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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冰 第23節

    很含蓄又很熱烈,對她而言是從未有過的逾越;很真實又很虛假,對他來說是饋贈也是考驗。

    他在沉默中動搖,偏偏看起來心如止水,好像并不曾被她打動;她有些慌了,只想盡快帶他離開這棟房子,讓潛藏的危機立刻解除,因此她又往前進了一步——

    ……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走吧,”她的眼中盛著這世上所有的好光景,醴艷又旖旎,“陪我一起去看么?!?/br>
    她有這世上最美的一雙手,白皙纖細,精致漂亮,挽在他的臂彎輕輕晃著,是最令人難以抗拒的撒嬌。

    他站起來了,高大的男人就站在近處,她大約只到他的下巴,要仰起頭來才能看到他的臉,他低垂著眉眼的樣子看起來格外英俊,黑沉的眼里有令人迷醉的光暈。

    “可我有公務在身,”他說,“今夜不行?!?/br>
    竟然拒絕了她。

    她的心更亂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是緊張更多還是失落更多,一股別扭的情緒統攝了她,煩擾間又聽到他問:“白小姐為什么深夜出現在英租界?據我所知,白老先生應當只同法國人有交情?!?/br>
    他在問她,不茍言笑的樣子使這場對話看起來更像是一次嚴酷的審訊,她為此越發慌亂,隱隱還有些惱羞成怒,于是也有點撂了臉,笑容斂起來,看著他說:“湯姆森先生是我的友人,我來他家里喝茶也不行么?是犯了法還是違了規?憑什么要在這里被了不起的軍官先生審問?”

    她在置氣了,也是在賭博,指望這樣強勢的做法能讓他妥協,其實不過是外強中干,心里已經膽怯羸弱得很。

    更糟的是他已經面無表情了,這讓他看起來特別冷峻,有種令人絕望的理性和漠然,看起來鐵面無私不容動搖;甚至他已經用了些力道想要抽回手臂,這是令她極度不安的信號,她知道她不能放走他,否則一切都完了。

    想通了這一點的她終于不再故作強勢、越發緊地拉住了他,美麗的眼睛里有孤注一擲的脆弱,懇求的意味亦已濃到不能再濃。

    “徐冰硯——”

    她甚至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這讓男人安穩的目光再次被攪起了波瀾,看她如同在看一個最令人為難的陷阱。

    “別這樣……”她甚至快要哭了,聲音也有些發抖,“跟我走吧……你也不是一定要抓到人的,對嗎?”

    第38章 負隅   “會連我一起抓?還是干脆也殺了……

    “一定要把人抓住!”

    幾個小時之前, 徐振將軍在官邸的書房這樣命令道。

    他在房間里暴躁地走來走去,兩條濃眉緊皺成一團,好像快要壓不住火了, 大聲地罵:“白家人, 白家人!一家子都是愛惹事的貨!白宏景怎么會養出這么一個逆子, 膽大包天敢跟革命黨牽扯到一起!”

    真是火冒三丈。

    這番怒氣來得也不是沒有道理, 畢竟徐家前腳剛跟白家結了姻親,后腳白清遠就成了政府的通緝犯, 一個弄不好便要禍連自身,這種事擱到誰身上能不上火?何況他們這親家原本就結得不痛快,從根子上就起了齟齬。

    徐振覺得晦氣極了,心想自己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才會跟這么一家子搭上關系, 如今是避白宏景如蛇蝎,連帶著對那個未婚先孕的便宜兒媳也沒什么好臉色,要不是看她肚子里已經有了徐家的血脈, 保不齊就要把她掃地出門!

    白清遠?那小王八蛋的事兒他自然更不可能管!白宏景也是老糊涂了, 竟然還敢腆著一張老臉求他去救人!也不想想這是多大的事!他們白家有沒有那么大的體面!

    他繼續在房間里煩躁地來回走,腦子里不斷盤算著權衡利弊——白清遠的事該怎么收尾?政府已經在抓人了, 抓到以后會怎么樣?一番嚴刑拷打那小紈绔能撐幾天?興許沒幾下就全招了!到時候全上海灘都會知道白家出了這么個逆子、徐家搭上了這么個親家!

