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功課實在是緊得很。

    既決定了要見過周秀才再說，也就不再考慮這事兒。

    有那瞎cao心的功夫，不若多背背書，練練文章，也好早日下場。

    若他現(xiàn)在已有了功名，哪怕只是個秀才，做起事來也用不著這么費勁。

    第二日午膳后，穆空青托小廝帶他去尋周秀才。

    似乎是周秀才提前吩咐過，那小廝并未多問，直接就將他帶到了周秀才的書房。

    周秀才還是那副瞧不出喜怒的模樣，見了穆空青，第一句話就是：“想必你應(yīng)該知道，老夫曾為歹人所害，致使容貌受損，此生仕途已絕。”

    穆空青本以為，這件事應(yīng)當(dāng)是周秀才此生最不愿提起的事。

    卻沒想到，周秀才在談及此事時，瞧著并沒有什么情緒。

    穆空青在經(jīng)過昨天秦管家那一遭之后，對他自己就算活了兩輩子，也依然繞不過這些人精的事實，已經(jīng)有了深刻的認(rèn)知。

    他老實地點點頭，并不準(zhǔn)備再在周秀才跟前耍什么小心思。

    周秀才道：“老夫乃是十二年前遭此橫禍，這支秦家，也是在十二年前遷回了清水鎮(zhèn)上。”

    穆空青呼吸一滯。

    周秀才卻并未停下：“現(xiàn)在的這位清溪縣令，也是在十二年前上任的。”

    這些事不是什么秘密，只要隨意打聽一下便能知曉真?zhèn)巍?/br>
    周秀才沒必要在這兒騙他。

    穆空青只覺得一陣寒意猛然竄上了背脊。

    直覺告訴他，他曾經(jīng)沾沾自喜的小聰明，怕是給他惹來了大//麻煩。

    周秀才一眼便看出了穆空青的不安，他難得好心地安撫了一句：“此事涉及朝堂黨爭，不是你現(xiàn)下應(yīng)當(dāng)知曉的。老夫?qū)⒋耸赂嬷谀悖贿^是為了叫你安心。”

    穆空青內(nèi)心思緒翻涌，心說您這話說出來，我能安心才是怪事。

    朝堂黨爭。

    短短四個字，比穆空青原先的猜測還要復(fù)雜數(shù)倍。

    周秀才的好心就那么多，用完了就繼續(xù)往下說：“因著一些原由，秦家不好直接對李家動手，便一直盯了李家十二年。”

    穆空青心念急轉(zhuǎn)，忽的將這些事串聯(lián)在了一起。

    難怪他家的豌豆黃才賣了幾次，就能順順利利地將方子賣給秦家的糕點鋪。

    也難怪那份經(jīng)由秦文啟的手帶回去的炸雞，能立刻引得秦家的大管家?guī)状稳祥T拜訪。

    他不明白，秦家為何不好直接對李家動手。

    不過這恰好可以解釋，秦家為什么只是買個方子，卻要將穆梅花的事翻出來激他。

    他們根本不是因著方子才去查的穆家。

    他們怕不是盯了李家十二年，將所有與李家有仇怨的人，全都記錄在案，只等著在其中某個人想要動手時，出手推上一把。

    不過。

    “學(xué)生尚有一事不明。”穆空青沒有忘記自己最初的顧慮。

    “學(xué)生自認(rèn)在學(xué)業(yè)上還算有幾分天分，您從李家手下將學(xué)生護(hù)住，應(yīng)當(dāng)也不是難事。”穆空青頭一次主動迎上了周秀才的目光。

    “秦家分明只需靜靜等待學(xué)生下場后，再與李家爭斗便是。”穆空青緩緩道出：“秦家等了十二年，總不會此刻突然便失了耐心。既如此，又為何要給學(xué)生開出那么好的條件呢？總不會是見學(xué)生家境貧寒，欲要做件善事吧？”

    秦家的目的，明擺給李家定下什么罪名，而不是要擠垮李家的生意。

    既然這樣，他們又何必花高價來買他家的方子呢？

    周秀才卻笑了：“確實是有些等不及了。若非你主動示好，秦家也不會在這會兒找上你。”

    “不過此事于你而言，也當(dāng)真是件善事。”

    “你不會當(dāng)真以為，這么多年來，只有你一個想要同李家尋仇的吧？”

    穆空青心道這自然不可能。

    只是他沒有打斷周秀才。

    他現(xiàn)在心頭的疑問太多，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周秀才也不是好賣關(guān)子的，直接了當(dāng)?shù)溃骸斑@些年里同李家結(jié)怨者無數(shù)，可當(dāng)中有望科舉入仕者僅你一人而已。”

