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瓊枝 第125節
祝老太太的怒視轉到了柔蘭身上,指著她道:“好啊,我知道了,又是你這個丫鬟,果然下賤胚子,不好好盡丫鬟的本分,盡想著狐媚主子,難怪二哥兒成了這樣!” 她本就聽徐氏說這丫頭是如何如何把祝辭吊在手里,而祝辭也極喜歡她,魂都被她勾走了。 本來她還心存疑慮,現在看來都是真的! 祝辭看過去,眼底寒了不少,“祖母,您好歹也是大家閨秀出身,這種話,您也說得出口嗎?” 祝老太太一噎。 此時,嵐香終于忍不住,怒氣沖沖地上前一步,眼神帶著冷,揚聲道:“什么丫鬟!我們家小姐才不是丫鬟,是東溪顧姓大家的嫡出小姐顧柔蘭,你們莫要搞錯了!” 話音落下,在場的人皆是大驚。 徐氏神情愕然,電光火石間,她忽然想起兩日前東溪府衙的那件案子。她只聽說是顧家的案子,但并不知道是哪個顧家,也沒有仔細打聽。 沒想到,沒想到……竟是和這丫頭有關! 顧柔蘭。這個丫頭姓顧! 祝老太太也愣在那兒,回不過神,不自覺輕喃道:“什么?什么小姐?” 攙扶著老太太的祝桃低聲道:“祖母,柔蘭是東溪顧家的嫡出小姐,她喚顧柔蘭?!?/br> 祝老太太手一顫,差些跌倒。 她自然知道東溪府衙的事情,只是她沒有放在心上。顧家雖然不像他們祝家這般以商業起家,是豪門大戶,可顧家家主顧鶴亭卻是一方朝官,深受敬仰。 若要正經說來,東溪顧家比永州邵家、賀家地位還要更重,徐家更是都比不上。 這丫鬟……竟是顧家的小姐。 走石坡的另一邊,祝凜面色凝重。祝成曦則好奇地問了句什么,林氏支吾半晌,還是壓低聲音說了。 他們身后,松蘿看著前方,眼含熱淚,揚起欣慰笑容。 墳塋右側,被官兵架著的祝延看著柔蘭,陰冷地笑了起來,“原來是小姐啊。小賤蹄子,要知道之后會發生這么多事情,我當初就應該折磨死你。” 這聲音不大,但順著風聲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還沒待其他人反應,架著祝延的幾個官差率先往他肚子上砸了兩拳,直砸得祝延痛得說不出話,嘴邊溢出血沫。官兵怒斥道:“說什么呢!放尊敬點!” 徐氏見狀,哭著往前撲去,被守在旁邊的官兵擋住。 作為一個母親,徐氏最看不得這樣的景象,終于哀求起來,“祝辭,就當我求你,我求你放過我的延兒吧,他是做錯了很多事情,可他不是存心的……你看,你看!你的顧小姐還好好站在你身邊,你也沒什么損失啊,可我的延兒已經傷成這樣了,他該有多痛,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錦衣華服的女人跪倒下去,哭得凄慘哀惻。 祝老太太也拄著拐杖上前一步,“二哥兒,縱然你弟弟有什么不對,可他也受到懲罰了,你嬸母這么求你,你就這樣看著嗎?大家都是一家人啊,為什么要逼迫到這個地步?” “是啊……” 祝辭垂下眼,低低笑了一聲。 那笑聲很低很沉,隱約泛著淡漠的冷意。 隨即,他低聲開口:“都是一家人。” 聽見這句話,徐氏心中一喜,因為事情有轉機,立即含著淚花撐起身體,忙不迭點頭道:“對對,對啊,都是一家人,祝辭,你也不想看我們母子分……” 話還沒有說完,徐氏對上祝辭投過來的視線,想起過去的事情,心中忽然沒來由地升起潑天的寒意和恐懼。 ——完了……她一時嘴快,提到了不該提的話題。 徐氏似預感到了什么,看著祝辭,保養得當的美目浮現出惶然。不,不要說,不要—— 在她驚懼的注視下,祝辭微笑著開口:“本來應該是一家人的。可是,嬸母,不知道你當年害我母親喪命的時候,是否也有想過這句話?” 話音落下,包括徐氏,和徐氏身后的人皆是大駭。 祝老太太退后一步,枯老的手劇烈顫抖起來,“二哥兒,你說什么……你說什么?你是不是瘋了?你胡說什么!” “南燕,”祝老太太看向地上臉色煞白的女人,“不是你做的,是不是?” 徐氏咽了口口水,強壓下戰栗,慌亂道:“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是祝辭污蔑我,我沒有害趙玉槿,是她自己產后虛弱死了的,不關我的事!” 說完,徐氏忽然抓住了祝衫的衣擺,仰頭看著他道:“老爺你說話啊,你替我說說話!” 眾人的視線都匯聚到祝衫身上。 祝衫低著頭,拳頭緊握,遲遲沒有開口。 祝老太太神色震怒,用拐杖杵了杵地面,喝道:“祝衫,告訴母親!” 祝衫的臉色青白交織,似是陷入莫大的痛苦,良久后,從齒間擠出一句,“我不知道?!?/br> 不遠處,祝辭唇邊譏諷笑意一閃而過。 徐氏轉頭,見一身粉黛色衣裳的祝桃站在旁邊,也拉住祝桃的衣裙,淚流滿面道:“桃兒,你是知道的,母親沒有做過這些事情,你看母親如今被人誣陷,你替母親說說話啊,你素來乖巧,從不說謊,你說的話他們都會信的……” 祝桃顯然從方才起便被嚇到了,眼眶通紅,顫抖地蓄著眼淚。