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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家子的科舉奮斗路 第80節

    而是那人兜在懷中的東西。

    長長的,一節一節的,分明是幾段新鮮蓮藕。

    穆空青覺得,自己這般考完季考出來閑逛的人,應當已經算是少有了。

    卻未料到有人比自個兒更有閑情。

    輕微的水聲響起,穆空青轉頭望去。

    是位精神矍鑠的老先生。

    老先生須發皆白,素衫持盅,渾身上下都透著德高望重的氣勢。

    此刻,這位老先生正從手上的小盅內倒出什么,而后又拋向湖中。

    不多時,便有一尾尾紅鯉向岸邊涌來。

    這個時辰到湖邊來喂魚的,八成就是書院中的夫子了。

    穆空青雖不認得這位夫子,卻不妨礙他向夫子行禮。

    那老先生瞧著精干,笑起來卻甚是溫和。

    同穆空青簡單寒暄兩句后,他在湖邊的石塊上坐下,毫不在意石塊上的塵土,只悠哉地不時拋上一把魚食。

    “瞧那尾上帶著金線的,每次都屬它搶得最兇。”老先生的話語帶笑,雖未說明,穆空青卻知曉,這是在同他說話。

    穆空青向湖中望去,確實有一尾紅尾帶金線的錦鯉。

    那錦鯉的個頭比旁的都要大些,每回魚食落下,它都能直接壓在旁的錦鯉頭上,頭一個搶到食吃。

    穆空青笑著應道:“許是先頭爭習慣了,才叫它個頭長得格外高大。后頭又因個頭高大,是以瞧著便兇。”

    那頭岸邊的幾個學子已經將蓮藕收拾好了,沒人懷里都抱著一捧,不知聊到了什么,笑聲直接傳到了對岸來。

    湖水似是也被驚到般,層疊的水紋蕩漾開來。

    老先生將小盅內的魚食拋灑干凈,從石塊上起身拍拍手,看得穆空青一陣心驚,生怕這位老先生腳下一滑,直接摔進湖里去。

    穆空青正想著若是上前攙扶,可會叫這老先生惱怒。

    畢竟許多喜好自在的老人家,都最是厭煩旁人對自個兒的特殊看顧。

    卻不想那位老先生口中嘟囔了句:“這群小崽子,季考都敢糊弄過去,這么早便答完了不成。”

    穆空青欲要攙扶的手,僵在了半道上。

    沒等他有什么反應,便見那老先生身手敏捷地跨了幾步,來到了平整的路面上。

    老先生撣撣衣擺上的灰塵,嘆道:“日日下河摸蓮藕,還將我的紆朱懷金驚死了好幾尾,哪兒有個求學的模樣。”

    說罷,便背著手離去了。

    瞧那方向,正是齊家堂所在的位置。

    穆空青看著湖中原本聚攏的魚群四散開去,一時分不清那老先生話中所指的“沒個求學的模樣”,是指早早交卷來摸蓮藕,還是指將他的紆朱懷金驚死了好幾尾。

    穆空青看著那幾位無知無覺,抱著白嫩的蓮藕一片歡聲笑語的學子,在心底替他們嘆了口氣。

    而那三個滿載而歸的學子恰巧與穆空青對上視線時,還心情頗好地同他揮了揮手。

    當天晚上,穆空青在去膳堂用晚膳的路上,見到了往來拆卸季考“號房”的隊伍。

    一隊粗布短打的漢子,一看便知是做慣了力氣活的。

    還有一隊穿著士子服的學生。

    中間還有三人穆空青瞧著頗為眼熟。

    正是白日里有過一面之緣的,在桂湖里頭挖蓮藕的三人。

    久久未見的靈感又一次不合時宜地光顧了。

    穆空青算是頭一次體會到,何謂“詩興大發”了。

    眼前這詼諧的場景,當真讓他想要賦詩一首。

    穆空青作為一個向來詩詞苦手的人,當然不會放過這難得的靈光。

    只是夜晚,穆空青借著燭光,將寫好的詩句謄抄入冊的時候,不由翻了翻自己往常的作品。

    他的靈光,怎的好似總是出現在這些不大風雅的地方?

    旁人詩興大發都是賞月觀景。

    而穆空青這本自行記錄的詩集中,要么是調侃自己作不出詩硬憋的,要么是說樂藝初學當真難熬的,還有就是今日那三位樂極生悲卻不知因由的。

    穆空青往前翻了翻,又嘆了口氣,默默將這本小冊子壓在了書箱最下頭。

    自己做出的能入眼的詩句不多,也沒得挑揀的余地,不風雅就不風雅吧。

    穆空青拾掇好了心情,正待洗漱一番,今日早些入睡,卻被尤明澄攔住了。

    尤明澄等了一晚上,終于等到自己的三位舍友全部結束今日功課,立時興奮地將人叫住,預備同他們共謀大事。

    尤明澄將幾人拉到學舍最里頭,又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窗,做足了神秘姿態,這才壓低了聲音道:“我今日聽學兄說,那南苑桂湖里,每年十月都能結出最上乘的嫩藕,不若我們趁著夜色,去摸上兩節吧?”

