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啟年沒說信還是不信。

    與蘇允白交流時，最忌跟著她的節(jié)奏走。而這一點(diǎn)，霍啟年雖然還沒清晰地意識到，但已經(jīng)本能地這么做了——

    他深吸口氣，“這些年……是我錯了，對不起。”

    此刻最重要的，根本就不是她為何要走，而是該如何才能把她留下來。

    霍啟年……道歉了？

    蘇允白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下意識抬頭看他。

    霍啟年道：“我驕傲自大、蠻橫無理、目中無人……我習(xí)慣于辜負(fù)你的心意，縱容身邊的人欺負(fù)你，看不見你的付出……

    “這些我都認(rèn)。我知道我做錯了很多事……我會改。”

    他閉了閉眼，眼睫顫顫，神情顯得有些狼狽，顯然是接下來的話讓他有些難以啟齒：“我都會改的。你別走，就只是別走……行不行？”

    蘇允白怔住了。

    玻璃墻外陽光明媚，玻璃墻內(nèi)光線大亮。霍啟年就站在這明晃晃的光線下垂頭看她，眉頭微皺，眼神深深，唇角的線條繃得緊緊的。

    蘇允白的眼神幾步是不受控地落在他鼻側(cè)的那一點(diǎn)極淡的痣上，心里的情緒一時復(fù)雜難言。

    她道：“霍啟年，你沒必要的。”

    霍啟年卻像是一下子打開了自己情緒的閘口，很多他以為這輩子他都不會說的話，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說了出來：“你當(dāng)初問我，我跟你之間的開始，到底是不是因?yàn)榉郊摇?/br>
    “時至今日，我依然不敢肯定地跟你說不是。可那不是因?yàn)槲覇栃挠欣ⅲ且驗(yàn)槲摇铝恕?/br>
    “我不瞞你，我看得清自己的心，可我不能百分百地辨清自己的心。我說的辨清，不是指結(jié)果，結(jié)果我很清楚，我指的是動機(jī)。

    “倘若跟你在一起這個決定的動機(jī)能被細(xì)分，我不敢去賭，這其中有沒有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可能是因?yàn)榉郊摇?/br>
    “倘若就是因?yàn)榉郊倚〗愕男U橫無理、戀愛腦、作天作地……倘若就是因?yàn)檫@些，我才會因此更加欣賞你的冷靜理智，你的從來不會不顧全大局呢？

    “這算不算是因?yàn)榉郊遥?/br>
    “允白，我真的分不清。我也是個普通人，我也會受自身的經(jīng)歷影響。我不敢保證我此后的選擇、喜怒，沒有一絲一毫是受了前情的影響，我不敢保證。

    “所以我才惱羞成怒。歸根結(jié)底，我是怕了。我怕你的‘誓言’會應(yīng)驗(yàn)。你太狠了！

    “還記得你是怎么說的嗎？‘作出違背本心回答之人，這輩子長命百歲，卻孤獨(dú)終老，眾叛親離，一事無成’……”

    他臉上的痛苦之色一閃而逝，“我怕一語成讖。我敬重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我忌憚它們。我不敢拿自己的感情去試驗(yàn)它。你懂嗎？”

    愛之則重之，在霍啟年這里，有些東西是怎么小心翼翼都不為過的。

    他不敢去賭那個萬一。

    可笑的是，他從來都看不清自己的心，或者說，他一直羞恥于承認(rèn)自己的心。

    霍啟年繼續(xù)道：“允白，我是個脾氣又臭又硬的人。倘若真迫于方家的壓力而去找個擋箭牌，那與認(rèn)輸有什么差別？

    “我霍啟年的脾氣，寧肯站著死，不會跪著活！尤其因?yàn)檫@種事，我更不可能認(rèn)輸了，更別提還是被按著頭認(rèn)輸。

    “我的脊梁骨還沒那么軟。我怎么可能因?yàn)閰^(qū)區(qū)一個方家而決定走入一段婚姻？這與賣身有什么區(qū)別？別把我想得這么不值錢，也別把我的驕傲和自尊想得這么廉價……”

