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
這一字一句的,驟然化作一根根小刺,一下一下地把耿陽的心臟扎透了。 他嘴唇蠕動了一下,最終還是什么話也沒說出來,只是緩緩地點點頭。 向夏朝耿陽揮揮手,穿過人群,慢慢消失不見。 耿陽坐在石椅上,目光還停在向夏離開的方位,過了好一會兒,沉重地垂下頭,緩緩撐著膝蓋站起來。 從空中玩了一遭,臉色還有點蒼白,他忍住胃里翻滾著惡心的感覺,強迫自己不回頭,盯著腳下的路,一步一步離開游樂場。 現在快到中午了,離開游樂場的人很多,耿陽都不需要走,人擠人把他直接懸空擠出去。 他不知道是怎么騎上小電驢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 反正總覺得良心不安,好似下面懸了一堆熄滅的火星,卻發著熱,灼著他的心臟隱隱作痛。 耿陽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快下午一點了。 打開門的時候,看見屋里整潔的模樣,煩躁地撓了撓頭發,隨后深吸一口氣,故作輕松地攤開懷抱,大聲喊:??!終于擺脫了!我自由了!我不會瘋了! 空蕩蕩的家沒有回應,只有墻上掛的鐘表滴滴答答地發出細小的聲音。 耿陽哈哈大笑了兩聲,脫掉鞋子,直接打開臥室的房門,往床上一倒,決定來一個美滋滋地午覺。 扯被子的時候他的手停了一下。 他從來不會疊被子的,可現在身邊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一絲褶皺都沒有。 耿陽嘖了一聲,把被子揉亂,然后丟在一邊。 緊緊閉上眼睛,開始認認真真地進入睡眠。 可是睡不著。 滿腦子都是向夏。 他說的話,他的動作,他的表情 他那一句你會回來的就跟緊箍咒一樣拴住他的腦袋,讓他無法忽視。 耿陽咬著牙起身,抽開床頭柜,翻箱倒柜一樣把一瓶白色的藥瓶找出來,倒出一粒咽下去。 是安眠藥。 耿陽這一覺睡到了晚上九點。 最后是被餓醒來的。 午飯沒吃,晚餐也沒吃,不餓醒來才怪。 耿陽腦袋昏昏沉沉的,起身打開手機點了一個外賣。 然后趿拉著拖鞋走到廁所,腿一軟,直接一屁股坐在馬桶上,蓋還沒來及翻。 他揉了揉眼睛,緩了緩。 略微清醒后他又不受控制地想起向夏。 想起向夏得知他名字之后,笑著夸了一句好聽。 似乎和向夏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在廁所這兒,他也這樣夸過向夏的名字。 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是催電話費的短信。 耿陽余光看到時間。 這么晚了,向夏吃飯了沒有? 他弱小可憐但是那么能吃,午餐和晚餐都沒吃,一定會很難受的吧? 他會不會就和今天上午一樣,一聲聲喊著哥哥,想要找到自己不對,自己已經告訴他名字了。 向夏會一遍遍喊自己的名字。 然后無助地站在原地掉眼淚。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打斷耿陽腦袋里鮮明的畫面。 低頭看來電顯示,又是穆寧直。 耿陽心好累,揉了揉有點空還有些疼的胃,接聽。 臥槽臥槽,我們這邊打起來了!我拍了視頻發到你微信上,你看到了嗎?鬧得好兇??!穆寧直那邊特別吵,好像在摔東西。 耿陽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等會兒看。 簡直人間迷惑大賞,明明還有些幻想是好的,是會保護病人的,是有治療功效的。是自己兒子心理有毛病才幻想出來黑暗的東西導致死亡,非得來醫院鬧。穆寧直嘁了一聲,又說,怎么說給他們聽他們就是不懂呢?! 怪醫生,就知道怪醫生!那洪醫生本來是治好了的,是病人后期又遇到了不好的事情才會又開始臆想。當父母的難道不應該承擔大部分責任么! 耿陽聽他義正言辭說了一大堆,突然皺起眉,抓到了一些關鍵的話,打斷他,等等,你剛剛說什么? 穆寧直疑惑地嗯了一下,遲疑地說:當父母的應該負責? 不。不是,再前面好幾句。 他們自己兒子心里有毛?。?/br> 再前面一句。 