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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冰 第19節

    這下可算解了程故秋方才張不開嘴的燃眉之急,他感激地沖白小姐一笑,又頗為熱絡地說:“無他,只是前段日子我將小姐此前翻譯的法文詩集拿給商務印書館的友人看了,他對小姐翻譯的功力贊不絕口,今日恰好也到府上拜訪,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見他一面?”

    這世上慕白小姐美名前來求見的人可多了去了,可慕她才名的倒是罕見,白清嘉覺得很新奇,幾乎是一下子就來了勁頭,問:“他看過我翻譯的詩?他是怎么說的?”

    程故秋看她有興趣也很高興,溫和的眉眼越發舒展,笑說:“他人就在廳里,何必我再做傳話人?小姐前去一見也就是了。”

    那位書館的編輯名叫李銳,也是上海人,約莫二十五六上下,形容卻有些邋遢,看得出日子過得頗為拮據,身上的褐色西裝很是陳舊,內里興許還打著補丁呢。

    她去廳里見他時只見他面前滿滿登登擺了七八杯空的咖啡杯,家里的女傭都在捂著嘴偷笑,好像在調侃這位先生的不體面。

    偏他一個人像是感覺不到,笑得很是爽朗,還看著那些女傭回嘴:“笑什么?我自己又買不起這么好的咖啡,來蹭蹭也不許?——再來一杯!”

    硬生生把咖啡喝出了酒的意氣。

    白清嘉覺得這人頗有幾分趣味,程故秋卻覺得作為介紹人的自己臉面都被這位老同學丟盡了,立即十分尷尬地走上前去拉他,又頗為局促地扭頭對傭人們道歉,說:“不好意思,那杯咖啡不要了,不要了。”

    惹得眾人又是一陣笑。

    白清嘉也難得露了個笑臉兒,恰被那個李銳瞧見了,他立刻瞪圓了眼睛、毫不掩飾對她容貌的贊美,還直言不諱地對程故秋說:“故秋,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怎么不早說白木槿是一位如此美麗的小姐?倘若你說了,我今日定然會去賃一身嶄新的行頭,怎會如此不體面地出門!”

    程故秋嘆氣,心說你的不體面才不是僅來自于行頭,嘴上卻沒徑直揭老友的短,只扭頭對白清嘉介紹:“這位是我的大學同學,也是國文科出身,名叫李銳,木子李,銳意瀟灑的銳。”

    白清嘉倒沒想到眼前這個有些破落的男子竟會是名門學府出身,著實有些驚訝,她亦不是擅與人虛與委蛇的性子,索性就直說了,言:“先生既然是北大畢業的高材生,怎么竟會混到連一杯好咖啡都喝不起的地步?”

    這樣的直言不諱也真是人間罕見,任誰聽了也該有幾分尷尬的,熟料那叫李銳的小編輯卻很坦蕩,還反調侃了一句:“這有什么奇怪?我一個商務印書館的編輯,不去讀時評又不去譯大書,連艷丨情小說民俗志怪都不愿追捧,單喜歡小姐譯的那些法蘭西詩歌,我不破落誰破落?”

    這話說的……

    氣人是真的氣人,那意思分明是在諷刺白小姐的譯作不賣座;可討喜也是真的討喜,明晃晃表達了對她翻譯的喜愛,倒令人有些拿不準該怎么對待他。

    白清嘉也是被氣笑了,都沒說話,還是秀知替她們小姐不平,問李銳:“你什么意思?是嫌我們小姐翻譯得不好?那你還登門求見做什么?以為我們小姐稀得見你?”

    那李銳聽言擺手一笑,也是個打蛇隨棒上的主,一遇詰問便露笑臉,答:“非也非也,我幾時說白小姐譯得不好了?只是說不好賣錢嘛——這么不賣錢我還是上門求見了,豈不正好可以反過來證明我的誠心?”

    第31章 稿酬   “呀,這里怎么有這么大塊的銀元……

    他真是兩面說都有理, 言之鑿鑿的樣子把秀知惹得忍俊不禁,一時倒也再抹不開臉兇他了。

    他還熱絡呢,明明是個客人, 卻像個主人家一樣反過來請白小姐落座, 一下就把程故秋扒拉開了, 自己坐在離白小姐最近的一把矮腳蹬上, 笑瞇瞇地說:“小姐的書稿我盡看過了,可見外文的功底著實扎實——第一流的譯家就要去譯詩歌!譯小說散文的都是混子!繞出幾門語言去的也都不著調!都不好, 都不好!”

    這番吹捧實在有些過猛,令白小姐都有些臉熱了,她失笑,調侃:“那照李先生的意思, 我的譯作便是至美至善全無瑕疵了?”