    穆空青明白了。

    同李家結(jié)怨者無數(shù)，可能把事情鬧大的卻不多。

    秦家一心想要給李家定罪，八成是想借由這個罪名，牽扯出些別的東西來。

    那普通的豪商壓迫百姓自然不夠。

    何況李家甚至算不得豪商。

    但若是商賈迫害讀書人，那性質(zhì)可就大不相同了。

    要叫穆空青來猜的話，若不是他主動送了份炸雞過去，以秦家面上表露出的急迫，他們要找上的人，八成得是鄭才志。

    至于周秀才所說，這事對他來說，也確實算是善事。

    朝堂黨爭，科舉入仕。

    若是李家當(dāng)真同黨爭之事干系匪淺，那他將來對付李家，就勢必會卷入其中。

    秦家提出分紅一事，便是為了將他掛上秦家的牌子。

    對于現(xiàn)在的他，或者說，對于將來很長一段時間的他來說，這都是一種庇護(hù)。

    穆空青確實不了解本朝朝堂之事。

    但想也知道，這雙方之間的糾葛，至少已經(jīng)有了十二年之久，自然不會是什么小人物間的雞毛蒜皮。

    一條死胡同。

    穆空青禁不住伸手捏了捏眉心。

    除非穆空青同他娘所說那樣，放棄仇怨，縮起脖子，膽戰(zhàn)心驚地避開李家，祈求李家不要想起他們這些小人物。

    不然的話，李家背后牽扯到的人，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當(dāng)穆梅花的尸體運回穆家村的時候，就已經(jīng)注定有這一天了。

    若他穆家從商，那復(fù)仇之后，大不了就帶著錢財遠(yuǎn)走高飛。

    可他穆空青偏要入仕，往仇家背后的大樹身上撞。

    除了先給自己個兒找棵別的樹之外，根本無路可走。

    這么說起來，但從現(xiàn)在的局面上看，秦家還真是在做善事了。

    而且秦家會同意做這個善事，周秀才怕是也出了不少力。

    “學(xué)生明白了。”穆空青此時基本已經(jīng)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中，究竟是個什么定位了。

    可現(xiàn)在新的疑慮又出現(xiàn)了。

    若周秀才此時已經(jīng)正式收他為弟子，那穆空青必定已經(jīng)放心簽下契書了。

    可他同周秀才只是師生，卻非師徒！

    秦家為何條件優(yōu)厚他明白了，周秀才又為何待他這般優(yōu)厚呢？

    周秀才見他依舊眉頭緊鎖，以為他是在擔(dān)憂日后的立場問題，干脆語出驚人道：“老夫既已出面，你又何須煩惱這些瑣事？將來你若當(dāng)真想同秦家撇清，這點兒蠅頭小利，又能有什么干系？”

    穆空青一時都沒反應(yīng)過來。

    周秀才不是秦家的人嗎？怎么這會兒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還有，若是秦家賣得好，幾年下來說不得便是近千兩銀子了，蠅頭小利？

    大約是穆空青的表情太過明顯，周秀才不悅道：“小家子氣。”

    窮苦農(nóng)民穆空青閉上了嘴。

    行，是我沒見識。

    周秀才一揮袖：“回去讀你的書去。這契書你只管簽下，若還不安心，便在契書上定個期限。余下之事，待你過了院試，老夫再同你細(xì)說。”

    穆空青正欲告退，又聽周秀才道：“今日之事，出得我口，入得你耳，若叫第三人知曉了……”

    穆空青眨眨眼：“若叫第三人知曉了，學(xué)生怕是活不到下次旬休了。”

    周秀才叫他氣樂了：“好生讀書去。”

    這不是您給我叫停的嗎？

    穆空青知道自個兒躲不過這遭，也就看開了，這會兒還有心情跟周秀才貧兩句：“學(xué)生這就去了，您可還有什么交代的？”

    回應(yīng)他的是周秀才的背影。

    雖然前路艱險，但此刻穆空青卻不再如先前那般惴惴。

    秦家利用他，他也在利用秦家。

    這樣的關(guān)系，比什么“看好這份方子”叫穆空青安心得多。

    穆空青從袖口摸出那份契書，面上露出一絲狡黠。

    不過，即便他認(rèn)為周秀才所言都是真話，穆空青也還是堅信防人之心不可無。

    和這些人精打交道，多給自己留條退路總是好的。

    既然周秀才都提出建議了，那他作為學(xué)生，怎么好不聽從呢？

    穆空青也不多糾結(jié)，當(dāng)天散學(xué)后，就將改過的契書給了周秀才，并附上一句，若是夫子不介意，待到正式簽訂契書那日，還請夫子前來做個見證。

    此事將定，穆空青心頭一塊大石也算落地。

    余下的，便是加倍用功，盡早下場了。

    可惜穆空青近些日子怕是流年不利。

    這頭穆空青剛到家，正舀水研墨之時，他的房門便被推開了一條縫隙。

    一個干瘦的身影從縫隙中移了進(jìn)來，飛快地關(guān)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