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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渡 第171節

    許潛林提起劍,用的是師兄教給自己的劍法。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許潛林天性懶散,不成體統,不愿意修行,藏在梨花樹下躲懶,被程知也發現。程知也是嚴厲的大師兄,唯獨對這個小師弟有太多縱容,親自將劍法舞給他看。許潛林拽住程知也的衣袖,“天氣這樣好,師兄不如陪我一起賞花”,險些被利劍削斷手臂,幸好程知也手下留情??刹恢醯模讨沧詈鬀]有練完那套劍法,而是用劍身接滿了梨花,手腕一抖,落在了許潛林的眼前。

    梨落紛紛,許潛林從漫天的白色花瓣中看到師兄英俊的臉。

    這是他第一次察覺到,對師兄的感情除了依賴之外,還有些不受控制的東西存在于他的心中。

    程知也死后的數十年里,許潛林不敢碰劍,卻必須要碰。

    為的是在此時此刻殺了眼前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惡鬼。

    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程知也”知道自己做錯了,當初不該擔心殺了許潛林是做的太過,因噎廢食,埋下今日的禍患。

    下一次的降臨,他絕不會再做錯,而是會原身所有親近的、有關聯的人都死掉。

    沒有下一次了。

    許潛林的劍穿透了他的心臟,他捂住胸口,面目猙獰:“我還會復生,我是不會死的,死掉的只有你師兄的身體?!?/br>
    許潛林拔出劍,卻沒有停手,他要毀掉這具身體里的神魂。

    他知道其中有屬于師兄的一部分,所以動作很溫柔,像是怕傷害到什么人。

    那人還在用程知也的身體不斷掙扎懇求,露出卑劣的丑態。

    許潛林不為所動,他輕輕說:“禁術之事,我是故意做的,為了找一個借口離開,結果也如我所愿……但那也是,是最后一次試探。”

    他不知道師兄的身上發生了什么,師兄是真的失憶還是必須裝作和我疏遠。

    然后,他知道了結果,令他灰心,令他失去希望,他必須要復仇。

    謝長明趕到時,竹林一片零亂,已經沒有幾棵竹子了。

    周圍一片空曠,月光冷冷地照在許潛林身上。

    許潛林珍惜地抱著一具尸體,慢慢地擦去尸體臉上的血跡。整理到一半時,許潛林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帶著血沫和內臟的碎片,他隨意地抹掉那些,低下頭,吻住尸體的嘴唇,言語中有幾分愉快:“師兄怎么會那么對我?無論我做了多大的錯事,師兄都會替我承擔,他不會不管我。”

    小長明鳥很小聲的啾了幾下。

    他問:這個人要死掉了嗎?

    許潛林確實快死了。

    即使被降臨后的程知也天賦與真正的程知也無法相比,他也擁有程知也的身體,程知也原來的刻苦努力,許潛林是無法打敗他的。

    這么多年來,許潛林一直在尋找殺死他的辦法。

    人世間的所謂法術,本質上都是交換。精妙的法術,是以少的靈力,換取更大的破壞。

    付出越多,得到的也越多。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謝長明能看到許潛林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他燃燒了自己的神魂,不止是今生,更有來世,以后無數輪回為代價,只為了能殺死那個占據程知也身體的鬼。

    謝長明走了過去,他沒有刻意放輕腳步,踩在干枯的竹葉上時,有很明顯的響動。

    即使如此,謝長明也是走到許潛林身邊很近的地方,他才轉過頭。

    許潛林的視力應該很模糊了,費力地辨認了一會,方笑著道:“你來了,正好有事同你說?!?/br>
    說話的時候,他也沒有片刻離開程知也的尸體,像是在捕捉那最后的余溫。

    謝長明坐在一旁,手中捧著小鳥。

    除了那些難以忽略的血痕,許潛林好像一如往常,指著小長明鳥道:“他怎么變成這個模樣了,以后得好好拿這件事笑話他?!?/br>
    日常的玩笑過后,他終于正經起來:“以前我和你不是一起琢磨過,降臨究竟是怎么發生的,后來我重新翻了一遍花霽雪給我寫的信,還有我師兄……有了一個猜測?!?/br>
    “花霽雪說,自從決心與妻子在凡間隱居,他就不再修煉,整天閑云野鶴,瀟灑度日了。信中曾提過幾次他的苦惱,不知為何,也許是花夫人聽信了別人的話,覺得是自己耽誤了他的修行成仙,竟又開始修煉起來?;ǚ蛉藳]有什么修行的天賦,這么苦修下去,也不會有結果。直到有一天,花霽雪在信中說,花夫人結成了金丹,他還挺開心的,至少兩人能活得更久了。”

    謝長明問:“花夫人的異常是在她結成金丹后?”

