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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冰 第59節(jié)

    “對、對,”倪偉小心地點著頭,“如您所知,如今德軍還在歐洲打仗,他們自己的軍火供應(yīng)都已難以為繼,因此……”

    “那么為何不選擇跟美國人合作?”徐冰硯沒有聽他說完,再次打斷了他,“據(jù)我所知滇軍的軍火采購都是跟美方接洽的,價格比這批日本軍火低整整十三個點。”

    頓一頓,上身稍稍一側(cè),看了季思言一眼。

    “確實如此,”季公子很快就接過了老同學(xué)的話,靠在椅子上煞有介事地答,“美國人的東西好用著呢,依我看比你們?nèi)A東買的那些日本貨強多了。”

    他的語氣帶著幾分笑幾分調(diào)侃,可說出來的話卻很辛辣,言下之意是經(jīng)手采辦的各級人員都涉嫌貪腐、大概率收了日本人的好處。

    倪偉又不是蠢貨,怎么會聽不出這一層意思?那額頭上的冷汗當(dāng)即便又添了一層,一會兒看看徐冰硯一會兒又看看季思言,口舌打結(jié)打得都要說不出話了。

    僵持之時又忽聞長桌另一端傳來了一聲冷哼——

    “浙江境內(nèi)的這批采買運輸究竟如何姑且不論,但這一切畢竟是我華東的內(nèi)務(wù),季公子作為滇軍少帥,插手我部之事恐怕還是不妥當(dāng)吧?”

    如此冷言冷語陰陽怪氣,打眼一看腦滿腸肥連軍裝的腰帶都要系不上了,可不正是皖地的敗軍之將孫紹康?

    這位將軍也算得上是際遇跌宕了。

    他曾是徐振的左膀右臂,跟著老上司一起櫛風(fēng)沐雨出生入死,本以為可以一直在對方的蔭蔽下享受榮華富貴、再靠倒賣國家礦產(chǎn)偷偷發(fā)幾筆橫財,誰料天有不測風(fēng)云,徐振在陰溝里翻了船、被他自己一手栽培出來的小狼崽子一口咬斷了喉嚨,害得他也不得不忍辱偷生甘居人下,如今都要夾起尾巴來過日子了。

    徐冰硯?哼!他算什么東西?原本不過就是徐振養(yǎng)的一條狗!見了他孫紹康都要乖乖敬禮尊稱一聲“將軍”!區(qū)區(qū)一個被時勢生造出來的英雄,難道還真就能如此輕而易舉地騎在他們這一干老將頭上作威作福?

    做他的春秋大夢!

    現(xiàn)在也就是時機還未成熟,等到他把一切安排妥當(dāng),那……

    孫紹康狠狠地瞇了瞇眼睛。

    而此時在場眾人又忽聞坐在上首的徐冰硯開了口——

    “季少帥是護國軍將領(lǐng),當(dāng)初也在平定華東的戰(zhàn)役中立過功勛,北京政府曾通電全國予之嘉獎,”年輕的將軍氣象穩(wěn)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大道之行,天下為公,我華東之軍政要務(wù),他又為何不能諫言?”

    孫紹康心下不服,心想這不過是你這個后生拉幫結(jié)派找來的外援、仗著老同學(xué)背后的滇軍勢力震懾他們?nèi)A東諸將,嘴上又據(jù)理力爭,道:“可徐振將軍在時從不會允許——”

    “現(xiàn)在是我主持軍務(wù),”將軍的漆黑的眼睛幽深如潭,明明聲音不大卻生生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令聞?wù)呓脏淙艉s,“孫將軍如有不滿,亦可將皖地事務(wù)移交他人處置。”

    說著手指輕輕一動,立在他身后的兩位副官便明了了長官的心意,各自回身將會議廳的大門落鎖,“吧嗒”一聲脆響飄散在空氣里,卻像催命的符咒一樣令人膽寒。

    徐冰硯……

    眾人大氣也不敢喘,房間內(nèi)的氣氛一瞬間緊繃到極致,個別知情者的腦海中又再次閃過當(dāng)初徐振將軍跪在揚州城外的荒丘上祈求自己的義子饒他性命的那個場景,彼時這位年輕的將軍連眼神都沒有動上一動,徑直便從腰側(cè)拔出了槍,持槍的手穩(wěn)得很,子彈上膛行云流水,“嘣”的一聲就打穿了他義父的頭,鮮血濺了他一身;他從身邊的副官手上接過手帕,幾下便擦去了身上的血跡,隨后只淡淡地同人說一句:“葬了吧。”

    如此兇狠的豺狼……倘若真的動怒,便是把他們這一屋子人都殺了也不是沒有可能!