    然后呢?大總統質詢怎么辦?他該怎么答復?白紙黑字畫了押的東西可就沒法辯解了, 無論怎么巧舌如簧也推脫不掉!這會影響他的仕途、會影響他的整個家族!

    徐振狠狠閉上眼安靜了片刻,再展目時眼底已經露出了狠辣決絕之色。

    ——那就只有殺了。

    他先把人抓到,然后悄無聲息地殺了,這樣政府就永遠不可能拿到白清遠的口供, 此案成了懸案,徐家也就不會再受到牽連,屆時即便大總統知曉此事想要再查,他也有許多方法能夠迂回躲避過去。

    至于白家……那他就管不了了, 誰讓白宏景自己沒把兒子教好?自己造的孽總要自己去償,何況他不是有兩個兒子嗎?死了一個還剩一個,也不算斷了香火。

    徐振想定了,遂立刻轉身坐到書桌前親自寫了一張字條,書罷,又將其遞給了一直靜立在書房中等候的義子,沉聲說:“去找史青云,就說是我的命令,讓他想辦法找洋人拿批條,你親自帶兵進租界搜捕?!?/br>
    “記住,務必要把人找到?!?/br>
    徐振一字一頓地強調,神情是史無前例的鄭重和狠絕。

    “找到之后,就——”

    陰鷙地。

    ……做了一個“殺”的手勢。

    記憶中的影像尚且鮮明,眼前人的眉眼亦不肯模糊下去,她的手還執拗地拉著他的手臂,婉轉的眼神就像細密的絲線,一根一根緊緊纏繞著他的心。

    “我們走吧……嗯?”

    她再次以邀約的方式懇求他,對眼下他艱難的境遇一無所知,全因他沒有告訴她自己這次去山東都做了什么、徐振對他又生出了多么強烈的不滿……對方的耐心即將告罄,倘若眼下抓捕革命黨的事他再次失手,那么后果必然將是他無法承擔的。

    可他無法對她說明這些復雜的緣故,即便說明了也無法獲得她的諒解——天平的那頭站的是她的親哥哥,而他只是一個與她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她憑什么體諒他的為難?又憑什么考慮他的境遇?他根本無法在這場比較中獲得任何一點傾向。

    男人沉默著,眼中的墨色越發濃深,半晌之后還是開了口,她聽到他聲音低沉,輕輕對她說:“你應該明白的,即便今日繞過了我,他日也終歸躲不過別人……最終結果都一樣?!?/br>
    這是揭底牌的話。

    她猛地抬起頭,正對上他通透的目光,這個男人太聰明了,好像什么都知道。

    虛假的戲沒法再演下去,被扯落遮擋后她只能更哀切地求他,聲音也越發小,語速很快地說:“你信我,這件事一定有誤會,我二哥他不是壞人,就算我求你,放他一回……好么?”

    他不說話,她便更急,又追著說:“何況現在你的兵都走了,這里只你一個,萬一他們把你抓了威脅當局那情況豈不是更糟?你就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從這兒走出去,誰還能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

    他放任她糾纏,只是眉眼間的漠然并無一絲動搖,仍很冷靜地說:“士兵們就在對街,這里一旦有動靜他們立刻就會到——這里除了你二哥還有誰?金勉?他受了傷能跑多遠?拒捕的后果是什么你清楚嗎?如果他們持有槍械軍方還會被允許在抓捕中開槍,那又意味著什么?如果出現傷亡,那個結果你能承受嗎?”

    層層疊疊的反問。

    白清嘉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徐冰硯,她也從不曾聽到他一連說這么多的話,一貫沉默隱忍的男人突然展現出了強勢的一面,明明不曾聲色俱厲,卻令她的意念不由自主地被他支配。

    “現在還有幾分鐘,你可以去勸他們跟我走,”他看著她,步步緊逼,“我保證,會盡最大努力保護他們的安全。”

    即便這完全違抗了徐振給他的命令。

    她根本不知道他為她做了多大的妥協,只覺得眼前的男人無情又冷酷、對她像對一個陌生人一樣狠,那些她以為的特別好像都是毫無根據的臆斷、是惹人發笑的自作多情。

    她的手漸漸松開了,脫離了他的手臂,眼底動人的花色變成了料峭的春寒,看著他問:“……如果我不呢?”