    一旁的秀知原以為這小編輯要再空口吹噓起來,不料他卻又搖頭說了一聲“非也”,還說:“小姐的外文的確出色, 可對于國文卻相對有些生疏——翻譯嘛, 終歸是要給國人看的,倘若措辭不精恐終難被人欣賞, 還要多雕琢。”

    這是句說到點子上的評論。

    白清嘉十幾歲便留洋讀書, 自小又沒受過什么傳統的私塾教育,對于國文實在不精通,連《古文觀止》都未通讀過,至于唐詩宋詞自然更感陌生, 聽人讀過一首后頂多知道大致是在講什么,卻很難品出其中煉字的妙處。因而她翻譯的西洋詩歌也多以白話為主,近似元明清三代話本的語言風格,雖也能達意, 卻不符合國內文人士紳的審美趣味,的確很難獲得認可。

    這一句點評便能看出是行家了,白清嘉點了點頭,也虛心的,說:“先生說得對,我的確還有許多功課要補。”

    李銳聽言趕緊擺擺手,很灑脫的模樣,笑道:“我算什么先生?又不是故秋那正兒八經在三尺講臺上教書的,小姐只管叫我的名,不必同我客氣。”

    一句話又有些調侃程故秋的意思,兩個性情截然不同的男子竟可以是這樣的好友,也令白清嘉感到幾分新奇。

    不過她此時倒沒多打聽李銳和程故秋的同窗故事,只因又聽李銳忽而提議:“上次小姐的書稿只譯了一半,還不是拉馬丁先生的全作,不知近來白小姐可能抽出功夫將他的詩歌譯完?到時交稿付梓也是一樁美事——哦自然,稿費我們不會拖欠的,我會盡力向主編爭取得優厚一些。”

    這是……在同她約稿?

    白小姐眨了眨眼,更感到新奇了,除此之外還有幾分難以置信,再深想想,倘若她的翻譯真能付梓出版……那豈不是,她會在書店里買到署有自己名字的書?

    白小姐確然心動了,那雙美麗的眼睛也總算亮了起來,這可是她自那晚糟心事發生后的頭一遭,看得秀知也很是高興。

    她在她們小姐身后瞄了一眼那一身破落西裝、面前擺著一排空咖啡杯的小編輯,偷偷笑了笑,心中默想:也算你做了一件好事。

    于是從這天起白小姐便終日與紙筆為友,攢著勁兒要早日譯好自己的第一本書。

    白老先生也從傭人們那里得知了此事,知道小女兒受了一個編輯的蠱惑,現在天天悶在房間里做什么翻譯。他自然是看不上這類活計的、也不想讓女兒為此勞心費神,可她剛剛在徐雋旋的事情上受了委屈,他也不好再阻止她這好不容易才培養起的小興趣,姑且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她去了。

    她是真上心,平時那么憊懶的一個人,如今每天不到七點鐘就起床了,都不用人催;只是睡覺時間卻推遲了,常常到夜里十一點還不肯熄燈,于是家里的傭人們就開起了玩笑,說秀知是命苦的,要么得催小姐起床、不然就要催她上床,總歸不得閑。

    而忙碌的日子雖則辛苦,可終歸能讓人感到充實,原本窮極無聊難以為繼的日子忽然就跑得飛快,時間一下子竄出去,轉眼竟進了三月了。

    北京的春日可沒有多惹人喜愛,不單冷得沒有個春日的樣子,而且干燥多塵土,令南方來人總難免有些不適應。所幸白清嘉在這個春日交了稿子,李銳也很守信,沒幾天就給了答復,在信中盛贊她的翻譯靈巧、譯出了法蘭西的奔放與熱烈,比時下大多數的所謂譯家都要高明得多,與此同時還隨信寄來了她的稿費。

    整整一百五十大洋。

    這筆錢么,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于尋常人家而言足夠幾年花銷,可對白小姐來說卻還不足她一件尋常衣服上的扣子值錢,自然不會太令人激動。可這又的的確確是白小姐平生第一次自己賺到錢,這難免讓她心潮起伏,看著手中那幾塊漂亮的銀元,覺得它們長得都比平時從父親那里拿的要俊俏許多。

    她心里十分開懷得意,禁不住便要拿出去顯擺,無非也就是到父親母親那里轉一圈,還要裝作漫不經心,譬如從他們眼前過時愣要讓銀元狀似不小心地從口袋中滑落,然后她又要狀似不知情地問上一句:“呀,這里怎么有這么大塊的銀元?是誰掉的?”

