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第44節(jié)
“你對我身邊的人這么感興趣?”裴熠轉過身看著他,將懷里的東西遞給他。 “也不是。”霍閑來回看了看,封口處沒有拆開的痕跡,“千辛萬苦送到你手里的,你不看?” 裴熠說:“你說給我聽。” 信函沒有署名,霍閑說:“王佑仁送來的?” 裴熠看了他一眼,點頭,目光便落在霍閑的手上。霍閑拆開封口,沒再注意其他的,重新遞還給裴熠之前說:“他這幾日嚇得不輕,大概就是為著這件事。” 霍閑笑起來,他站在外面久了,寒風吹的有些冷,裴熠便把自己的大氅給他披上,霍閑回首望著不遠處修憩的人沒說話。 裴熠對此置若罔聞,他把信函重新揣進懷里,問:“為什么說是大概。” “信上說明的只有一件事,有關越州災銀領取一事,王佑仁在信上說,這個主意是無意中在和韓顯書信往來時,經(jīng)受韓顯的提醒,他才想到的,當然我信他不會貪死人的銀子,畢竟王家有家業(yè)在,他急著同你說明這件事,不光是覺得事后死了太多人事有蹊蹺,應該想到了自己可能會栽在韓顯手里。” “王佑仁算不上什么好官,但從他這幾年的政績來看,無功也無過,且為官是他祖父的意愿,并非是他自己所求,韓顯同他之間的事遠不止此,他就像個墻頭草,一有風吹草動他都會搖擺。” “你也看出來了。”裴熠以為霍閑只會就事論事,或者即使知道也不會說的這樣直白,但仔細一想,又覺得在情理之中。 王佑仁怎么坐到越州知府的,霍閑并不相信這樣一個人能在短短數(shù)年之內晉升到地方知府,而這些,霍閑需要他的幫忙。 “是人都怕死。”裴熠說:“想必此刻,婁廷玉自身難保了,韓顯想靠著他保命是不可能的,王佑仁又不傻,這時候他當然要把責任推掉。” “你是說,信里說的是假的。” “那倒不是。”裴熠說:“他只是怕自己和韓顯私下書信往來叫人拿捏,萬一韓顯咬他一口,烏紗不保事小,人頭落地才是大。” “不過你放心。”裴熠撣去他肩上落得幾瓣雪花,笑著說:“侯爺替你保下他就是了。” * 裴熠進京的那日,謁都是個難得的晴日,冰雪漸融,謁都的繁華漸欲迷人眼,想起前不久挨凍受餓的百姓死于荒郊,這樣的繁華令人唏噓。 裴熠要進宮述職,一進城便在城門口見著世子府的管家等著霍閑。 “怎么了?”霍閑見他像是蹬了許久,忍不住問:“出什么事了?” 管家領了禮,說:“不,沒事,是季先生到了。” 裴熠并不知道季先生是誰,可見霍閑的神情便知道這人來頭不簡單。 “太好了。”向來少言寡語的阿京也難得露出笑意,“季先生來了就好。” 不知是不是錯覺,裴熠覺得阿京在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下意識地向自己看過來。 季先生? 裴熠急著進宮,并沒有多問,只是在心里想,這個季先生是什么人。 “侯爺?”司漠不知何時手里多了串糖人兒,他舉著只剩一半的糖人在裴熠面前晃了晃說:“這不是去皇宮的路,你是太久沒回來,忘了?” 裴熠頓了一會兒,說:“恩,確實有些記不清了。” 司漠困惑的站在原地,看著裴熠換了個方向,心說,這回不是走對了么,怎么我一提醒你就又記得了? 裴熠說:“前面就是城門了,這個扔了。” 司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剩下的半個糖人一股腦塞進嘴里,含糊不清的說:“是你進宮,我又不進,我不扔。” 裴熠沒說話,因為前頭有個人正穿著重甲巡城。 “怎么又是關統(tǒng)領?”巡城兵小聲嘀咕,“最近宮里有什么事么?” “沒聽說啊,我哥就在關統(tǒng)領身邊做事,要有事他肯定知道。” “那真奇怪,這幾日總是看見他。” “可能是有別的任務。”