    孫紹康同樣是慌了,封閉的大門扼住了他的喉嚨,令他感到難以喘息,上首位坐著的那個男人冷漠肅殺,沒有人會懷疑他的心狠手辣。

    “請將軍原諒……”孫紹康低下了頭,肥碩的上身微弓起來,象征他屈辱而虛假的臣服,“……是屬下失言。”

    被他討好的年輕將軍卻并未立刻接受他的致歉,會議廳內(nèi)依然鴉雀無聲,摧殘人心的沉默一直持續(xù)了幾分鐘,令人感到像幾個小時一樣漫長。

    滋啦——

    椅子摩擦地面發(fā)出了刺耳的聲響,是他在眾人的目光之下站了起來,高大的身軀筆挺板正,整潔的軍裝沒有一絲褶皺。

    “我轄理華東軍務(wù)不久,恐時日太短不知深淺,如對各位將軍有所冒犯還望諸君海涵,”他平平整整地說著,語氣幾無起伏,話至此處目光卻陡然一凜,嚴(yán)厲之色躍然于眉間,“但我既領(lǐng)此職,便會忠于職守善履其責(zé),望各位戮力同心,保我華東安穩(wěn)太平。”

    語罷,不等座下眾將溜須拍馬表一表忠心,已重新將此前過手的文書拿起又撂下,留下一句:“兩天之后我要看新的明細——于將軍,安排一下。”

    被點到名的于興漢聽言立刻起身領(lǐng)命,隨即徐冰硯便親自扶起季思言走出了會議廳,房中將領(lǐng)見狀趕緊起身敬禮,直到將軍們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才恍惚回過神來。

    這華東的天啊……真的已經(jīng)變了。

    另一邊還在醫(yī)院里的白清嘉卻是直到黃昏時分才慢慢恢復(fù)意識。

    那時雨已經(jīng)停了,傍晚的天邊染上了暖色的霞光,她的高熱已經(jīng)退去,只是身體還有些酸脹疲勞,可見西洋的藥物果然厲害,免去了她不少痛苦。

    她慢慢從床上坐起來,房間里空無一人,那時她心里有些失落,也不知道原本還在指望什么;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腳步聲,她忍不住期待地朝門口看去,卻見推門進來的人是孟柯。

    啊。

    當(dāng)然得是孟柯。

    不然還能是誰呢?

    “白老師醒了?”此時孟柯已經(jīng)走近她了,臉上帶著清冽的笑,“護士長說你也該醒了,我就去給你倒了杯水。”

    說著便將水杯遞給了她,還溫?zé)崮亍?/br>
    白清嘉感激地接過,對自己的學(xué)生道了句謝,心里卻還被那個男人干擾著,不知道此時他是不是還在這家醫(yī)院里;孟柯敏銳地發(fā)覺了她的心不在焉,腦海中又回憶起幾個小時之前那位右腿被截斷的將軍對她說的話。

    “不好意思,”彼時他撐著拐杖從診室里出來,站在她面前神情頗為疏離,“稍后能否請你暫避一個小時?讓我的朋友和你的老師單獨待一會兒。”

    說著他朝白老師病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她扭頭去看,見那位將軍早已站在了門口,側(cè)影疏落,就像一棵蒼冷的巖松。

    她是很聰明的,不會多打聽別人的私事,此時即便看出白老師在想著誰也沒有令人尷尬地點破,只又體貼地去請海倫護士長來查看她的身體。

    這位護士長還是那么親切,看到白清嘉已退了熱、十分高興,還用并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中文跟她說了一句“恭喜”;取下針頭之后一切無恙,白清嘉又與她閑聊了兩句,隨后便打算從醫(yī)院離開了。

    到門廳時她又想起來要去柜臺處繳納今日診療的費用——她的父親已不再是這家醫(yī)院的名譽董事,她自然也就沒道理再占人家的便宜,付錢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可柜臺處的那位女護士卻笑容可掬地告訴她不必付費,她疑惑地詢問原因,對方笑了一下,繼而不無艷羨地回答:“因為徐將軍已經(jīng)代您付過了。”

    第99章 周折   自然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了!……

    ……“徐將軍”。

    這個稱呼她至今都有些難以適應(yīng), 畢竟就在幾個月前它指向的還是徐雋旋的父親,一個專斷狠毒卑鄙低劣的長輩,如今卻忽然指向了他, 轉(zhuǎn)折如此之大, 也不怪她會感到茫然。

    他為她付了診療費?

