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興許是因為最近日子過得輕松, 楊沐桐的心情很好，本來就溫和的性子更多了幾分耐心。

    周一值班，白天收進來一位保胎的患者, 三十五歲了，之前三次懷孕，三次都是到四個多月就流產，這是第四個，從確定懷孕第一天起, 就很擔心會再像前三次那樣, 處處小心謹慎，好不容易熬到了五個月，孩子情況還可以，以為這次總算能順利生下來了。

    結果沒想到一大早起來, 上廁所的時候又發現內褲上有褐色的痕跡，頓時如遭雷擊, 當場整個人就要情緒崩潰。

    越是激動，她就越覺得肚子一陣陣發緊，直到被送來醫院，還是六神無主, 只懂哭泣的狀態。

    楊沐桐問病史的時候發現她整個人都在發抖，剛開始不知道, 還問她：“怎么在發抖？是覺得冷嗎？”

    病房里空調開著，她看了眼溫度，27c, 應該不算低吧？

    她搖搖頭, 望著楊沐桐哭出聲來, 問她自己能不能保住這個孩子, “我真的很想很想當mama……”

    她的焦慮和不安全部袒露在楊沐桐面前，楊沐桐耐心地勸了很久，反復地告訴她盡管醫生肯定會為她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幫助，但她的情緒也非常重要，好的心態才能事半功倍。

    楊沐桐的耐心安撫住了患者，患者開始認真配合治療，情況很快就開始好轉。

    情況好轉之后，這位患者徹底對楊沐桐產生了依賴情緒，每天見到楊沐桐去查房，都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希望她能跟自己多說說話。

    用她的話講就是：“跟楊醫生你多說一句話，我心里都能多踏實一分。”

    楊沐桐也覺得她不容易，滿懷欣喜地懷孕，幾次三番遭遇流產的痛擊，換一個心理脆弱點的人說不定就絕望了，所以她的焦慮不安和玻璃心可以被理解。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想法，每天早晚查房時，楊沐桐都會在她的床邊多逗留片刻，問問她休息得好不好，吃了什么，有沒有不舒服，有時候還跟她聊一些別的事，比如她的工作之類。

    就這么過了幾天，隨著胎兒情況越來越好，她對楊沐桐的依賴儼然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就連一塊小蛋糕都要來問過楊沐桐才敢吃。

    也幸好她來問了，楊沐桐確認道：“你是說你想吃提拉米蘇？”

    “嗯吶。”她乖乖點頭，“我好喜歡提拉米蘇，以前一周起碼吃四次，懷孕以后我都沒怎么吃過了，一個巴掌都數不完。”

    她說到后面，隱約有點委屈，低下頭嘆了口氣。

    楊沐桐看她這樣忍不住好笑，她明明比自己還大幾歲，可在自己面前卻像比她要小。

    她笑著道：“那沒辦法，誰叫你懷孕了呢，還得再忍幾個月，接下來不要再吃提拉米蘇了，為了安全，你最好一口也別吃。”

    患者一愣，隨即哀嚎一聲：“……啊？為什么？我血糖很正常啊，小蛋糕也不能吃了嗎？”

    “要烤制的小蛋糕可以偶爾吃一點，提拉米蘇不行哦。”楊沐桐耐心地跟她解釋，“你查一下食譜就可以發現，提拉米蘇的原料里有雞蛋，而提拉米蘇是不需要經過烤制或者蒸制這些高溫處理的程序的，意味著里面的雞蛋液是生的。”

    “在孕期不應該吃生的魚蝦貝類，也不應該吃生的、沒熟透的雞蛋或者蛋制品，因為可能會引起李斯特菌感染，孕婦一旦感染這個細菌，會對胎兒產生很大的危害，有可能會早產、合并腦膜炎而導致死亡，等等，所以呀，為了寶寶，你還是再忍忍吧。”

    對方聽得臉色發白，“……李斯特菌、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是不是……是不是冰箱里會有的？”

    楊沐桐點頭，“是，這種細菌很容易在冰箱里面繁衍，污染食物，吃了感染李斯特菌的東西，健康的成年人問題不大，但是對免疫力不那么好的老人孩子很不友好，可能會導致腹瀉、敗血癥和腦膜炎，孕婦也很容易中招，感染之后可能會導致流產、早產或者死產，以及新生兒的敗血癥或者腦膜炎。”

    “那、那這怎么預防？”對方聽得一懵，家里還有公公婆婆和奶奶呢，都已經年紀不小了，以后還會有孩子，“就、就不用冰箱啦？”

    楊沐桐聽了先是一愣，旋即回過神來哭笑不得，“你怎么會這么想，沒有冰箱怎么能行……”

    租房子都要租個有冰箱的啊！

    “這個細菌是在冷藏室里比較容易出現和繁衍，冷藏室溫度設置在4c以下，可以限制它的傳播。”

