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55節
和謝長明下,悔棋也是一種樂趣。 盛流玉隨意的問:“你叫什么名字?” 譬如人世間修仙之人的交往,要問姓名出處,問師從何門,問修行的時日。 小重山的鳥要問的是出自哪座山,什么族,再一問年紀,便差不多都知道了。 那人一一答了。 鄒行,兩百歲,出自小重山南邊的靈璧山,盛流玉的記性不錯,還記得當年查找族譜時,見過這個族群。 仙船行于蒼天之上,離太陽很近,此時已是初夏,棋盤湊巧擺在迎光的一邊,越發的曬。 鄒行微微抬頭,略有些僭越地看著對面的人。這位殿下才不過十八歲,年紀很小,才破殼沒多久,也不常出面,藏于深宮之中。他穿了身無一絲雜色瑕疵雪白紗袍,隨意地挽著一頭長發,插了根玉簪,除此之外,周身上下再無別的累贅掛落,模樣卻貴不可言。鄒行曾聽人說,殿下自幼有眼疾,不能視物,后來承蒙天神庇佑,治好了也見不得強光。此時,他的眼眸半垂著,眉間微蹙,似乎很為照進來的烈日傷神。 在此之前,他雖為侍衛,但職位不高,并未見過這雙金色眼眸。 鄒行心意一動,站起身,握慣了刀劍的手也會一些幻術,大敞的窗戶上多了細致的木欞。 屋里驟然一暗。 臥欞窗透進些微的光,細而長的一道一道, 盛流玉偏頭看了一眼,依舊是淡淡的,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棋下了有一會,沒料到的是,盛流玉可能下的還不錯,鄒行已經左支右絀,難以為繼,只余最后的分寸之地,他不是那種讓棋要讓到這種地步的人。是要獻殷勤,要讓棋而輸,但也要輸的有分寸,要好看。 盛流玉頓了頓,又問:“以往的時候,我都不住在重華宮,現在宮中如何了?” 小重山不同于一般的修仙世家,以血脈相連,但上下等級森嚴。長明鳥是神鳥,在小重山的群鳥之中,猶如人間的帝王,但管束的不那么嚴格。各族每年只需上供很少的一些靈石珍寶,遠不如他們棲息山林中,占用的靈力多。盛百云也不必付出什么,他只要還活著,能開祭壇,傳遞天神的旨意,小重山便有綿延不斷的福祉。 世上只能有兩只神鳥。歷代神鳥死后,rou身葬于祭壇之下,鮮血會另外貯存起來,留著賜給小重山的臣民。長明鳥的血融入身體后,可以改善資質,雖然不能留給后代繼承,但于修行一途極為有益。 所以小重山中血脈稀薄的鳥,有志于在重華宮當差,日后升上長老,也是另一條捷徑。 鄒行便是其中一個。 但侍衛仆傭何其之多,盛百云似乎也不貪慕權力,常年隱居,沒有妻妾,大事都交付給長老,令人想要討好、想要上進都找不到門道。 盛流玉忽然要問,鄒行琢磨這位小殿下的意思,挑了些知道的、不常見的,都說了給他聽,總是要比別人有用的。 盛流玉從前是個小聾瞎,一個人待著,成日里歇在不死木上,吃辟谷丹,飲露水,再后來的三年,在祭壇里被關了三年,不見天日的,一出來就又回麓林書院找謝長明了,若真論對小重山的了解,連個大略都不太知道。 鄒行便講了宮中各處的運轉,又嘗試道:“陛下的修為深不可測,行蹤不定,護神衛從前是最緊要的,現在已經最為松散了。” 盛流玉聽了,漫不經心地評價道:“那父親還真不仔細慎重。” 他與盛百云不合,重華宮內,人人皆知。 還是個蛋的時候,就沒有正經母親,不知道從哪孵出來的,如果不是一雙不能做假的金色眼睛,都不敢認他是下一任長明鳥。在宮里養了十幾年,盛百云從未去探望過他,唯一見過的幾次面,還是不得不見。 另一方面,盛百云心灰意懶,了無生趣已有百余年,盛流玉才在書院救了人,連長老都說,這樣的長明鳥,才算是救天下于危機,不墮了神鳥的名頭。 