    許潛林點了點頭:“而師兄……我記得,他當時也快提升一個大境界了。我們約定好,度過眼前這件事,便告訴師父,我與他之間的關系。”

    他們之間說話,點到即止,謝長明已經明白了許潛林話中的意思。

    花霽雪不再修仙,而花夫人為了丈夫,努力想要提升修為,結成金丹,所以最后被降臨的是花夫人;程知也是天縱奇才,年紀輕輕,就達到了一般人難以企及的修為。

    只有在提升大境界之時,修行之人才必須要接受天道叩問,毫不設防地被天道闖入。

    最殘忍的是,明明是因為愛世上的某個人,想要保護那個人,而努力讓自己強大,擁有足夠的力量,反而會殺死最珍視的人。

    延遲的痛苦來的越發強烈,許潛林連吞咽都越發艱難,他只能一字一頓的說話:“我是個,很懦兒弱的人。無法向真兇復仇,只能碎掉一把刀。我害怕說出那個字,一切都會消失,連向刀復仇的機會都沒有。”

    謝長明鮮少會安慰人,他稍微提高聲量,想叫許潛林聽得更容易一些:“那不是你的錯,我也無法說出那個字?!?/br>
    許潛林一手抵劍,撐住自己的身體不會倒下,另一只手緊緊擁著懷里的尸體:“我的朋友很少,有件事只能托付給你?!?/br>
    他頓了頓,繼續道:“等我死后,你把我和師兄一起燒成灰,放到一個只盛得下我們倆骨灰的罐子里頭,再埋到覆鶴門的那棵梨花樹下?!?/br>
    許潛林想要做到,必須要做到的事已經做完了。他為師兄洗脫無關的罪孽,殺了那個占據他身體的鬼。

    他的師兄死了,但無論生前死后,都是清清白白的天縱奇才,不容任何人詆毀。

    但也只有這樣了。

    小長明鳥“啾”了一聲,許潛林朝他看過去。也許是死前執念,也許是意識模糊,長明鳥的黑色眼瞳讓他不自覺陷入其中,竟做了一個好夢。

    夢中他重到數十年前,任性地以死相逼,不許師兄再提升境界。兩人從師門私奔,將要過很圓滿的一生。

    但許潛林還是醒了過來,握住程知也冰冷的手,感覺到筋脈盡段,丹田破碎。

    小長明鳥是很通人性的鳥,他有幻術的天賦,又從胖球那學了些織夢之法,出于本能,他想讓這個將要死去的人開心一點。

    但許潛林拒絕了,他說:“不用了。”

    只有這輩子了,沒有重來,沒有投胎,沒有岐山可走。

    他的神魂都成了燃料,快要燒盡了,只余這點殘存的意識。其實謝長明來的時候,剩下的神魂養一養,也夠入輪回了,或許會天生殘缺癡傻,或許終生體弱多病,但總歸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但許潛林還是拒絕了謝長明,任由神魂繼續燃燒。他無法想象自己忘了師兄,忘了此生,墜入輪回,以后會愛上什么別的人。

    被降臨的人的死去是永遠的,師兄沒有來世,他也不想要了。

    程知也從前說過他的性格過于執拗,怕是會行差踏錯,說要一直看著他,不讓他走錯路。

    許潛林的眼淚落在懷中尸體的臉上,他的眼淚是熱的,卻溫暖不了什么:“你看,你不管我,我就是會做錯事?!?/br>
    他在極痛、極苦、極悲哀中死去。

    一夢間人老矣凋了豆蔻,這世間并無有海市蜃樓。

    但也算得償所愿,不負此生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夢間人老矣凋了豆蔻,這世間并無有海市蜃樓?!背鲎浴陡∩洝返木﹦”?。

    第173章 一葉障目

    謝長明將程知也和許潛林的尸體燒掉,他們的骨灰混合在一起,分不出你我,被裝到一個白瓷瓶中。

    燃起火焰的時候,小長明鳥似乎對這個能使人消失,跳躍著的紅色東西感到害怕,又有些不合年紀的憂愁,他斷斷續續,意味難明地“啾”了幾聲,謝長明艱難地拼湊出他想問的話。

    小長明鳥問:“他們是死掉了嗎?死了就會消失嗎?”

