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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渡 第165節

    過了一會,木偶直起身體,像是不能適應這具身體,行走得很慢,終于到了謝長明面前,再開口已經是男人的聲音:“客人,您想做什么樣的生意,何必如此著急?我的真身還遠在萬里之外,怕是一時半會趕不回來?!?/br>
    謝長明隨意地念了幾個地名,那些也是照世明魂魄存放的地方。

    他的聲音平靜,卻顯得冷酷:“照世明,你不會以為我在和你開玩笑吧?”

    又說:“我是謝長明。”

    祭典當日發生的事,照世明沒有親眼看見,卻從別人那完整地聽了一遍。盛流玉收到的所謂天神詔諭,是照世明做出來的,他心知肚明。之后盛流玉當場淪為墮魔,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修士以自己一人的血,打開了通往魔界的陣法,舉世嘩然。雖然不明白盛流玉這么做的緣由,并且非常想知道,但照世明沒有絲毫想通過眼前這個人來得知答案的意思。

    因為那個名不見經傳的人叫謝長明。

    照世明不是個賭徒,他是個生意人,最會審時度勢,以謝長明的修為,已經得知他所有存放魂魄的地方,想要殺掉他也不算太難,如果不那么做,就是別有所求。

    他確實是想要和自己做生意。

    照世明附身于木偶,做了一個蹩腳的躬身:“客人,明日傍晚,我一定前來赴約?!?/br>
    謝長明一時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半晌才點了下頭。

    第二日黃昏。

    照世明如約而至。

    那個叫作謝長明的人坐在湖泊旁的斜坡上,被長得過于繁茂的野草遮著,只隱約露出挺拔的身形,是不加掩飾的年輕模樣。他半垂著眼,似乎在看著日落時波光粼粼的湖面,周身的氣息平靜,若非不遠處的地上擺著那個被劃破一半,里頭裝著他靈魂的容器,連照世明都不會相信他能做到祭典當日的事。

    謝長明抬起眼,語氣居高臨下:“你和盛流玉做了一樁生意,他用自己的左眼和你換了什么?”

    照世明止住腳步,停在容器前,才隱約松了一口氣,客氣道:“客人,這是我與上一位客人的生意,怎么能告訴旁人?照某是生意人,有做生意的規矩?!?/br>
    謝長明似乎和昨天半夜時不同,不再威脅,只是慢條斯理地道:“閣主是個生意人,我就同閣主做一樁生意。你把盛流玉的眼睛還回來,告訴我他找你要了什么。”

    照世明的面貌隱藏在黑袍之下,他偏過頭,看到謝長明的刀擱在一邊,甚至沒有拿,很是輕慢,就像沒把自己放在眼里,不需要防備,覺得握刀的時間總會有。

    而這么傲慢,不謹慎的人一定會付出代價。

    照世明笑了笑:“客人說笑了,長明鳥可是世間少有的神鳥,他的眼睛是無價之寶,有什么值得上?”

    謝長明道:“換你想要的。你不是想要盛流玉的那條鏈子嗎?那是我做的。”

    他的語氣十分篤定,連照世明都沒想到,那個作廢了的條件謝長明都知道,簡直就像這個人當時也在那,注視著自己和盛流玉的那場交易。

    但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謝長明真的在那,他會割開照世明的喉嚨。

    在這短暫的幾天里,謝長明想了很多。

    小長明鳥渾身上下,所穿所用,發帶、簪子、衣服、玉墜,其余諸多繁雜之物,連那只貓,無一不是謝長明精心置辦的。但唯有那條系在腳踝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鏈子,才是最重要,足以保護小鳥的寶物。

    盛流玉對這件事并不知情,否則他不會要。他以為鏈子和飼主親手雕琢的簪子、打磨的玉墜沒什么不同,只是一件很合襯的禮物,是屬于謝長明的隱秘標記。

    而當盛流玉和照世明做交易的時候,謝長明對此毫無知覺,沒有替他承受本應自己承擔的傷害。

    挖掉左眼前,小長明鳥摘下了那條鏈子。

    他知道了。

    謝長明想了很久,他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小長明鳥的一切都彌足珍貴,對于謝長明而言,一根羽毛都是無價之寶,而對于照世明這個商人而言,最有價值的大約是能抵命的東西。

    按照這個思路,那么接下來的事也不難猜。照世明想要那條鏈子,研究是怎么做成的,而即使用謝長明的血與骨繪制的禁咒,只會保護盛流玉,照世明拿到手后也不可能傷害到謝長明,盛流玉還是沒有同意這樁交易。

    盛流玉寧愿用自己的眼睛換。

    照世明愣了一會:“既然客人有這么拿得出手的東西,這樁生意也不是不能談。”

    其實在謝長明找上門的時候,照世明就有點后悔要了盛流玉的眼睛了。

    他敢要這樣的東西,當然是仔細考慮過的。

    盛流玉是驕傲的神鳥,交換出去的東西,不會再討回來。而“眼睛”這樣只與主人自己切身相關的東西,與別人沒有那樣密切的關聯。只有真心愛護他的父母親長,至交密友或是道侶,才會如遭切膚之痛,感同身受,迫切地要討回來。