    他眉頭緊鎖。

    “如果我不讓你把他抓走你會怎么樣?”她試探著他的底線,走鋼索一般審慎,同時又有些過分的大膽,“會連我一起抓?還是干脆也殺了我?”

    說到這她意義莫名地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他腰間別的槍,忽而伸手摸了上去,他想阻止卻拗不過她的執拗、怕貿然用力會傷著她,最終還是由著她拿走了他的槍,并看著她拿它危險地把玩。

    “把槍給我,”她聽到他的聲音更沉了,周身的氣息也越發凜冽,“不要傷著自己?!?/br>
    這其實是關心的話,可此時在她聽來卻像是威脅,好像在說如果她再不歸還槍械他就會對她不客氣,她心里更難受了,正要說話卻又聽到門口傳來了一陣動靜,似乎是方才去對街巡查的軍警們回來了,他的副官正在敲門,并大聲請示著他的命令。

    ——只要他說一聲“進來”,一切就都結束了。

    她與他對視,整個后背幾乎都要被冷汗浸透,他看著她似欲言又止,修長有力的手緩慢地握住了她手上的槍,寬大的掌心是溫熱的,與她早已涼透的手截然不同。

    她無法再負隅頑抗,頹然地松開了手,眼睜睜看著槍再次回到他手上,如同今夜這場博弈的主動權一樣離她遠去,她的思緒甚至都放空了,人也麻木起來,似已不知今夕何夕。

    而此時他們又同時聽到了“嘎吱”一聲門響——

    神魂立刻歸位,連徐冰硯的眼中也閃過了一絲嚴肅,不知道是誰在他下令之前就推門走進了屋子,深沉的眉目陡然變得凌厲,直到一聲柔和的笑語傳進來,在問:“這是怎么的——羅伯特先生,難道您的朋友惹上什么麻煩了嗎?”

    這聲音很熟悉,白清嘉已經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幾秒鐘之后從走廊的拐角轉進兩個人來,其中一個是位西洋紳士,如果仔細辨認就會發現那是英國領事羅伯特布萊克,而他旁邊另一個一身旗袍、瘦削柔美如同一朵雨后丁香的,卻赫然是薛靜慈薛小姐。

    她的氣色看上去不大好,起碼比白清嘉離開上海時要糟,整個人更瘦了、連臉頰也凹陷下去,偏偏此時的神情看上去怡然自得,看到白清嘉后還笑了笑,十分自然地招了招手,說:“抱歉我今日來遲了,不過說起來也是羅伯特先生的過錯,他的車壞了,我們中途改坐了黃包車?!?/br>
    眼下的情境讓白清嘉深感莫明,她知道自己該配合著做戲,可混亂的情緒卻讓她一時難以凝神,因而只有訥訥地應一聲;薛靜慈也不在意,仍很禮貌地笑,又轉頭看向徐冰硯,似有些驚訝地問:“這位便是徐三少爺了吧——你是同清嘉一起來喝茶的么?唉,我們在外面瞧見了好多軍警,可真是駭人,也不知這附近究竟出了什么事?”

    頓一頓,又自顧轉向了身邊的英國人,問:“羅伯特先生,你聽到過什么風聲么?”

    徐冰硯是何等聰明的人,怎么會看不出薛靜慈的來意?

    她特意找了英國領事同來,顯見是早已得知徐振拿了進租界搜捕的特批,眼下是要借洋人的特權來干預軍方的行動,大概率還會想法子把湯姆森名下的這座房產硬跟英領館扯上干系,請來的佛不可謂不大。

    冷峻的軍官并未說話,兩邊看似平和地交談,實則卻在兇險地對峙,落地的西洋鐘仍在搖擺,白清嘉也不知道聽了多少遍走針的細小聲音,最終才終于等到男人的讓步。

    “只是一點誤會,方才已經說清了?!?/br>
    他神色如常地說著所有人都知曉底細的假話,刻板的樣子顯得過分端正,片刻之后又忽而低頭看向她,眼中有令人心驚的深長意味,可卻什么都沒再說,只安靜地從她面前離開了,同羅伯特和薛靜慈簡單問候過后,背影便消失在了走廊的轉角。