    惹得她父親母親也是十分無奈。

    賀敏之比白宏景更買小女兒的賬,一面覺得她嬌氣可愛,另一面又不吝嗇夸她能干,白清嘉一得夸獎那就更來勁,又纏纏綿綿地摟上了她母親的胳膊,纏著人問:“母親有沒有什么想要的?我給你買。”

    大包大攬的小財主模樣逗得她母親樂不可支,拿手去點她的小鼻尖,笑著說:“我什么都不要,你自己拿去花了吧,買些喜歡的小玩意兒。”

    白清嘉撇撇嘴,覺得母親不給她面子,打定主意要自己用這一百五十大洋在家中買出一番地位,遂帶著秀知一同出了門,在偌大的北京城來回逛了起來。

    只是白小姐的雄心壯志雖則十分可嘉,可那口袋中裝的錢財卻略顯出一些單薄。

    她本想替她母親買一個成色上好的玉戒指,遂十分有排場地進了珠寶店挑選,那里的店員見她滿身貴氣還以為來了筆大買賣,是以一個個都是萬分殷勤地上前伺候,然而待白小姐施施然地坐下一看,才發現但凡能入自己法眼的珠寶首飾都得要一千大洋往上數,她這區區一百五十元頂多只能買個鑲著碎寶石的金飾,還不定是那個國家來的寶石呢。

    這真是大大出乎了白小姐的預料,令她在感到喪氣的同時又覺得有點丟人,頭一回生出了囊中羞澀的局促感。不過白小姐是什么樣的氣派?怎么會被人看出短處?就算是自己錯了也要反咬別人一口,當即就端起了架子皺起了眉,還煞有介事地跟身邊的秀知念叨了一句:“現在的珠寶買賣也真是好做,連這樣的成色也能端出來賺錢?北京的買主們也真是寬容。”

    說完就款款站起來走了,反而讓開店的人臊得滿臉通紅。

    從珠寶店出來,白小姐又逛起了服飾店、文玩店、皮具店,反正無論什么店,但凡是她瞧上眼的東西全不是一百五十大洋買得下的,就連一塊看起來勉強像樣子的懷表都要三百大洋,她為此感到十分喪氣,最終只能拐進飯店小吃店去給家人買些甜糕了。

    秀知瞧出小姐不滿,也是偷偷捂著嘴笑,還說:“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這可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福氣,小姐怎么還不高興了?”

    道理雖是這么說的,可白清嘉仍難免有些心氣不順,尤其當她拎著甜糕從飯店走出來、在途徑百貨店時從櫥窗里看到了一身漂亮的男士西裝時,那股子不順的感覺就越發昭彰了。

    那應當是一件出自西洋設計師之手的作品,剪裁一流、用料上乘,連袖子上釘的袖扣都透著一股精致考究的味道,憑她估計標價怎么也要七八百元,遠不是她今日帶的這點錢可以買下的,可這卻不妨礙她在看到它時就想到……

    ……徐冰硯。

    那男人一直太刻板肅穆了,仔細想想之前每回見面他身上穿的都是軍裝,自然他那樣也很朗闊挺拔,可她偶爾也會忍不住想象他穿其他衣服的樣子,譬如西裝,譬如白色的襯衫,譬如英倫紳士常愛穿的馬甲……他生得那樣好看,穿這些一定也會讓人覺得賞心悅目吧,大膽的摩登女郎們會忍不住對他拋媚眼兒,即便是舊派的女子也會在閨閣中偷偷遙想他的英俊。

    ——啊,她怎么竟會想著要打扮那個男人了?他又不是她什么人,她為什么要想著給他買衣服?何況他都兩個月不曾聯絡她了,自那晚匆匆一別后就音訊全無,她理這種人做什么?

    ……才不要管他。

    于是那天白小姐就只買了幾袋子老北京糕點和一些西洋進口巧克力,另為自己的侄子侄女兒各買了一支意大利產的鋼筆、寓意讓他們以后勤學苦讀。除此之外她還留了一筆資費,打算等之后自己翻譯的書上了貨架便一口氣買他個百八十本贈給親友,家里的人更要人手一本,管他看不看得懂詩、總之統統都要讀。

    她抱著這般暢想心情十分愉悅地乘車回到了家中,未料剛開進院子便瞧見自家門前停了幾輛從沒見過的車,還有幾個背著槍的士兵閻羅似的杵在門口。她眼皮一跳,一股不祥的預感忽而漫上心頭,下車時果然見到一個女傭慌慌張張地跑上了前,湊在她耳邊小心翼翼地說:“小姐可回來了,快進去瞧瞧吧……徐將軍帶著徐二少爺一同來了,正一起坐在里頭等小姐呢。”

    白清嘉一聽立刻沉下了臉,忽覺得北京的春日更加肅殺了。

    第32章 鬧劇   “這婚約,廢了也罷!”