    而在照世明眼中,盛流玉沒有那樣的人。

    盛流玉是世上少有的神鳥,天神之下,萬萬人之上,小重山中各類寶物應有盡有,法器靈石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但那些東西價值再高,若是多如牛毛,似乎又算不上什么了。

    相比之下,長明鳥本身就足夠珍貴了。珍奇靈獸的皮毛、血液、眼睛,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可能是什么靈丹妙藥的關鍵材料。但世上無人敢研究長明鳥,所以盛流玉的眼睛能做什么,不過是個未知數,也許什么都做不了,照世明就會做一樁虧本買賣。

    但照世明愿意承擔這樣的風險,因為他想折辱盛流玉。

    讓高高在上的長明鳥失去一只眼睛,實在是很能滿足他惡毒的趣味。

    可惜的是,盛流玉似乎沒有覺得受到侮辱,對他而言,這真的只是一樁合理的交易,他沒有把自己看得那么珍貴,只是用不太重要的眼睛換了自己想要的。

    照世明惱羞成怒,才又額外附贈了那枚假眼,想要時刻提醒盛流玉,是誰拿走了他的眼睛。

    而現在有人想要換回那只眼睛。

    照世明覺得這樁生意很值。

    只聽謝長明問:“在仙船上,你送給盛流玉一封信,那封信是什么?”

    照世明躊躇了片刻,開口道:“那封信我是十八年前收到的,那人讓我在十八年后送給小長明鳥。”

    與那封信有關的東西,照世明知之甚少,索性和盤托出:“那位客人……修為奇高,遮住了樣貌,我也探查不出他到底是誰。他給的價錢很高,是一整條靈山山脈,只讓我送一封信,這樣的生意,誰能拒絕?”

    謝長明看了照世明一眼,似乎是在審視他言語的真假,又問:“那封信你沒拆開過嗎?”

    照世明有點尷尬,放在他手里的東西,他試肯定是試過,試了無數回:“拆不開。他說只有小長明鳥能拆開?!?/br>
    十八年前,小長明鳥還未破殼,就有人寫好了信,寄存在照世明這里,只等十八年后小長明鳥拆開。

    而那是一封除了盛流玉再沒人能拆開的信,送信這么容易便能做到的事,為什么不找別人,而是與照世明做了一樁賠本的買賣?

    偏偏是照世明。

    簡直就像那個人故意借送信這個由頭,讓盛流玉知道有照世明這個人。

    照世明繼續道:“至于盛流玉,他用左眼同我換了一樣東西?!?/br>
    謝長明抬頭看向照世明,他的眉眼是一般人少有的鋒利,像一把出鞘的刀,令人難以直視。

    照世明略微偏過頭:“祭典當日,天神的詔諭,不是盛流玉的幻術,是我制成的?!?/br>
    謝長明一怔,有片刻的失神。

    照世明貪婪道:“我已經說了這么多了,客人是不是也應該告訴我些什么了?”

    謝長明并不在意:“當然?!?/br>
    坦誠而言,那個禁咒不算多復雜,只要施法者的修為足夠高,獻出自己的骨與血,能全然地為另一個人犧牲,就可以替死了。除此之外,佩戴的過程中,施法者出現任何后悔之意禁咒就會失效。

    一個修為高于自己,愿意為自己付出一切,強大,堅貞,受到傷害也會違背本能,不會因痛苦而有一瞬后悔的人。

    照世明不認為自己能找到那樣的人,但盛流玉有,他擁有了盛流玉的左眼。

    那枚金色的眼睛,比世上所有的寶石都要美麗璀璨,卻像一團燃燒的烈火,讓此時的照世明如坐針氈。

    可能是謝長明表現得過于彬彬有禮,就像小長明鳥一樣,有固守的底線和道德,讓照世明誤以為他們是同類人,有遵守承諾,愿意等價互換的美德。

    照世♂風明交出盛流玉的眼睛,想要帶走屬于自己的容器,并且在短時間內將所有的魂魄都收回身體里。

    但謝長明不是盛流玉。他沒有遵守承諾,愿意等價互換的美德,更何況他沒有做出任何承諾。很多人覺得物似主人形,小鳥和飼主大約也會相互影響,但謝長明并未因為小長明鳥而變得善良一點點。小長明鳥的眼睛是無價之寶。

    就像照世明想的那樣,謝長明不拿刀是因為覺得沒有必要,他隨時可以動手。

    謝長明也摘下了照世明的眼睛。

    照世明的血不停地涌出眼眶,太陽即將落山,他的血就像染紅了的湖面一樣紅。

    照世明感覺到痛是先于知道失去眼睛的。

    謝長明站起身,對著光舉起這枚毫無價值的眼睛,漫不經心道:“他給你眼睛時,也這么痛過,你難道不用還嗎?”