穆寧直頓了頓,緩緩道:有一些幻想是好的? 耿陽瞬間精神了點,激動地問: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呃我男科醫生也不是很懂,只不過看過一些心理學的書。穆寧直回想了一下,打了比方,就比如人格分裂,這個你了解一點吧? 了解。耿陽點點頭。 有些人格分裂出來,是為了保護主人格,分擔其難以承受的傷痛。但是不會喧賓奪主。這就是良性的人格。但是如果分裂出來的人格凝聚了主人格所有的負面情緒,消極、暴躁、偏執甚至反社會,或許還想取代主人格,那么這就是惡性的人格。 這個套在幻想上也是可以適用的。這么說能明白嗎? 那我耿陽聲音發顫,喃喃道,那我是不是做錯了? 穆寧直黑人問號臉:嗯?什么錯了? 我是不是不應該丟掉他?耿陽陷入自我反問中,咬著顫抖的手指,懊惱到極點。 穆寧直還在疑惑地喊他:你說什么呢? 耿陽從馬桶上站起來,腿還有些軟,扶著墻走出去,尋找小電驢的鑰匙。 他歪頭用肩膀一起夾著手機,認真地詢問道:如何判斷幻想出來的人是好是壞啊? 唔這就要看病人自己了,病人和臆造出來的人相處后,他覺得是無害的就是無害的,他覺得受到了威脅就是壞的咯。 不過總而言之,無論是臆造還是人格分裂,都是病,要及時就醫的。穆寧直頓了頓,就算是你再不喜歡醫院,也要去做心理輔導。 耿陽慌亂地翻自己的包,又去翻找沙發,卻找不到鑰匙。 他不知道把鑰匙放到哪兒了。 嘴唇蒼白毫無血色,眉頭緊皺,聲音輕到似乎在和自己說話,他只是個小孩,是我錯了。我要把他找回來是我錯了。 穆寧直那邊又鬧哄哄了,他直扯著嗓子喊:陽陽?你說啥我聽不見。哎呦臥槽,誰扔石頭? 耿陽手機啪嗒掉在地毯上,他彎腰去撿,才看見掉在沙發下面的車鑰匙。 他急忙伸手勾過來,又回頭去拿上小蜜蜂。 拖鞋還沒換,直接下樓去開車。 小電驢開到最快,夜晚的矗立在兩側的路燈飛速移到身后,成為一條條光線。 風呼嘯而過,帶著城市里特有的干燥炙熱,拉扯著他有些蒼白的臉。 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早一點到,那小可憐就會少落一點淚。 他一定要道歉,將擴音器調到最大,讓向夏可以聽的清清楚楚。 然后帶向夏去吃好吃的,隨便他吃多少,吃到自己破產都可以。 / 樂假游樂場在暑假的晚上會舉辦活動,一直到凌晨才會關門。 不過暑假也過了半個多月了,吸引的游客自然沒有那么多,售票處只有零星的兩三人。 耿陽急忙停下小電驢,鎖好。跑到售票口買好票,攥緊手里的票跑進游樂場。 游樂場的彩燈全部都點亮了,在這茫茫的夜色中,燈火通明的如同白晝。 五顏六色的光照在腳下,轉動不停,每踩一步都是不同的色彩。 耿陽跑得急,胃有些疼,卻咬著牙沒停下來。 一個游樂場的工作人員穿著光頭強的玩偶服攔住他,朝他手里塞了一個纏著彩燈的氣球,活動禮物,免費的哦~ 謝謝! 耿陽將氣球的線在掌心繞了好幾圈,繞過笨重的玩偶繼續跑,道謝的話消散在風里。 氣球受到風的阻力落在耿陽的身后,色彩斑斕的小光束模糊地印在耿陽的影子上,就像夜幕上低垂的星星。 游樂園很大,耿陽急速跑了近十分鐘才看到過山車。 實在是累了,他喘著粗氣,快步走到過山車對面的石椅上。 一排排石椅上坐了不少情侶,后面是噴泉,是在等今天晚上的噴泉表演。 越過一個個人,耿陽的目光里終于出現了那消瘦的小身影。 向夏抱著膝蓋,蜷縮在椅子上,臉蛋埋在臂彎里,看不清他是什么樣的表情。 行人在他跟前來來回回,歡聲笑語。流轉的彩色燈光在他身后,斑斕耀眼。 可是都與他無關。 這個世界都與他無關,除了耿陽。 耿陽現在才意識到,這個姿勢是十分沒有安全的表現。 封閉自己,怕受到傷害,保護住自己的柔弱易受傷的胸口和腹部,讓耐受的后背去忍受疼痛。 耿陽喉嚨哽塞,腳步格外沉重,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走到向夏面前。 他緩緩蹲在向夏面前,打開腰間的擴音器,身旁近處的人都忍不住投來奇怪的眼光。 可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顫抖著聲音,喊道:我來了。向夏。 