    吧嗒。

    洋樓的大門關上了。

    她卻知道。

    ……這件事還遠遠沒有結束。

    第39章 夜行   偷偷在心里跟他過一生

    夜色幽深, 薄薄的門扉之外傳來軍車轟鳴的聲音,白清嘉從窗口向外看,只見到那個男人上了車, 與軍警們一同消失在了租界的街頭。

    她有些恍惚, 整個人幾乎脫力, 神思朦朧間又聽到一陣窸窣的腳步聲, 回頭看向屋內,是二哥從樓上下來了, 身后還跟著許多位革命黨,個個神情警惕地在窗口警戒,似在提防狡猾的軍警們去而復返。

    湯姆森先生也從里屋出來了,他同樣受了驚, 正后怕地跟羅伯特先生嘰里呱啦地用洋文交談著,后者皺著眉聽了一會兒,嘆了口氣, 又轉而看向薛靜慈, 轉用漢語說:“薛小姐,你們的安排需要盡快, 不能一直停留在租界, 我們能夠提供的庇護有限。”

    薛靜慈點點頭,似乎想要答話,然而一夜緊張的奔波已經讓她病弱的身體不堪重負,她沉沉地咳嗽起來, 臉微微漲紅,細看身子也有些打晃,幸虧白清遠眼明手快地上前扶住了她,她側過臉對他感激地一笑, 隨即又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攙扶她的手。

    “當然,請您放心,”她用微微沙啞的聲音回答英領事,“遠渡的船就在三天后開,我都已打點好了?!?/br>
    羅伯特點了點頭,眉頭卻依然緊皺著不松,看了看窗外又說:“這里已經不適宜繼續停留,幾位先生要盡快離開?!?/br>
    湯姆森一聽立刻跟著點頭,說:“是的,不安全,要離開?!?/br>
    一副急于把他們推走的樣子。

    薛靜慈也不意外,仍對兩個洋人報以客氣的微笑,說:“好的,我們馬上就走?!?/br>
    薛小姐是有遠見的,今日傍晚就聽聞徐振將軍拿了進租界的特批,她知道要壞事,于是立刻去找了羅伯特領事和她一同來為革命黨們解圍,與此同時也早料到這些利益為先的洋人不會輕易施恩于人,故又聯系了一位與商會交好的英商、借用了他在滬上的私宅,預備把人轉移過去,連車都提前備好了。

    如今趁著黑夜,革命黨們已經極快地收拾了東西準備上車離開,白清嘉只感到腦子里一片混沌,怎么也想不通一向深居簡出不問他人之事的靜慈怎么會也會攪進這樁事里,她想問她,對方卻還在和兩個洋人交涉、暫騰不出工夫同她說話,好在她二哥來了,把她拉到走廊的角落很匆忙地說:“回家去吧,現在就回去。”

    她醒過神來,拼命搖頭,又看著她二哥問:“你呢?靜慈說的船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她二哥挑眉笑了笑,有點清苦的味道,但乍一看仍顯得散漫,答:“去日本?!?/br>
    “孫先生要在東京組建中華革命黨,”他淡淡地說,“二哥去湊個熱鬧?!?/br>
    其實是流亡……到海外去,做個無根的人,做更危險的事。

    “去日本?你,你……”白清嘉已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那你還回來么?什么時候回來?這么大的事總要跟父親商量的吧,你不跟我回家?”

    白清遠看著meimei嘆氣,像對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樣耐心,笑了笑說:“如今我只能躲在租界,三日之后就要出洋……還是不回去見父親了,見了也是給你們添麻煩,何況還要多受一頓好罵好打?!?/br>
    最后這半句調侃的本意原在于緩和悲傷的氣氛,結果作用卻是適得其反,白清嘉心中更酸澀了,忽而越發感到哥哥離他們這個家越來越遠,甚至……他可能再也回不到從前的日子。

    白清遠也看出了meimei的傷情,心中亦是五味雜陳難解難分,可他一個做兄長的,總不興在這種時候惹人哭,于是又笑了,一雙狐貍眼中全是風流,看著meimei調笑:“我聽說了,你同徐雋旋退了婚,這事辦得好,哥哥要恭喜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