    “你不要吃生冷的、隔夜的食物，rou類要徹底煮熟才吃，未經加熱或者未經巴氏消毒的牛奶和軟奶酪都不要吃，水果蔬菜一定要洗干凈，盡量吃新鮮的吧……”

    楊沐桐為了安她心，除了仔仔細細說齊日常注意事項，還在電腦的共享里找到一篇之前科室小講課用到的文獻，文獻分析了一例孕婦因食用不潔食物感染李斯特菌后早產的病例，后面就提到孕婦如何預防李斯特菌感染的方法。

    對方聽完后白著臉慶幸地跟楊沐桐道：“幸好我來問了你，要不然我吃了提拉米蘇，說不定也……”

    “平時注意就是了，不用太擔心。”楊沐桐安撫道。

    花了不少時間，楊沐桐才將她安撫好，等她丈夫扶著她回了病房，楊沐桐才松了口氣。

    自那以后患者對楊沐桐更加信任，她丈夫拿捏準了這一點，她但凡有點在醫院待不住或者不想遵醫囑的時候，就來找楊沐桐幫忙勸說。

    楊沐桐平時就夠忙的了，還要安撫她的焦慮和不安，有時候覺得很無奈，甚至有些煩躁，但又不能在患者和家屬面前表現出來，于是只好向陳葉撒氣。

    可是陳葉的日子也不好過，先前送過來的那位閉鎖綜合征的老領導，治療毫無進展，院長三天兩頭打電話來關心，可是這種病就是個絕癥，能有什么進展？

    只能等各方人馬和家屬都接受事實了，慢慢就好了。

    緊接著江春來又從急診收上來一個比較復雜的病人，急診送之前說這個病人的癥狀是暈眩、嘔吐和間斷性嗜睡，等見到病人，才發現病人的身材很矮小，如果光看身高不看年齡，那應該去看小兒科才對。

    患者有糖尿病病史，左耳聽力不好，當時陳葉還覺得是個簡單的melas綜合征，可是一看片子，又覺得不像melas那種皮層壞死，因為melas極少有出血的，感覺更像血管炎。

    接著看這個病人的其他既往史，除了佝僂病、糖尿病、聽力下降之外，病人還從小就貧血，四個月前確診骨髓增生異常綜合征，外院骨穿結果提示mds-raeb-i，這個分型是很容易演變成白血病的，病人還患有兩年多的牛皮蘚，經常腹瀉……

    陳葉簡直都要麻了，一個人身上要集齊這么多難搞的病也是不容易，他跟江春來討論了半天，甚至把劉翀也拉過來，沒等討論出個所以然來，下班時間就到了。

    一看今天也不是自己這組的班，他干脆麻溜走了。

    回到楊沐桐那兒，見她坐在客廳里發呆，暖爐也沒開，屋子里冷冷清清，廚房里什么動靜都沒有，他愣了愣，下意識問了句：“今天不做飯呀？”

    也不知道這句話哪里不對，楊沐桐一聽就炸了，從背后撈起個抱枕就砸他，“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我是該給你做飯，該伺候你的嗎？！”

    陳葉被砸得一懵，懷里的碰瓷喵了聲，跳下來跑了。

    “……怎么了這是？不高興啊，為什么呀？”

    他回過神來，忙走過去在楊沐桐旁邊坐下，一面問，一面伸手要攬她肩膀。

    手剛伸出去，還沒碰著人，小腿就被楊沐桐踢了一下，疼倒是不疼，跟小孩子的力氣差不多，但她踢完卻又哼了聲。

    看起來很不高興的樣子，陳葉尋思著應該是自己說錯話惹的，忙又湊上前去，認錯著哄道：“對不住，我不知道你今天不想做飯嘛，我隨便問問的，桐桐你別生氣好不好，我伺候你啊？”

    楊沐桐踹完他也知道自己的不占理，但又不愿意拉下臉來低頭，加上心里確實不大爽快，于是哼了聲，陰陽怪氣地懟回去：“就你？你一個連煎雞蛋都夠嗆的人，能怎么伺候我？”

    陳葉聞言頓時一噎，哽了一會兒才說得出話來，“……打人不打臉，你怎么揭我短？再說，伺候你就只有做飯？難道我不能給你端洗腳水，不能給你點外賣，不能床上……嗷！”

    “知道你厲害了，閉嘴！”楊沐桐收回腳，瞪他一眼。

    然后往旁邊挪了挪，坐到沙發另一頭去，哼了聲，不搭理他了。

    陳葉見她臉色都有點發陰，一時間覺得奇怪極了，這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這么不高興？

    “喵——”