    這是什么意思?

    是同情?客氣?抑或僅僅是普通的社交禮儀?

    她難以做出準(zhǔn)確的判斷, 原本就不平靜的內(nèi)心再次被這個微不足道的信息掀起了褶皺——那男人似乎很有這方面的天賦, 可以輕而易舉攪動一個女人的心。

    她頗有些恍惚地跟陪了自己大半天的孟柯道了謝,分別后便獨自走上了回家的路, 傍晚的霞光略有幾分暖意,助長了她的神思不屬。

    好不容易走到弄堂里,天已基本黑透了,家家戶戶都點了燈, 朦朧的光亮都一個個小窗口透出來,嘈雜的說話聲與做飯聲充斥在她耳中,再次把她從虛浮的半空拉回了地面。

    她搖了搖頭甩掉雜念, 調(diào)整一下情緒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 家人們都在,秀知第一個迎上來從她手里接衣服, 臉上帶著喜氣洋洋的笑;她深感慰藉, 心想大家果然還記得她的生日,轉(zhuǎn)進里屋時又見桌子上擺了一個大大的奶油蛋糕,正是她往年過生日時愛吃的,租界洋人烘焙坊里的東西, 這要花去不少錢,約莫得有十幾塊大洋。

    這太奢侈了,以至于她都有些不知所措,看著父母和兄嫂皺起了眉:“這蛋糕……”

    父親母親都在微笑, 大哥更是滿面紅光,一見meimei皺眉便大步向前拉住了她的手,神情激動地說:“meimei不要嫌破費,今日咱們可是雙喜臨門!”

    白清嘉聞言深感莫名,實在不知喜從何來,又見哥哥深吸了一口氣,接著極振奮地大聲說:“我找到工作了!——清嘉,哥哥找到工作了!”

    啊。

    白清嘉愣住了,沒想到忽然之間會發(fā)生這樣的大好事,這半年來遭的一茬兒又一茬兒罪令她有些草木皆兵,即便親耳聽到哥哥說了也還有些不信,遂問:“找到工作了……?是做什么的?確鑿么?會不會有騙局?那個……”

    “是真的!很確鑿!下午已經(jīng)簽過協(xié)約了!”白清平很快接上了話,亢奮與滿足溢滿了他的眉梢眼角,“是一家做保險的洋行!我前段日子曾去應(yīng)征過,今天下午他們的董事親自來了,說要請我去做經(jīng)理!一個月一百二十大洋!”

    說著又忽而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急忙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鈔票給meimei看,繼續(xù)大聲說:“他們還提前付了半個月的薪金!讓我下周就去上班!”

    啊!

    這、這必然就是真的了!

    白清嘉拿著這幾張鈔票反反復(fù)復(fù)地看,過一會兒又拿過哥哥下午剛剛簽署的協(xié)約反反復(fù)復(fù)地看,最后終于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發(fā)生了!他們家的日子真的就要好起來了!

    仔細想想這一切雖說的確發(fā)生得有些突然,可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當(dāng)初哥哥找不到工作是因為有徐振暗中阻礙,如今他死了,這些障壁自然也會消失不見。

    只是……

    她的神思在家中一片歡騰的氣氛中微微凝頓了一下,一個荒唐無據(jù)的念頭忽而從腦海中閃過——

    或許……

    ……這件事會與那個人有關(guān)么?

    因為白清平的工作總算有了著落,白宏景和賀敏之便開始琢磨著讓小女兒辭職回家休息了。

    他們也是好意,總覺得賺錢養(yǎng)家是男人的事,此前讓小女兒出去工作都是迫不得已,如今情況好轉(zhuǎn)自然該讓女兒回來享享福氣;白清平也是一樣的想法,尤其他自六月家中出事后便一直對meimei心懷愧疚,眼下更想好好彌補她一番。

    白清嘉卻堅決不肯辭職。

    坦率來說她很喜歡現(xiàn)在的這份工作,讀書、講課、翻譯、寫作,每一件都是她力所能及的,靠自己的手養(yǎng)活自己是一件很令人愉悅的事,她不愿放棄品嘗這種甘美;何況哥哥如今雖然有了收入,可要徹底改變家中的生活還依然很困難,他們一家又欠了靜慈那么大的恩情,不說還上一座礦山,最起碼也要盡心為人家尋找名醫(yī),這些都需要費用。

    她將這些道理一一跟家人們講了一遍,最后還是堅持繼續(xù)工作,她父親母親知道小女兒執(zhí)拗,后來也就歇了再勸的心思,只囑咐她不要讓自己太累,需時時記得自己還有哥哥作依靠。