    一只幼鳥的困惑,他想要了解這個世界。

    謝長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想了很久,認真地解釋:“人的心臟不再跳動就是死去了。死了的人,留下來的是不會動,不會說話的軀殼,即使不燒掉,埋到土里,也會化成白骨,變成別人再也認不出的樣子?!?/br>
    小長明鳥歪著腦袋,似乎還在思考謝長明話中的意思,過了一會,他撲騰起稚嫩的翅膀,停在謝長明的胸口,他能聽到心臟跳動的聲音,有力的,像是永遠不會停止。

    但謝長明告訴他,無論是誰,心臟都會有停止的一天。

    小長明鳥飛到謝長明的眼前,與這個人平視,固執且不講道理地說了一長串話,是壞脾氣的小鳥。

    他不允許謝長明死掉,要永遠可以看到謝長明。

    謝長明伸手捧住他,鄭重地承諾自己不會隨隨便便地死掉。他有一些預感,小長明鳥大約又要長大了。

    而現在的燕城正亂作一團。覆鶴門是撫養真程知也長大的門派,也是被假程知也利用的門派。一夕之間,被燕城城主多加照顧的門派就頹敗了。

    有人主持正義,維護公道,也有人趁機爭權奪利,排除異己。

    這些都與謝長明無關。

    在花夫人以自盡的方式逃脫前,謝長明殺了她。

    那塊玉牌中,不僅有程知也作惡的證據,也捎帶有花夫人的一部分。所有人都想從花夫人嘴中撬出些什么,比如她和程知也做那些事是受誰指使,目的為何。但花夫人一言不發,如死了一般沉寂,或者說正等著赴死。

    謝長明知道,花夫人是另一把好刀,許潛林折碎了程知也那把,天道一定會想方設法保住花夫人。一旦她的rou體死去,神魂會降臨在修仙界另一個人的身上。

    為了防止這件事發生,謝長明選擇一勞永逸,結果了花夫人,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籌謀多年,揭發惡行的許潛林,則受到了頗多嘉獎。不過眾人也心知肚明,程知也的魂燈已滅,許潛林多日不回,大約是同歸于盡了。

    許潛林生前指明的梨花樹,是在覆鶴門舊址,一個偏遠的小地方,謝長明準備攜鳥前往。

    而鳥的長大,有時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有時只是一瞬。

    覆鶴門的舊址在一座不高的山峰之上,謝長明日夜兼程,趕到時天光微亮,小長明鳥似乎醒了,在他胸前的口袋里待不住了,撲騰起了翅膀。

    謝長明將小長明鳥放到一旁的石頭上,準備剝幾粒松子給他。

    一錯眼的工夫,就聽到有人在背后說:“謝長明,你用了什么法術把我打暈了?這是哪里?”

    那聲音極冷,充滿警惕,像是要殺人。

    謝長明生出些不妙的預感,轉過身,看到盛流玉化成人形,大約是十五六歲時的少年模樣,穿一身雪白的袍子,外罩一層金紗,正站在石頭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模樣十分疏冷矜貴,高不可攀。

    不幸成真。

    這件衣裳,這個年紀,約莫是他們在書院中才見面不久的時候的。此世第一次見面時,他們對對方的印象都算不上很好,準確來說,是奇差無比。

    謝長明覺得這只小長明鳥是脾氣很壞的病秧子,盛流玉則認為謝長明是故意玩弄自己,讓自己出丑的討厭鬼。

    而小長明鳥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無知無覺地被才見過幾吹夢到西洲面的討厭鬼帶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想必不會覺得這是什么善意之舉。

    盛流玉看見謝長明的模樣,有一瞬的不解,眼前這個人怎么看起來歲數突然變大了。但也不打緊,這樣的壞人,做壞事時有些許偽裝也很正常。他對眼前的這個人沒有信任,抬起手,幻化出一把慣用的弓,細白的手指搭在上面,微微用力,身體從肩到背都繃得很緊,拉弓滿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