    事隔兩月之后, 徐將軍總算肯帶著他那個混賬兒子一同登白家的門了。

    這個時間的拿捏是很講究的,既足夠讓白家人的怒火冷卻到一個不至于當場爆發的程度,又能讓他“公務繁忙”的借口顯得十分逼真, 好像當真是百忙之中撥冗前來致歉, 越發顯得萬分真誠。

    他甚至都沒有提前通電告知白宏景自己將要登門, 徑直就從滬上到了北京, 從專列上一下來便出現在了白家門口,打了白宏景一個措手不及, 都不知道該端出一副什么樣的面孔示人了。

    徐振要的便是這個效果,趁白宏景還沒回過神來先發制人,一進門便讓自己兒子給白家長輩鞠躬,又在一旁沉沉嘆著氣說:“吾兒愚魯, 是我管教無方,竟讓這畜生險些傷了清嘉!今日便請親家隨意發落,我絕不會護著這逆子!”

    別看徐振將軍是草野出身沒讀過什么書, 可在這官場上浸yin多年那說話也帶著機關, 一句“險些”是在提醒白家人他兒子可沒真的強了他們閨女,是未遂;一聲“親家”又在攀親帶故, 指明了還不想放棄和白家的聯姻;最后那句“隨意發落”就更是笑話了, 他一個當爹的不肯教訓自己兒子,倒推給白家人處置,這不是昭昭然的護犢子么?

    白宏景人精一樣,怎么會聽不出這幾層意思?當即也被氣得不輕, 可徐振親自登門這件事終歸是給了他尊貴的面子幾分撫慰,令他心中稍寬,沉吟片刻后又重整旗鼓,看相徐雋旋說:“此事的確太過荒唐!當我白家的女兒是什么?如此隨意輕賤妄加欺辱, 讓我如何放心往后將她交到你手上!”

    徐雋旋也精乖呢,來之前早就從父親那里吃了定心丸,知道白宏景不敢當著他父親的面把他怎么樣,于是也是敞開了做戲,“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涕淚橫流著說:“岳父!我那日真是昏了頭,竟做出那等禽獸不如的蠢事!也怪我是愛清嘉愛極了,一聽她說要跟我退婚便心慌意亂,一時失了理智才會……”

    這一腳皮球踢得可真是漂亮。

    徐雋旋此前一直捂著被白清嘉提出退婚的事,生怕鬧大了使他們的婚約生出變數,可眼下一被白家人問責他便迫不及待要掏出這個因由頂上一頂,是把這當免死金牌了:瞧,是你們家的女兒先行事出格對不起我,我那天雖然是做錯了、可也算是事出有因罪不至死了吧?

    白宏景和賀敏之原本是氣勢洶洶地坐在沙發上聽徐家人告罪,眼下一聽這話便瞠目結舌了,兩人對視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

    徐振一看兩位親家的表情便知道他們也被蒙在鼓里,主動權遂又多了幾分,心更定了,甚至還打起了圓場,開始和稀泥:“怎么,兩位親家竟也不知道此事?莫非這是清嘉自己做的主張,還沒同二位說起過?”

    戰場上的形勢瞬息萬變,一眨眼的功夫質問的人就變成了對家,白老先生心中為難,想想自家那個不孝的女兒,確乎是會大逆不道自行提出退婚的性子,遂心生狼狽不知該怎么答了。

    這時卻聽賀敏之怒而道:“好笑,你現在說這個是什么意思?她要同你退婚你便可以強迫她了?那改日她若同你爭吵你是不是還要拿刀殺了她?她是我含辛茹苦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不是這樣給你拿去糟踐的!”

    賀敏之一向性情溫吞與人為善,家中做得久的傭人十幾年都不曾見過她發火,便是對著那些個囂張跋扈的妾都能好言好語,可眼下面對他人欺負她的女兒卻終是坐不住了,比白老先生的脾氣還要大上許多,疾言厲色的樣子直接就讓徐雋旋不敢抬頭了。

    “岳母息怒,”他趕緊連連道歉,“小婿不是這個意思……”

    這樓下的動靜大,也驚擾了原本在樓上的吳曼婷和白清盈,母女兩個相攜著從樓梯上下來,小心翼翼地在廳里找了個邊角的位子坐下,吳曼婷還試探著問:“怎么了這是?快消消氣,都別動怒……”