    賀敏之還說:“唉,你要堅持工作也好,在外面多接觸些人——尤其那個程先生,我看人品是不錯的,雪中送炭的情誼最難得,你們也算有緣分,不如過幾天請他來家里吃頓飯吧?要是你們小兒女愿意,就盡早把事情定下來……”

    這番陳詞可真讓白清嘉哭笑不得。

    “母親,”她無奈地摟住了母親的手臂,皺著眉抱怨,“我和程先生只是知心的友人,就跟我和靜慈是一樣的,哪有你想的那種關(guān)系……”

    賀敏之搖了搖頭,又刮了刮幺女的小鼻尖,說:“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以后是以后,關(guān)系總要慢慢發(fā)展的么。”

    語罷見女兒露出一副不贊同的神情,便又追著問了一句:“怎么,你不愿意同他在一起,是因為不喜歡他?”

    “自然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了!”白清嘉頭疼地申辯,“我很尊敬他感激他,可并不是出于情愛,當(dāng)然不能跟他結(jié)婚。”

    她母親被她這副義正辭嚴(yán)的小模樣逗笑了,又調(diào)侃她:“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叫情什么叫愛?凈在胡說。”

    這話讓白清嘉一愣,“情愛”這兩個字讓她的心短暫地空了一下,隨后一個人模糊的側(cè)影又飛快地從她心上掠過了。

    僅僅是浮光掠影般的一瞬。

    ……卻已足夠讓她感到悵惘和酸澀。

    次日她又回到學(xué)校工作了。

    到辦公室門口時她意外地見到了程故秋,對方仍是一身長衫清俊儒雅,只是神情依稀有些焦灼,直到扭頭看見朝辦公室走來的她才倏然松弛下來,幾步迎過來說:“可算讓我見著了活人,夜不歸宿是多大的罪過,你就不曉得自己有多讓人擔(dān)心么?”

    他看起來真是十分擔(dān)憂,眼下還有些青黑之色,像是昨夜沒有睡好,白清嘉一見便十分愧疚,連忙解釋:“啊,我……我昨天回了家里一趟,真抱歉,我該想到提前跟人說一聲的……”

    這其實是沒根據(jù)的話,畢竟她并沒有任何要跟他交代行蹤的義務(wù),冷靜下來之后他也意識到自己的反應(yīng)有些過激,于是難免感到些許局促——他大概是頭回處置這種情況,臉竟不受控制地漲紅了,一口氣紅到耳朵根兒,語氣也很不自然,說:“不不不,你并沒有做錯什么,只是我昨天聽你們系里的孟柯說你生病了,怕你走在路上出什么意外——這都怪我太愛胡思亂想,你不必理會……”

    這樣的反應(yīng)著實在白清嘉意料之外——她原本絲毫不認為自己跟程先生之間有什么風(fēng)月的可能,更認為對方提攜自己也只是出于善心和友人之情,可昨日母親的一番話卻忽然給了她提了個醒,如今再看程先生對她的種種……便跟過去她的那些追求者很有幾分相像了!

    她十分意外,簡直稱得上是措手不及,同時又怕是自己多慮了、不敢真的往那條路子上想,支吾遲疑間又聽身后傳來了一聲清脆的“程老師”,回頭一看見是國文科的湯曉曉。

    這位女學(xué)生可真算得上是程先生狂熱的追隨者了,據(jù)說曾在學(xué)生間毫不掩飾地表達過對先生的迷戀,還曾給他寫過熱烈的書信;如今她找先生都找到樓上外文系來了,此等執(zhí)拗若真是為了學(xué)問也著實值得嘉獎,只是她找到先生后卻還不滿足,非要偷偷斜眼看著白老師,眼神中的敵意昭昭然外露著,讓人想裝作沒看到都十分困難。

    過了一會兒她又轉(zhuǎn)過頭去看程故秋了,聲音甜美地說:“先生昨日不是答應(yīng)了要幫著修改我做的那首七律么?我都等了好久了……”

    后面這半句顯然是一個女孩子的撒嬌,里頭藏著綿綿的情意,可惜程故秋以前在北大教的都是男學(xué)生,實在沒有那個眼力看出對方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他還當(dāng)人家真是來請教學(xué)問的,于是便匆匆答應(yīng)跟她走了,走前又扭頭跟白清嘉說了一句:“午餐一起用吧——你當(dāng)心不要再著涼。”

    ……結(jié)果讓白清嘉再次收獲了一枚學(xué)生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