巡城兵小聲說:“年節(jié)將至,宮里事情多。” 聽他這樣說,旁邊的人才松了一口氣。 裴熠從越州回來,還未來得及回府便直奔皇宮,卻在剛進玄武門就被人攔住。 “巧啊,關大人。” “不巧,在下特意來此等侯爺。” 錯身而過的瞬間裴熠詫異的回過頭,猶疑道:“等我?關大人有事?” 關津點頭說:“我知道侯爺此行不易,但我還是那句話。” 裴熠坦然一笑道:“我只會舞刀弄槍,這次賑災全靠曹大人。算不得有功,大人的提醒,本侯感激不盡。” 關津愁眉似乎有所舒展,攘夷旁讓了讓,道:“皇上正在等侯爺覲見。”說罷便不再多言。 曹旌仍舊沒著官服,只作隨從打扮,他一眼就看出關津的用意,幾番猶豫之下,才在進宮前開口。 “原來侯爺和關統(tǒng)領是舊相識,下官在戶部多年,一直聽人說關統(tǒng)領是出了名的鐵判官。” “順德年間,關統(tǒng)領曾是飛虎軍前鋒。”裴熠說的那般隨意,一語便解了曹旌心中的疑惑。 他怔了怔,才說:“原來如此。” 那關津的提醒就不足為奇了,畢竟是舊主之子,曹旌思索著,當然諸如婁廷玉王佑仁之流是不會理解的。 裴熠之所以坦誠,并非全無私心,曹旌對于蔡閆所涉之事查的一清二楚,他甚至為了能確保蔡閆的罪行到底有多少,順藤摸瓜查到了早就被廢的武庫上。 要將有問題的兵器運送到將士們手上,不是武庫造了兵器就能實現(xiàn)的,這其中要經(jīng)過多人之手,而經(jīng)手之人需得保證絲毫不出差錯,事實已經(jīng)證明,當年的確是在精密的布局,從結果來看,他成功了,高叔稚連同那七萬將士,都死在了脈嶺關。 “過了今日,便不會有人再動殺你的念頭,蔡閆已失勢,你是新上任的戶部尚書,這件事我不過問。”裴熠說:“你該知道的,如今你我都好好的回了謁都,既然回來了,那就好好保重。” 曹旌聽他說完,低著頭看不出臉色,只說:“是。” 第60章 舍生(七) 天熙帝在宣政殿見了裴熠和曹旌,兩人遇襲的事此前天熙帝已經(jīng)聽人稟告。 曹旌身體抱恙,眉宇之間盡顯疲態(tài),在一旁除非必要的答話,否則便是聽著不開口。 天熙帝問了他一些情況便叫李忠義著人送他出宮。 待曹旌出去了,天熙帝才問:“你可知是被何人襲擊?” 裴熠如實回答:“當時臣受了重傷,又逢深夜,他們都蒙著面,并未看清。” 天熙帝沉默著,半晌后勉強說道:“也是,即便沒有你說的這些,暗殺定安侯這這樣誅九族的事,他們也斷不會讓你認出來。” 他扶起還跪著回話的裴熠,關心道:“怎么樣,你的傷勢可好些了嗎?” 裴熠不習慣這樣的親近,他顧及這君臣之禮,回道,“臣無礙。” 盡管裴熠說自己無礙,但天熙帝愁色不減分毫,他說:“都是奔著要你命去的,怎會無礙。” 天熙帝沒松手,裴熠也不便提醒,只由他拽著,“他們哪里是要你的命,分明是沖著朕來的,你放心,就算你不追究,朕也絕不會放任。” 裴熠說:“臣感謝皇上厚愛。” 天熙帝這才稍稍松弛,說:“從前你不在謁都,無論是流寇土匪還是萬千鐵騎你都未嘗敗績,你是我大祁的福將,朕總以為你不會有事。” 裴熠說:“臣如今不也沒事。” 天熙帝一愣,他想起小時候裴熠經(jīng)常進宮,那時他總是遠遠的看著,也很羨慕能和侍衛(wèi)玩鬧捉弄下人的裴熠。 有一回裴熠從御膳房拿了桂花糕,碰巧遇上去聽先生講書的高騫,他見高騫長得白凈可愛,便把手里的桂花糕分給了高騫一半,那是天熙帝第一次在宮里被人送吃的。 高騫從小就聰明,從那時起,太后就留意到他,對他的飲食起居格外格外在意,從不允許他有任何一點逾矩,可就只有那一回他伸手接了。這樣的事在裴熠的幼時記憶里數(shù)不勝數(shù),他轉身就忘了,但對高騫而言就只有這一回,后來先太子薨逝,再后來先帝也離世,他坐上了皇位,得知裴熠因身份受制不得不離京他曾私下里求過太后。 