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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幫你想了些好詞兒,你看喜歡哪句就換上去。還有就是,一出戲總要有段拿得出手的流水(西皮流水,京劇板式之一),你可能又要在心里覺得我俗氣,可一出戲流傳開來,戲眾唱得上口的還得數流水嘛,我也是這么認為的。 所以我幫你寫了段完整的流水,應該放在后半部分里,但我還沒想好具體放在……” 孟月泠一張張看下去,大多是些單句不成段落的唱詞,她怕不合他心意,同樣的句子羅列了許多種選擇,差別僅僅在于里面的某個用詞不同,擺在他面前任君挑選。 他粗略掃過那些,最后看到了她說的那段流水。 佩芷心思跳脫,又抽出了前邊的單句,認真說道:“你看這里,我記得原來的詞兒是‘小尼姑我心思寂寞’,還有趙色空下山之前的一些話,我記不清了,可無外乎都是些春心蕩漾之詞。這么寫實在是太膚淺了些,未下過山的小尼姑之寂寞怎么可能和《戰宛城》的鄒氏思春一樣?依我看來,她還有一層心境應該是對山下世俗生活的好奇,所以才會想遇到一個男人成婚生子,這才叫思凡嘛。” 她見孟月泠不說話,追問道:“你難道不這么認為?雖然你就唱了那一場,可我都是認真聽了的……” 他毫不懷疑她的認真,答道:“你說得有道理。” 她仿佛受到鼓舞,笑著繼續說:“還有這里,給你寫本子的人審美實在是俗氣了些,小尼姑下山遇到小和尚便夠巧的了,更巧的是這小和尚俊得驚天動地、時間無二,給趙色空寫了好幾句夸贊本無的話,都是水詞兒。我覺著簡簡單單地用個‘清秀’就好,不過都是亂世中的凡人,淡淡然便足夠打動觀眾。還有……” 孟月泠徹底沉默了,他沒想到世上會有這么巧的事情,一瞬間倒有些高山流水遇知音的錯覺。 當初他拿到本子的時候,就挑出了這些問題的,跟佩芷的看法大同小異,佩芷說的他都完全贊成。只是他情緒一向不外露,否則換做尋常人怕是會立馬激動得站起來。 可當時編演這出新戲的時候他需要忙的事情太多,所有的身段都要他親自來排,實在分身乏術,沒辦法做得面面俱到。呂夢蓀三人都是跟孟桂儂年紀差不多的老學究,固執得很,又仗著長他一輩,到最后也不肯改。 丹桂社在孟桂儂手上傳下來的規矩,兩年一出新戲,初春開演,跑一年的外碼頭,年底回北平封箱。孟月泠本打算這出新戲先不演了,什么時候改好了再演,孟桂儂自然不準,父子爭吵,孟桂儂直說被他氣得半死,病了半個月,最后還是孟丹靈從中周旋,孟月泠讓步。 他何曾不想盡善盡美,追求個極致,可這么些年經歷了太多的事情,他也越來越認清,人生盡是將就。 他本以為就這么下去了,這出戲他將來也不會再演,可突然出現這么一個人告訴他:你當然有得選。 孟月泠回過神來,看向低著頭認真講話的佩芷。 佩芷發覺旁邊的人一直不出聲,扭頭看了過去,恰好跟他對視。 “你……” 佩芷有些支吾,本想問他盯著她做什么,又反省是不是她離他太近了,她剛剛講得認真,沒注意就蹭得近了些。 她被他盯得雙頰開始guntang,低聲問道:“你在聽我說嗎?” 孟月泠說:“在聽。” 他聽得字句認真,銘記于心。 他還盯著她,佩芷的眼神開始躲閃:“那……那你認同嗎?” “認同。” 簡單的兩個字卻讓佩芷眼睛一亮:“真的?你別騙……” 他冷聲打斷了她:“我后日離津。” 這下輪到佩芷說不出話了。 傅棠無聲穿過月亮門,院子里的日本海棠前些日子還打著花苞,如今已經開了些了,但還沒開得徹底,大概四月下旬才最漂亮,可惜孟月泠沒機會欣賞了。 他看到石桌前沉默著對視的兩個人,眼神一暗,接著掛上了笑容,走過去擠到二人中間:“讓我瞧瞧這詞兒,當初靜風求我幫他寫本子,我……” 作者有話要說: 2022.1.21修小bug 第20章 長霧中望月(1) 傅棠極擅音律,寫起戲詞來游刃有余,孟月泠當初確實找過他來寫這個本子,他跟孟月泠好一通拿喬,但其實就是不想接這個差事,孟月泠便不搭理他了。 下人送上來筆墨紙硯,傅棠用朱筆改了改佩芷寫的詞兒,尤其是那段流水,一經潤色之后更加精妙。孟月泠是最后敲板的,他自認學識確實不如傅棠和陪芷淵博,只是調換了幾個字詞的順序,唱起來更順口些。 他說唱就唱,來了一段,院子里就他們仨,傅棠沉得住氣,佩芷倒是捧場,還給他鼓掌,被傅棠用扇子敲了頭。 隨后他仔仔細細地把那些手稿都收了起來,細看還是按照佩芷拿來的順序排的。其實那摞紙被她卷起來攥在手里,再加上剛剛三個人傳來傳去,早就變得皺皺巴巴的了,可他還十分珍視,拿進了屋子里,放在桌子上用鎮紙壓著。 佩芷靜靜地看著,她一直覺得孟月泠是個很冷漠的人,那一刻卻下意識認為,他亦是個溫柔的人。 雖然她還未曾體會過她的溫柔,那瞬間居然有些羨慕那摞手稿。 他沒在西府多做停留,洋鐘剛走過十點鐘,他就要出門,去萬花胡同,這個時間估摸著丹桂社的人在河邊吊嗓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