    他沒有絲毫猶豫,捏碎了那只眼睛,手上沾滿了血,還有某些難以形容的碎片,還是很好脾氣的樣子:“你不是很擅長制作假眼嗎?為自己做一個怎么樣?”

    第167章 嬰厭

    嚴格意義上,盛流玉在魔界過得并不算差。

    從前墮入魔界的頂多是人族修士,人族出生時不分正邪善惡,即使經過修行,只要愿意背叛天道,這樣的體質也很容易被魔界接納。而長明鳥與一般人不同,是由天神賜予血脈的,通過陣法時,經歷了諸多排斥。盛流玉從小重山下墜,漫長通道中的魔氣幻化成無數的烈火和風刃,灼燒、割破他的皮膚,本能的惡意想要殺死他,混沌之中,盛流玉失去意識,不知道跌入哪個地方。

    盛流玉是在一個偏遠的巖漿池邊被人撿到的。

    準確來說,撿到他的并不是人,而是一種魔物。

    它們叫作嬰厭,是一種群居而生的弱小魔物,不分雄雌,是嬰厭母樹上結的成熟果子落地變幻而來的。嬰厭同凡間的蹴鞠差不多大,外形看起來像一個圓而結實的暗紅色rou球,球的兩面各有一只眼睛,一面生有嘴,另一面是排泄腔。論起丑陋怪異,它們在奇形怪狀的諸多魔物中也不過平平無奇。它們的行動方式就是滾來滾去,時常聚集在一起嘰嘰喳喳,發出比不懂事的嬰兒還要吵鬧的響動。

    這樣弱小,吵鬧,營養豐富,味道可口,容易捕捉的魔種,在魔界是很受歡迎的食物。嬰厭母樹每五年結一次果,沒人知道一只嬰厭能活多久,大多被吃掉了,少數的一部分失足跌進巖漿中,化成了灰。不幸的是,嬰厭卻擁有神智,雖然最多不過如同凡間七八歲的孩童,且不能抵抗發出響動的本能。更不幸的是,它們也擁有痛覺——這種很多強大魔種所沒有的東西,如果被吃掉的時候還是活著的,能感覺到疼和恐懼。

    總之,嬰厭是魔界不起眼的一種小東西,高層魔族會豢養一些,野外也長有很多嬰厭母樹,供底層魔族食用。

    魔界的巖漿就像人世間的大海,會隨著時間潮起潮落,盛流玉落的地方很快便會被燃盡一切的巖漿吞沒。七只聚在一起玩耍的嬰厭瞧見了這個新鮮玩意,圍了上來,嘰嘰喳喳了一會,聲音忽高忽低,最后一只體形巨大的嬰厭毆打了剩下的一群,它們終于同心協力,決定把盛流玉抬到安全的地方去。

    漫長的昏迷中,盛流玉做了很多夢,那些是與謝長明有關的事:他第一次遇到謝長明,覺得這個人很討厭;他的手指碰到自己的臉,很溫暖的感覺;很少的幾次說再見,這個人也會很不舍,不想做必須要做的事;最后是把翠沉山還給他時,他們之間說的每一句話。那些令他快樂或痛苦的事,他都不想忘掉。

    如果可以美夢不醒好像也不是什么壞事,人的本能是逃避。

    但盛流玉還是醒來了。

    他知道沒有結束,自己必須要完成這件事。

    盛流玉就是在一群吵吵鬧鬧的嬰厭中醒來的。

    上一次來魔界時,盛流玉保持著小聾瞎的狀態,沒有看到奇形怪狀的魔種,這一次不同,一睜開眼,就看到無數只蹦蹦跳跳的rou球,受到了較大的沖擊。

    有人叫他:“你醒啦?”

    盛流玉偏過頭,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她的模樣生得很美,穿著一身干凈的白裙子,看起來與周圍格格不入,懷里卻抱著兩只魔物,頭上頂著一只,背后還有幾只,全是rou球。

    她將那些都放下了,走到盛流玉面前,湊得很近,用一種純粹稱贊的語氣說:“哇,你好漂亮。我以前在人間看到的那些妃子娘娘,都沒有你好看?!?/br>
    盛流玉怔了怔。

    他還穿著祭典時的那身錦衣,重重疊疊的衣袍被火燎了一半,被風刃割斷了大半截袖子,現在已經破爛不堪。不算太深的傷口早已愈合,還留有鐵銹般的血痕。他仿佛被扔進泥土里,又在火中滾了一遍,是此生從未有過的狼狽。

    而他的靈力也被消耗殆盡,此時此刻,就像真的是個被人丟棄,毫無修為,只有美麗的娃娃。

    眼前這個女孩子躍躍欲試,很想重新妝點他。

    誰讓這個人被自己撿到了。

    盛流玉解開手腕上的煙云霞,重新系在眼前,遮住光亮,鎮定地問:“這是魔界嗎?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