    他看著蘇允白，“我不愿意的事，沒人能逼我。從一開始，就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我樂意了，所以才有后來的事。你明白嗎？”

    79.  第 79 章   我曾經(jīng)愛過你，但那也是……

    霍啟年的眼神緊緊地盯住蘇允白。

    他就像是個等待被肯定、被檢閱的孩子, 神色竟然顯而易見地有些緊張。

    蘇允白的心微微顫了下。

    她問他：“這些話，你之前怎么不說呢？”

    霍啟年以為她不信他的話，真有些著急, “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只是……”

    “我信你的話。”蘇允白道，“其實(shí)我可能也知道你之前為什么不說……”

    她看著他, 眼神又落在他鼻側(cè)的那顆痣上，“譚老師都告訴我了, 你小時候的事, 你跟霍董的事, 這顆痣的事……”

    霍啟年神色一僵, 臉上的狼狽之色一閃而逝。

    蘇允白心內(nèi)悵然一嘆。

    瞧, 他不會樂意她知道的。

    他從來就沒想過要告訴她這些事。

    他們的性格其實(shí)很像，都是愿意分享榮耀, 卻未必愿意分享狼狽的人。

    可他們還是不一樣的。

    她是想著讓他主動問及她的不堪。只要他愿意問，她就愿意分享。可他卻從來都不問。他既然不問, 她又怎么可能主動說呢？未免有搖尾乞憐之嫌疑。

    他是苦心孤詣地想要藏起這些過往不看。也未必就是對她不坦誠，而是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可能連他自己也一并不坦誠了。

    蘇允白嘆道：“啟年, 我愿意相信你的話, 我也愿意相信，你是真的想挽回。”

    霍啟年眼神一亮。

    蘇允白又道：“可我已經(jīng)沒有勇氣回頭了。”

    霍啟年一怔。

    蘇允白道：“你知道嗎？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做人非常失敗。”

    她不像他有那么強(qiáng)大的神經(jīng), 一貫堅持自我, 哪怕備受批評, 也覺得錯的是別人而不是他自己。

    她不行，她會自我懷疑。

    a市商圈的人其實(shí)不少，可這些年來，除了一個徐家, 她鮮少收獲很明顯的善意。大多數(shù)人即便不傳她的流言，也是隔岸觀火居多。那些從頭到尾都沒摻和進(jìn)來的，反倒是對她不錯的了。

    一個人如此，蘇允白能毫不客氣地表示不屑；兩人如此，蘇允白還能繼續(xù)堅持不是她的問題……

    可倘若是十個人，二十個人呢？

    她也是普通人，她怎么可能不自我懷疑？

    ——真是我的錯嗎？我真的有這樣不討喜嗎？

    蘇允白道：“我以為我很差勁，做人很失敗，這也不好，那也不好，所以才處處讓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

    霍啟年下意識反駁：“不是的。”

    蘇允白笑了下，“我當(dāng)然知道不是的。我后來就知道了，你們這個圈子其實(shí)很排外，本就不容易接納外人，更別說還有一個霍曼英在不遺余力地抹黑我……

    “我后來就什么都明白了，可那是我后來才明白的事。身處其中的煎熬和自我懷疑，我至今想起來仍然心有余悸。

    “沒有人喜歡在一個全是□□的環(huán)境里生活。我的情緒一直是灰色的，你懂嗎？

    “可我本可以過陽光燦爛的生活。我現(xiàn)在就在過這樣的生活。我好不容易從那種自我懷疑里走出來，你告訴我，我為什么要再重新跳坑呢？”

    霍啟年心痛難忍。

    他苦澀道：“是我不好。是我的態(tài)度影響了他們……”他深吸口氣，“但我能保證，以后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