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尋千山 第149節
他不該是這樣,她不知道嗎? 他本來是死生之界當空明月,天下人敬仰的云萊第一人。 可如今狼狽至此,是什么原因,她不清楚嗎? 是因為她。 他是因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因她殺溫少清,是為私情殺惡人。 因她放縱云清許去死,是為私情放縱好人去死。 因她明知魊靈存在而不滅,是為私情玩忽職守。 因她叛宗背道,是為私情拋下一切。 如今他殺沈逸塵,殺一個無辜之人,也是因為她。 如謝長寂這樣的修道者,若為一己之私連無辜者都肆意伐害,那他的道,也就徹底毀了。 可他還是受人算計,走到了今日,皆是因她。 她看著法陣中昏迷不醒的人,感覺利刃來回刮在心上。 她清晰意識到,她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過他。 她以為她說得夠清楚,也信他說他真不在意。 他說他不在意自己騙他,不在意她喜不喜歡,回不回應,她以為他心思透徹,她所作所為他都明白,然而直到今日,她卻才發現,他終究是個人。 哪里會不在意?哪里會不痛苦? 就是因為太在意,太痛苦,所以不敢奢求,她騙他太多,那就再也不信。 哪怕她真的說喜歡他,哪怕她一再承諾他,對于他而言,也早已只是謊言。 他不敢相信現在,只能抱著記憶里那一點點暖意安慰自己。 只要她曾經喜歡過他,那就夠了。 至于現在喜不喜歡,他早已不敢信,也不敢要。 他在意的是沈逸塵和他長得一樣嗎? 他那么聰明,怎么會不清楚,沈逸塵是鮫人,本就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臉和性別。 可他還是被邪氣所侵,無非只是因為,這件事有那么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動搖了他唯一擁有的東西。 晚晚愛謝長寂,是如今他所有堅持的根本。 然而這份“根本”,薄弱得連他自己都不敢信。 他不敢信“一見鐘情”,也不敢信“大徹大悟”,因為他愛一個人太慢,放下一個人太難。他不懂也不明白。 “那,”花向晚不敢再想下去,她艱難移開眼,盡量讓自己冷靜,沙啞開口,“現下……你們打算怎么辦?” “此事我會去和掌門商議,不過在此之前,我有三個問題。” 昆虛子說著,抬眼看著花向晚:“第一,少主打算如何處置魊靈?” “第二,另一半魊靈在哪里?” “第三,”昆虛子語氣微頓,“魔主,你確定死了嗎?” 第86章 “魊靈我會封死在我身體之中。” 聽著昆虛子的問題,花向晚思索著回答:“如今問心劍無力封印魊靈,但我的鎖魂燈尚在,等我吞噬魔主那一半魊靈,便會將它暫時用鎖魂燈困在身體之中。待我處理完西境這邊的事,我隨你們上死生之界,魊靈不除,我可終生不出。至于另一半魊靈在哪里,以及魔主是不是真的死了……” 花向晚抿了抿唇,實話實說:“我不知道,但我有個猜想。” “什么猜想?” 花向晚沒出聲,她想了想,才道:“方才從冰河中醒來的那位,有可能是魔主。” 昆虛子一愣,花向晚神色冷靜:“他是沈逸塵,昆長老當年見過。” “他……”昆虛子回想著那張一模一樣的臉,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怎么會和長寂長得一模一樣?!” “他是鮫人,死的那天剛好成年,死之前變成了謝長寂的臉。” 花向晚言簡意賅,昆虛子下意識看了一眼謝長寂,他想問點什么,又覺得自己身份不合適,忍了忍,只能道:“所以呢?” “他已經死了兩百年,心臟碧海珠也還在我手里,我什么都沒做,但魔主死后,他便復活了。你說,”花向晚思索著,“他到底是復活,還是奪舍?” 昆虛子沒說話,他回憶著方才沈逸塵的樣子,一時有些不確定。 “如果他是魔主,那魊靈必然在他身上,沒有毒性壓制,我們暫時無一人是他的對手,但他沒有動手,必定是有所求,昆長老可以先聯系蘇掌門,我先穩住他,之后再做打算。” “那,”昆虛子還是不明白,“他做這些,到底是圖什么?” 聽著昆虛子的詢問,花向晚回想著碧血神君做過的事和他在魔宮中最后和她說的話,緩慢道:“他覺得,修士為天道眷顧,掠奪太多靈氣,讓萬物生靈受難。” “那他也不可能把修士都殺光……” “他就是這個意思。” 