她看看跪在地上的母親,又看向不遠處自己素來敬仰的二哥,不知道該怎么說。 祝桃從來沒被這么多人逼視過,惶惶不知所措。 祝老太太看著她道:“桃兒,你同祖母說實話,祖母相信你不會說謊。” 祝桃退后一步,白著臉環顧四周的人,終于崩潰了。 她跌跪在徐氏面前,捂住臉,泣不成聲。 “母親,女兒求你,你說實話吧,我們家對不起二哥,我們家真的對不起二哥……” 這句低低的哭音飄進每個人的耳朵里,卻如同鳴鐘震響。 轟鳴在每個人耳邊。 除了這句話,什么都聽不到了。 祝衫慢慢閉上了眼睛。 祝老太太看著徐氏,說不出話。素來穩重的老太太,這一剎那竟有些恍惚。 徐氏看著哭泣的祝桃,臉上笑容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怒地推開她,“你說什么瘋話!桃兒,現在連你也跟著祝辭污蔑你的母親了嗎?” 祝桃搖著頭,淚流滿面道:“母親……” 就在此時,不知從哪里傳來女子的唱曲聲。 “嘆那男女情感動天,共赴黃泉,卻獨留他人逍遙塵世間——” 伴隨著愈來愈近的聲音,遠處坡上走來一道婀娜的女子身影,女子容色嫵媚,自成風韻,著黛綠衣裙,白色狐裘加身,束出纖細的腰肢,這樣寒冷的天,卻露出一片白膩肌膚。 等到女子走近之后,徐氏等人更是不可置信,似見厲鬼。 太像了。 太像了……除卻神情,竟像是和趙玉槿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站在祝辭身邊的柔蘭也看過去,看見來人時,也愣了片刻。但很快她明白過來,抿住了唇。 玉鶯今日換了妝容,竟連她都差些認不出來了。 ——鶯娘子素來是鋒利熱烈的,可她今日將自己繪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眉眼溫婉,好似月色下泛著盈盈波光的秋水,讓人見之印象深刻。 “徐南燕,徐二夫人是吧?”玉鶯走近幾步,看著徐氏笑道,“怎么樣,認得我嗎?” 徐氏臉色煞白,無意識往后退,“你是誰?” 玉鶯看著她,笑得嫵媚動人,“我是趙玉槿啊。” 說著,又刻意往前了一步。 “你別過來!”徐氏臉白如紙,“滾開,滾開,你別靠近我!” 玉鶯看著徐氏的模樣,忽然咯咯笑了起來。她笑了很久,等到笑夠了,這才抱住手臂,慢條斯理地拭去眼尾的淚。 “徐南燕,”玉鶯看向了她,嬌笑著問道,“我給你唱的那首《風月錯》,好不好聽?。俊?/br> 徐氏僵在原地,緩慢地思索片刻,猛然想起,登時怒不可遏:“竟然是你!” 她在夜里聽到的不是她的錯覺,真的是有人在唱曲子! “你是誰,你不是趙玉槿!”徐氏踉踉蹌蹌地站起來,“趙玉槿早就死了,你不是趙玉槿,你到底是誰?” “怎么,你問了我就要答你?”玉鶯勾著手道,“徐南燕,你害死了人,卻還能安然享福,你的臉皮可真是厚啊。” 徐氏怒極反笑,“一個下賤的娼妓,和趙玉槿一樣的狐媚做派,有什么資格在我面前指手畫腳?” 許是這句話的哪兩個字激怒了玉鶯,玉鶯面上笑意頃刻間悉數消失,狹長眼眸寒意動人,直望著她。 玉鶯一字一頓道:“娼妓?我和我jiejie賣藝為生,從不與人做下流勾當,清清白白!縱然是拋頭露面的歌伎,卻比你這鐘惡毒至極的婦人要好得多!” 徐氏眼中冒火,反唇相譏,“原來是姐妹啊,果然呢,下賤胚子一窩,你也只配賣弄你的風塵了。即便你再花多少工夫,也擺脫不了你的身份,你永遠進不了大家族的門,始終低人一等?!?/br> 玉鶯冷眼看著她,沒再說話。 “祝二爺。” 玉鶯忽然道,“讓我來解決,行嗎?” 柔蘭一怔。這是她認識玉鶯以來,她第一次以詢問的方式開口,褪去了從前的銳利針對,只剩下內里真實的她。 祝辭道:“可以。” 玉鶯這才重新笑起來,笑意嫵媚。她邁開步子,朝對面走去。 她走得不快,步伐從容緩慢,分明一句話都沒有說,可卻讓人心中生出退意,不自禁退后一步。 徐氏也想往后退,卻被玉鶯猛地抓住衣襟,拉到了她的面前。 看著近在咫尺這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容,徐氏埋藏在心底的恐懼終于翻涌而上,忍不住尖叫道:“滾開,滾開!” 玉鶯端詳著徐氏,片刻后,不理解地嗤笑一聲。 她嘖道:“jiejie,你就是被這樣一個女人害了啊……” 徐氏驚懼萬分,卻不知為何掙扎不開,“你這賤人,賤……” 很沉悶的利器入rou的聲音,徐氏瞪大了眼睛,接下去的話卡在喉嚨里,再也說不出來。 她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女人溫婉柔美的臉。 那是她此生最恨最懼怕的一張臉。 連看到,都會心生厭惡。 二十多年以前,踏青時節柳絮紛飛,街道人聲喧囂,她化了精致妝容,帶著丫鬟出府尋祝景,想見他一面,和他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