太后沒有責備他,而是同他講起民間的農(nóng)夫和蛇的故事,他身在皇宮沒有人同他說過,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太后當時說這番話的用意。 他從未憎惡過這個兄弟,但也談不上信任。 可人非是草木,只要心中能念起一點他人的好,那些曾經(jīng)沒來由的猜忌和懷疑都成了愧疚的種子。 天熙帝嘆息一聲,說:“眼下年關將至,這些事要在年節(jié)前辦了,不能再拖。” 裴熠說:“曹大人心細,在柳州賑災時,韓顯露出不少馬腳,但查案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事,曹大人也不敢越俎代庖,只事后將這些事告訴了臣。皇上要是信得過臣,臣愿意去詳查此案。” “你的傷還未痊愈,柳州又不比謁都......”天熙帝面露難色,聲聲不離裴熠的傷勢。 “這點小傷,皇上不必記掛。”裴熠說:“柳州回京的路臣心里有數(shù),韓顯定會安然無恙。” 天熙帝想了想,說:“也好,只是......千萬要小心。” 裴熠應了。 * 不日,裴熠押解韓顯回京。 裴熠對外宣稱在府上養(yǎng)病,天熙帝下的是密旨,為保萬無一失,調派了禁軍的人另行一路暗中護著,當裴熠帶著天熙帝的圣旨宣讀的時候,韓顯才恍然大悟。他當即瞳孔放大,雙腿一軟癱了下去。 “韓大人,跟我走一趟吧。” 這話如同索命的魂鉤,將韓顯整個人的靈魂掏空,他呆呆的癱坐再地上,那身官服端正的穿在他身上格外扎眼。 良久之后,萬綸才打破沉寂,穩(wěn)聲說:“有勞侯爺了。” 韓顯倏的抬眸,想起不久前兩人還在一張桌子上喝酒吃菜,諱莫如深的達成了某種協(xié)議,試探著說:“候......侯爺,咱們不是已經(jīng)說好了......” “所以我一辦完事就趕來了。”圣旨之外他仿佛又回到之前那副面孔,語重心長的說:“韓大人想必這段時間吃不好也睡不穩(wěn)吧。” 這話不假,近日韓顯頻做噩夢,有一晚醒來竟在府苑里見著幾個人影,還有一回走在路上,忽然從天而降出一大塊落石,不過這個人命大,幾次都死里逃生了。 經(jīng)裴熠這樣一說,他不寒而栗。 “如此,在下替韓大人謝過侯爺。”一直在一旁不曾開口的萬綸忽然抬眸。 和韓顯不同,他的眼中并沒有太多的懼色,裴熠在其他人身上見過這樣泰山崩于前還面不改色的人,那是因為他篤定自己手里還有活命的籌碼。 “是,是。” 許是萬綸的鎮(zhèn)定給了韓顯一劑定心丸,他勉強扯出疑點笑,說:“什么,什么時候上路。” 柳州太危險了,他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盯著狐疑隨時要了他的命,這一刻他才意識到,當初跟他說著推心置腹的那些話的人早已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了,他知道要想活命,他唯一的額籌碼就是這些年他知道的這些事。 他不能不跟著裴熠,起碼從柳州到謁都這一路他不會有性命之憂。 韓顯從這樣的認知里霍然回身,顫抖著認了命。 * 貪污案一事到了謁都便交由刑部和大理寺,裴熠因參與賑災一事,天熙帝便讓他一同參與,冬至這日,天放晴了,韓顯在大理寺監(jiān)牢里望著牢頂邊上的一塊天窗,冬日的陽光再強也透著寒意,他站到那唯一能挨著光的地方,這種地方他從前從未踏足過,但如今他只要出了這牢門他就會身首異處,這話萬綸同他不止一次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