這話出來,昆虛子滿臉震驚,花向晚抬眸看著對方,平靜道:“若我沒猜錯,謝長寂和魊靈就是他如今最大的目標,將謝長寂培養成最適合魊靈的容器,借助魊靈滅世,就是他最終目的。” “從我去云萊,到謝長寂下山,到如今,都是他給謝長寂布的局,謝長寂心智堅韌通透,不會輕易入魔,于是他一步一步誘他墮道,等到今日,他先誘謝長寂耗盡靈力,又讓秦云衣以渡劫之軀獻祭,引邪氣入體,侵蝕他的心智,最后再暗示誘他來冰河,讓他看見沈逸塵的容貌,給了他們可乘之機。今日若他當真殺了沈逸塵,沈逸塵若是無辜,因果薄上,他便算是破了最后的底線,為一己之私濫殺無辜,再無回頭之路,也就成了魊靈最好的容器。” 昆虛子聽著,愣愣說不出話來。 花向晚低下頭,只道:“事情差不多清楚,長老還是盡早聯系蘇掌門商議謝長寂的情況,做好最壞打算,如果謝長寂當真墮魔,成了魊靈的容器……” “他會死。” 昆虛子開口,花向晚動作一頓,她緩緩抬起頭,盯著昆虛子:“你說什么?” “他的體質鎮守死生之界,沒有人放心,”昆虛子說得有些艱難,“所以……在他五歲時,宗門便開壇設陣,為他設下九天玄雷劫。” 聽著這話,花向晚克制著情緒:“這是什么?” “是詛咒。” 昆虛子轉過頭去,不敢看花向晚:“由他自行許下,給未來的自己的詛咒。他向天道立下契約,若日后為邪魔寄生毀道,便請九天雷劫,將他誅殺此世。” 這世上最強的詛咒,便是自己給予自己。 宗門設陣,自行與天道簽訂契約,那這九天雷劫,便是天道絕不會更改的約定。 “所以,這世上任何人入魔,都有生路,唯獨對于長寂,只有死。” 聽到這話,花向晚愣愣坐著,說不出話。 幾乎只是一瞬間,她便明白了昆虛子的意思。 對于魔主而言,謝長寂是天生的容器。 可對于天劍宗而言,謝長寂,卻是邪魔的牢籠。 魔主想讓他入魔滅世,天劍宗想讓他以死殉世。 云萊并不懼怕謝長寂墮魔,甚至于,若到關鍵時刻,讓謝長寂成為魊靈的容器,反而是徹底誅殺魊靈的辦法。 從一開始,他身邊所有人,都已經做好了隨時可能放棄他的打算。所以哪怕是虛空之體,他卻也可以被安心放置在死生之界。 花向晚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她死死捏著扶手,只問:“他自己知道嗎?” “他知道。” 昆虛子實話回答:“他自己許下的誓言,他當然知道。” “那你們,”花向晚一時竟不知該埋怨誰,她抬起頭,不可置信看著昆虛子,“你們還讓他下死生之界?染了七情六欲,便處處都是破綻,你們不怕他墮魔,不怕他毀道,不怕他有一天成為魊靈容器,不怕他……” 花向晚說不出下去,昆虛子低垂眼眸,只道:“花少主,人生來各有自己的命運。” “可沒有人生來就活該是一把劍!” 花向晚提高了聲。 昆虛子神色中帶了幾分悲憫:“那如果是少主,少主愿意成為這把劍嗎?” 花向晚說不出話,昆虛子給了答案:“當年少主舍身祭鎖魂燈,若讓少主處在長寂的位置,想必少主也會愿意當庇護蒼生的一把劍。既然少主做得,為何不能是長寂?” 為何不能是謝長寂? 她可以去死,為何謝長寂不可? 花向晚雙唇微顫,她腦海中劃過謝長寂攬著她在床上聽雨,少年謝長寂溫柔看過麥田在風中如浪的時刻。 她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 “我等修士,生來錦衣玉食,為宗門供養,吃的每一粒米,喝的每一口粥,穿的每一件衣服,修煉時用的每一口靈氣,都源于這世上千萬人勞作供養。有人耕種,有人織衣,我等修道庇護眾人,這便是各司其職。天命選中謝長寂,他不能辭,若有一日,選中的是我,我亦不能辭。” 昆虛子低下頭,似是有些難過:“更何況,他要下山,我們不是沒攔過。可他問心劍一道已盡,強行留在死生之界……那是在逼死他。去西境,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聽著這些,花向晚坐在原地,出不了聲。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見花向晚說不出話,昆虛子抬手,恭敬道:“老朽先回去與掌門商議此事處理結果,少主也受了傷,早些休息吧。” 說著,昆虛子行了個禮,便起身退開。 等昆虛子離開,房間徹底安靜下去。 花向晚轉過頭,看見不遠處的謝長寂,法陣上的靈力在他身上溫柔流轉,他身上傷口慢慢愈合,看上去好像是睡著了一般。 她在這一片安靜里凝望著這個人,其實她知道,此刻她有許多事要做。 去確認沈逸塵到底是不是魔主。 去看魔宮和六宗現在的情況。 去看秦云裳是否如期收復鳴鸞宮。 去把薛子丹叫回來…… 可這一樁樁一件件壓下來,壓得她喘不過氣,這無聲的黑暗,仿佛是她唯一的避風港。 她在黑暗中看著光芒中的人,好久后,她站起身,走到他身邊去,取了帕子,給他一一擦干凈身上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