    穆空青看向尤明澄的目光尤為復雜。

    傻孩子,你怎的不想想,季考這么人盡皆知的事,你都沒能從學兄那兒聽到消息,怎的那桂湖里的蓮藕,卻偏偏叫你知曉了?

    須得知曉,永嘉書院這許多學生一同季考,這會兒那號房拆沒拆完,可還真不好說呢。

    第58章 一場文會

    尤明澄執意要去摸蓮藕, 穆空青攔不住他。

    永嘉書院有明令,若無要事,禁止學生在戌時后出學舍。

    楊思典表示不想挑釁書院戒律, 許宗海也對半夜摸蓮藕這種活動沒什么興趣。

    尤明澄失落萬分, 只好去隔壁找自己的新朋友, 呂元望。

    這二人自詡是在射術課上不打不相識, 又是個差不多的性子,平日里常聚在一起玩鬧。

    尤明澄躡手躡腳地鉆出東十二室, 敲響了隔壁東九室的門。

    一陣窸窣聲后,這兩人果然溜了出去。

    這一出去,直到穆空青入睡,都沒見尤明澄回來。

    第二日一早, 穆空青一推開門,就見尤明澄和呂元望兩人正合力往水缸里倒水。

    穆空青看著這兩人一臉的萎靡不振,好奇地問了一句:“你倆昨晚沒回學舍嗎?”

    穆空青在與人同住之后, 就一貫睡得不深, 若是尤明澄半夜回來了,他應當是能覺察到的才是。

    尤明澄哭喪著臉道:“昨夜我們去了桂湖, 才剛下水就要齊家堂的夫子逮了個正著。”

    呂元望雙眼木然, 瞧著跟個游魂似地接道:“然后我倆便被罰去拆號房了。”

    穆空青滿目同情,又順手從水缸里取了一盆水:“那你倆今天早上這又是所為何事?”

    尤明澄吸吸鼻子,委屈道:“昨夜去摸蓮藕的人太多,號房被拆完了。我倆去得晚, 沒拆夠數,只能再挑一天水,補上剩下的量。”

    穆空青漱完口,嘩地一聲將水倒了, 又從水缸里取了滿滿一盆,安慰道:“那我就不耽擱你們了,快些去吧,再晚些大家都該起了。”

    尤明澄看著穆空青取水的架勢毫不手軟,忿忿地將他手上的黃銅盆奪了過來,嘩啦啦又往水缸里倒回了一半,怒道:“知曉今日是我倆挑水,你還不知省著些用!”

    穆空青揣著盆子便走便笑。

    他洗個臉原也用不著那么多水,就是故意逗這倆人罷了。

    也是虧得書院里的夫子們不愛計較,不然就他倆這鬧騰性子,得叫那規矩板正的夫子們打出門去好幾回。

    季考完之后,也不知是那晚被齊家堂抓住的學子太多,還是季考著實熬人地緊,整個書院的氛圍都萎靡了好幾日。

    直到旬休之后,季考的考卷批閱完了,穆空青才覺得又重新熱鬧了起來。

    季考的答卷是在十一月一日一早發下的。

    穆空青的答卷得了上上。

    那日早晨上的,正是曹夫子的經史課。

    答卷到手之后,曹夫子破天荒般早半個時辰講完了課。

    剩下半個時辰,曹夫子好生同學子們講解了一番季考題。

    “所謂策論,獻策立論,令行禁止。不求有功,無過為上。”

    曹夫子素來板正,連說話的聲音里都透著肅然之氣。

    而他所言的這些,同先前周秀才反復同穆空青強調過的,幾乎一模一樣。

    對于《禁天下食不造歲》這題,曹夫子并未過多論述自己的觀點,而是從閱卷官的角度,告知學子們究竟應當怎樣作答,才能最大限度保證“無過”。

    穆空青原以為,以永嘉書院先前的種種行事來看,夫子們應當都是骨子里藏著不羈、鼓勵學生敢言敢當的。

    至少是先叫學子們學會放,才會教給他們收。

    卻不想這第一次季考,曹夫子就直接打破了穆空青的想當然。

    先習“無過”,再求“有功”,給穆空青的感覺,更像是在籠中起舞一般,無論如何,總是不能越過一些屏障去。

    穆空青發覺,自己似乎又入了思維上的誤區。

    他此刻身處的,始終是天下百姓,都隨龍椅上那位一言便能定生死的地方。

    在這里說錯話、寫錯文章,可未必是仕途斷絕便能了結的。

    永嘉書院中,能走出那許多三鼎甲,能有那諸多學子得入朝堂,怎么可能是一昧教導學生敢言敢當的?

    自然的,能過了院試,哪些能寫,哪些不能寫,這樣的基礎道理的,在座學子也都是明白。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尤其是在面對《禁天下食不造歲》這樣,涉及千萬人性命的題目上。

    這些少年秀才們,真正能忍得住意氣的又有幾個?

    童生試中犯了錯,了不得落榜便是,誰會在意一個小童生的言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