    碰瓷的聲音在這時響起，多少打破了一點低氣壓，陳葉起身去開了暖爐，然后順勢坐在楊沐桐身邊。

    這次他再伸手，就摟到了楊沐桐的肩膀。

    胳膊微微用力往回一收，楊沐桐就整個人歪進了他的懷里。

    陳葉雙手圈住她的肩膀，晃了兩下，溫聲問道：“到底遇到什么事了，跟同事鬧矛盾，不愉快了？”

    “沒有！”

    楊沐桐白了她一眼，她是會跟同事鬧矛盾的人嗎？她的脾氣多好呀！

    陳葉哦了聲，“不是這個，那就是……遇到難纏的患者，所以心情不好？”

    楊沐桐聞言眨眨眼，想了一會兒才搖搖頭，“……也沒有，都蠻好的。”

    既不是同事，也不是病人，陳葉又問：“有什么事要跟行政科室打交道，結果不順利？要是的話你跟我說，我去幫你跑。”

    臨床跟行政有時候就是冤家，發生不愉快也是常有的。

    可是楊沐桐又搖頭，“沒有，我跟行政那邊沒什么交道要打。”

    那可就奇怪了，陳葉沉默片刻，吸了口氣問道：“好像……離你下次生理期還有好久吧，不應該是受這個影響啊？”

    楊沐桐微微一愣，想了想今天幾號，頓時臉就紅了起來，連忙抬手搡了他一把想要跑，結果沒跑成不說，反倒叫他抱得更緊了。

    窘迫之情頓時溢于言表，她眼睛連續眨了好幾下，“……你又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陳葉蹭蹭她的臉，問道，“難道真的是我剛才一句話，你就不高興啦，為什么？”

    問什么時候吃飯，或者今天吃什么，是他每天晚上都會問的問題啊，怎么獨獨今天她會不高興？

    楊沐桐被他問得眼睫毛都顫了幾下。

    “也沒有為什么……”她嘟囔了一句，聲音忽然變得委屈，“就是心情不好啊，大家都上一樣的班，我也沒有比你輕松到哪里去，憑什么你回來就等著吃飯，我還要做飯，這不公平……”

    從前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也是每天下班回來還要做飯，但畢竟沒有對比，現在有了他每天下班就等吃做比較，瞬間就覺得實在太委屈了！

    陳葉聽了許久沒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只好眨眨眼睛，抱著她的手臂再度收緊了一點。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道：“桐桐，這是你的真實想法么？”

    楊沐桐一愣，隨即回過神來，氣呼呼地道：“當然了！你這話什么意思？！”

    她抬手要去揪他耳朵，瞪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就是口是心非的人？”

    陳葉不敢躲，只好讓她輕點，然后笑著道：“你本來就很口是心非，哎哎哎——輕點，我錯了我錯了……”

    他一邊求饒，一邊抓住她的手腕，輕輕一用力，楊沐桐的手就被他拉了下來，不忿地盯著他。

    陳葉低頭望著她笑，用手指勾了一下她的鼻尖，笑著說她：“難道我說錯了？你以前就是什么都藏在心里，也就最近好了點，我這不是怕你打回原形了么。”

    楊沐桐張口就要解釋，可還沒來得及，就聽他問：“怎么樣，坦然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輕不輕松？”

    楊沐桐聞言一怔，覺得話題不對，不是在討論為什么她要做飯他不用么？

    可是抬頭對上他溫和至極的眼眸，又忽然失語，只怔怔地點頭。

    話不用憋在心里，當然會輕松，“可是……”

    她剛開口，就被他的食指按住了嘴唇，要說的話頓時又咽了回去，只好瞪著眼睛瞅他。

    “先聽我說，好不好？”他溫和地開口，見她點頭，這才收回手指，手在她的膝蓋下一托，讓她坐到了自己腿上。

    楊沐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臉，聽到他帶著笑意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桐桐，你真是讓我刮目相看，我以前以為，你要很久才能自由地表達內心的真實想法，甚至可能這輩子都學不會，我都做好這輩子都要猜你心思的準備了，結果你卻給了我一個意外之喜，說實話，我現在很高興。”

    楊沐桐聽得一愣一愣的，有些茫然，覺得這人怕不是被她砸傻了，可是抱枕很輕的啊……

    她試探著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剛按上去，手腕就被陳葉拉了下來，他嗔怪道：“別鬧，我沒發燒。”

    “……哦哦。”

    楊沐桐有些訥訥，怪不好意思的，只好拿疑惑的目光看他。

    陳葉捉著她的手放在嘴唇邊親了一下，抬頭給她一個充滿鼓勵的眼神，“能夠說出自己真實想法的人，都是很勇敢的，桐桐，你要繼續保持。”

    楊沐桐眨了一下眼，又哦了一聲。

    她現在有些明白過來了，跟之前他每一次鼓勵和夸獎一樣，他希望自己能更有自信，能更勇敢，能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而不是像以前那樣總是沉默。

    突然間就有點感動，還有點壓力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