    而白清盈的目光則一直鎖在徐雋旋身上,后者也不由自主抬頭同她對視了一眼,不過很快就又低下頭去了,匆匆忙忙的樣子像是在避諱什么。

    白清盈表面上一切如常,只低眉斂目地在自己母親身邊坐下,可那雙與白清嘉甚為相似的眼睛里卻極快地閃過了一絲異色,有些算計又有些得意,可惜當時沒人瞧見。

    這廂白老先生有了正妻提氣,也總算想起來自己才是苦主了,于是氣勢又漲起來,徐將軍一看形勢不妙,趕緊又幫著兒子緩和場面,道:“夫人說得是,此事全是犬子的過失,他年輕氣盛想不明白事,其實婚約的事情早已經板上釘釘、哪里是小孩子說退就能退的?他本不該為此著急動氣的……”

    這想當然的話剛說到一半,恰巧就被于此時走進家門的白清嘉聽了個全,她步伐匆匆地進了客廳,臉上的冷意比屋外料峭的春寒還要蕭索,聲音也沉,說:“徐伯父這話晚輩不能認同,如今已是民國、哪能再翻大清朝的舊黃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恕我不認,這婚約我無論如何都要退掉!”

    白小姐的氣派是與生俱來的。

    她也沒有多么疾言厲色冷聲冷情,只是說話的情態總顯得特別矜貴,言語也利索,有種不容置喙的斷然摻在里頭,讓聽的人很難不把她的話當成一回事。

    白老先生沒想到女兒會突然回來、又這么直挺挺地撞上了徐振發的話,如此一副堅決要退婚的模樣可是與他的希望大相徑庭的,眼看著被頂撞的徐振已經微微沉下了臉,白老先生的心也是有些慌亂了起來,他定了定神,擺出威嚴的神態對女兒發了話:“清嘉你先坐下,小孩子不要亂說話。”

    白清嘉卻不買賬,看樣子是鐵了心要同徐家人一刀兩斷,此時不單不消停反而話語更顯凌厲,頗帶幾分譏誚地說:“小孩子?既然是小孩子還談什么結婚?合該送我回法蘭西繼續讀書去,留在這兒談婚論嫁豈不好笑?”

    說完,又吹著眼睛看向徐雋旋,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個垃圾,輕蔑厭惡到骨子里,說:“何況難道父親忘記了?徐二少爺在曾副參謀長的官邸就敢強迫女兒,他日保不齊還會跑到總統府門口脫褲子,在父親眼中我究竟有多不值錢,才活該被打發給這樣的無賴?”

    如此不留情面的話真是活生生把徐家父子的心扎出了血!

    徐振如今就剩這么一個親生的兒子,便是給他鑲上金邊供起來都嫌不夠,哪能聽旁人明晃晃說他是個無賴?一時之間真是怒沖天靈蓋,臉都漲成了豬肝色。

    徐雋旋也被白小姐那個看垃圾的眼神給刺得難受頭頂,一扭頭瞧見自己的父親也是臉色不善,遂立即覺得有了靠山,當即由跪改站從地上爬起來了,氣勢洶洶地瞪著白清嘉說:“清嘉,我此前可是百般忍耐為你遮掩,如今你卻這樣不給我面子,那就不要怪我在你雙親面前實話實說了!”

    白清嘉聞言不怒反笑,纖細的眉微微一挑,說不清的傲慢和坦蕩,直言:“代我遮掩?大可不必,徐二公子有話直說,可別雷聲大雨點小。”

    徐雋旋氣得發抖,連說了三個“好”字,氣急之下猛然扭頭看向坐在沙發上的白宏景和賀敏之,大聲道:“岳父岳母,不是小婿想推脫罪責,實在是那天的事另有隱情——清嘉她,她和我三弟有了首尾!”

    如此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實在是出人預料,不單白宏景和賀敏之都驚訝得瞪圓了眼,就是白清嘉這個事主都如聞天書無言以對了!

    她和徐冰硯有了首尾?

    就那個每次匆匆見一面便轉身消失無蹤的男人,她該怎么跟他生出首尾?

    白清嘉是怒極反笑,當即就要怒斥徐雋旋言行無狀,哪料這人覺得自己有了理、嘴皮子也溜道了,不等她駁斥便一鼓作氣說開了:“此事我本不愿再提,可如今卻覺得再放任下去是害人害己——當日在北上的火車上清嘉便同我三弟不干不凈,兩人深更半夜在火車外私會;那日在曾副參謀長府上我本也沒有別的念頭,只是正巧撞上他二人拉拉扯扯糾纏不清才怒上心頭,實在也是迫不得已啊!”

    這話就真是荒唐得沒邊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