔了職,如今不知去向,新任的戶部尚書曹旌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紅人,他雖是蔡閆的外甥,但此人行事風格與蔡閆卻大不相同。”趙同安說:“要么,我派人去試探......” “你都說了他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紅人,凡事都講究個先下手為強,你再去只能是自尋麻煩。”太后說:“同朝為官還怕日后沒機會?眼前蔡閆音訊全無,孰輕孰重你掂量掂量。” 趙同安擱了茶盞,沉默良久,芝蘭姑姑上前給他添新茶,道:“往年這時候宮里都已經開始出宮采辦年節用品,今年因為這樁案子已經耽擱了許久。” 趙同安不明白,芝蘭姑姑接著說:“往年后宮的這些雜事都是由秦皇后一手承辦的。今年新后才執掌鳳印,對后宮用度還不熟悉,皇上來求了太后,太后想著題皇上分擔,可這太身子王爺您也看見了。” 趙同安恍然大悟,說:“太后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 * 裴熠和裴崇元分別后,漆黑的夜空里飄起了絲絲縷縷的細雨,像是江南姑娘眉眼含情的落淚,斷斷續續流個不止,他抖落傘上的雨珠,進了侯府。 “侯爺回來了。”隨著通報的下人一聲高昂的翠音,侯府掀起一陣嘈雜,司漠三步并作兩步跨過后院的門迎上來,喜道:“吳嬸快給侯爺備上一桌熱菜,還有燒一鍋熱水,外頭下了雨,姜湯,姜湯也盛上一碗” “才一日不見。”裴熠抬手貼上司漠前額說:“你轉性了?” 司漠往后讓了半步躲開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翻,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在其中,說:“侯爺還能開玩笑呢,差點命都沒了。” 修竹緊隨其后,他比司漠要持穩的多,見人沒事便知道皇上沒有重罰,如今聽裴熠還能開得出玩笑更是放心了不少,他給裴熠奉了熱茶,說:“眼下是多事之秋,侯爺被摘了腰牌禁足府中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司漠撅起嘴不悅道:“大門都出不去了,難道還能是什么好事,我看我們還是早日回禹州算了,就算是成日跟山匪流寇作伴,也好過吊著脖子不知道哪天被人砍了強。” “禹州何時有山匪流寇。”裴熠笑了,“難得你這天不怕地不怕的也有想夾著尾巴跑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