向夏耳朵動了動,壞掉的助聽器還塞在耳朵里。 他緩緩抬起頭,看到滿頭大汗的耿陽,通紅的眼眶瞬間蓄氣霧氣。 耿陽把手里的氣球遞過去,咬了下蒼白的嘴唇,眼里滿是歉意,誠懇地道歉:對不起,我來的太晚了。 向夏抿著嘴,緩緩揚起一個笑容,學著耿陽之前的那種笑容,露出潔白的牙齒。 彎起的眼睛承載不了那么多眼淚,只好從眼眶掉落砸在他的手臂上。 也砸在耿陽心上。 不晚,你來了就好了。 與此同時,身后的噴泉表演按點開始,一條條水柱順著噴水處的冷調燈光豎直往上沖,停在半空中又嘩啦朝四周散去,滴滴答答地落回到藏著黑色紋理的大理石上。 波光流轉,一時間旖旎無限。 作者有話要說: 銀行卡只有四位數的耿陽大手一揮:隨你吃!我刷卡! 向夏懂事地點了一碗面。 *安眠藥不要亂吃,要謹遵醫囑! *穆醫生說的那一長串話,都是為了劇情,請勿當真!有病了還是要去看醫生的! 明天下午三點鐘更新。 ☆、氣球 觀賞噴泉表演的人逐漸多起來,驚呼聲此起彼伏,一下子把圓形的噴泉池圍起來。 向夏安靜的世界頓時出現了聲音,甚至還有些嘈雜,讓他耳膜有些刺疼。 他聽不清耿陽的聲音了,但是他透過眼眶中的水汽,分辨出耿陽的唇語。 耿陽在說,別哭。 耿陽抬起手給他擦眼淚,很快掌心全是溫熱的淚水,沁到了手心紋路,流過指縫。 是guntang的。 他不免想起當年自己蹲在醫院病房門口,最后的親人冰涼的尸體擺在里頭,他的眼淚也好像很guntang,騰騰升霧。 哄孩子對耿陽這個小學老師來說,并不是什么艱難的事情,可現在卻還是非常不知所措。 他將手里的氣球給向夏,然后將他拉起來,牽著他離開人群,到一個安靜人少的地方站定。 擴音器聲音調到最大,蹲在向夏面前,一雙眼因為內疚而閃爍,不太敢直視他,你餓了嗎?我們去吃飯吧,想吃什么? 向夏搖搖頭,冰涼的手緊緊握住耿陽比他還要大一圈的手,輕聲說:想回去。 好,我們先回去。耿陽現在什么都依著他,起身準備回家,還沒邁開腳步,就感覺手被抬了起來。 他低頭看過去。 只見向夏將手里的氣球繩子順著耿陽的手腕繞了一圈,再打上一個蝴蝶結。 嗯?耿陽抬手看了眼紅色的結。 這樣你無論去哪兒,我都可以看到你了。向夏指了指氣球,睫毛上還是濕潤的,氣球是亮的。 氣球是亮的,五彩的迷你小燈泡綁在上面,在夜晚閃閃發光,讓人一眼就能看見。 耿陽抿著嘴笑了笑,彎腰將綁了氣球的手伸到向夏的眼前,語調上揚,讓人聽了開心。 雙重保險。 向夏頓了頓,忽然又有點想哭,咬著嘴唇忍下眼淚,伸手想牽過眼前骨節分明的手,但又停下了。 他在游樂場四處找耿陽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掌全是地下搓起來的灰,臟兮兮的。 他把手又放下背在身后,不敢去握。 只好輕輕地搖搖頭,囁嚅道:我手臟。 不嫌棄。耿陽眼眸彎了彎,主動牽起他,帶著他走向出口。 向夏視線從自己又臟又小的手移到耿陽白皙的手上。 和他冰涼的手不一樣,耿陽的手又大又溫暖。 從手心傳到心臟,先前所有的失落和害怕都被沖散。 游樂場的光亮和人群全都聚集在噴泉旁,其余的燈都為了噴泉表演而調暗不少。 一大一小的背影逆著人群而行,兩人之中一個絢爛的小氣球飄動。 / 耿陽和向夏回到家門口的時候,門口正放著之前點好的外賣,是雙人份的。 耿陽還有些詫異,翻了翻手機查看記錄,發現自己直接選了先前和向夏一起吃過的那家外賣,選的還是再來一單。 他覺得點好笑,又有種冥冥之中注定了的感覺。 向夏乖巧地提起來外賣,在耿陽開門后放在餐桌上。 耿陽帶向夏一起去洗手間洗手,兩個一大一小的人站在洗手池前,前面的鏡子照出兩個人相互挨在一起的身影。 耿陽十分禮貌低頭問向夏:我可以把它取下來了嗎? 他指了指手腕上的繩子。 向夏唔了一聲,不好意思地給他取下來,一個沒抓緊,繩子從手中逃離。 氣球沒了束縛,向上飄,直接頂到天花板。 兩人視線順著氣球抬上去,又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 就讓它待在上面,等沒了氣會掉下來的。耿陽打開水龍頭,白色夾著氣泡的水沖入掌心,涼的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