鄒行可能以為盛流玉年齡漸長,與盛百云向來不合,也到了該爭權的時候,此時便該是獻上忠心之際:“無論此行回去,殿下想做什么,屬下愿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又覺得這位殿下很有成算,修為、年紀,都不算很要緊,在小重山,最重要的是天神垂青。 而百年大典,不日即將舉行。 盛流玉眉眼間帶著點笑意,指尖捻了一枚黑子,往棋盤上一推,很輕地說:“好啊,我總是要回小重山的。” 鄒行輸的一敗涂地,卻心甘情愿,反倒高興。 一盤結束。 等鄒行出去后,日光漸暗,四天垂落。 又是黃昏了。 盛流玉有些累了,他臥在美人塌上,長發便順著雕花的木頭往下垂,像閃著光澤的綢,像細密的簾。 他怔怔地想了會事,記起臨走前給謝長明寫的東西。紙鳥承著他的信,向著主人飛去。紙做的東西看起來那么脆弱,盛流玉疑心一遇風吹雨打,沾濕了就飛不動了,便隨信附上一根鳥羽,以免遇上意外之災。 當時沒想那么多,現在看來,正好方便他召回那封信。 須重寫一封,卻不知道有什么可寫。 貓從另一邊桌上偷偷跳了過來,對今日之事仍難以釋懷。 其實它才幾歲大,貨真價實的幼崽,理所當然的文盲。謝長明把它當成哄盛流玉開心的小玩意,沒太當回事,但考慮到它是只辟離,起碼有些聰明,還是交待它,如果真的有事,可以用紙鳥告知他。 只需在紙鳥的翅膀印上爪印,再點上眼睛,十分簡便,文盲貓也可完成。 貓裝作調皮,在桌子上蹦來跳去,用爪子偷來一只紙鳥。斜睨著盛流玉,見他還在思索,心虛之下,又演了好一會才消停。 不料被人揪住后頸,整只貓的拎起來:“要和他告狀?” 貓很可憐地喵了幾聲,裝的很無辜。 盛流玉笑了笑,沒有多少慈悲,從貓蜷縮的肚子下拽出皺成一團的紙鳥,慢吞吞道:“想做壞事,今天的晚飯沒收了。” 又提筆想了一會,很多不滿的事,日頭太曬,貓太調皮,最埋怨的是,謝長明怎么還不回來。他已等得很不耐煩了。 幾日后,那封信送到謝長明手中。 比以往稍推遲了些,但也在情理之中,謝長明最近去的地方實在太多,紙鳥趕不及。 這次卻差點出了岔子。 湊巧,謝長明敲暈了個守衛,扮作人間天牢里的衙役,正隨著一隊的人,審問關在牢里的罪臣。 罪臣挨了重刑,兩條骨頭都斷了,墻上血跡斑斑,連干枯的稻草都被血浸潤了。 燈影重重下,那紙鳥就撲棱著翅膀,沖進了嚴加把手的地牢,撞到謝長明掌心。 在場眾人杯弓蛇影,受不得半點驚嚇,紛紛抽刀,以為有人來劫獄。 謝長明壓低嗓音,疑道:“是不是只蛾子?” 到底沒有人,只有為首的牢頭奇了句:“這么深的地牢,也能有飛蛾?” 左右沒有往別的地方想,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又嚴加審問了會,酷刑上了幾樣,這罪臣是個硬骨頭,什么都問不出來,牢頭嘆了口氣:“這該怎么和上頭交代?只能……” 沒說完,這些不知輕重的衙役也聽不懂,牢頭打開牢門,先出去了,站在一旁,等別的人都走出來,親手拿鑰匙上了鎖。 有個人還留在里頭,牢頭卻視而不見。 那罪臣顫巍巍地抬起頭,蓬頭垢面,嘴唇皸裂,只一雙眼睛還有些亮光,他的聲音蒼老,說:“不是飛蛾。” 謝長明蹲下去,與他平視。這位太子太傅意圖謀反,罪無可恕,不知何時就會處死,臨死前,那些人想讓他多攀咬些人來。 他看到謝長明的臉,竟笑了笑,質問道:“你們這些人,哦,不是人,比人要高一等的東西要來這做什么,嫌流的血,死的人不夠多嗎!” 東洲之北,與云洲交接的大元都城望津,在石犀留下的地圖中一角。 望津郊外的行宮之下,果然有與怨鬼林類似的東西,且在大元境內四通八達,不知有多少個。但藏的再嚴實,也很難逃過謝長明的感知范圍。 與以往不同。第一次在烏頭鎮,怨鬼林不過是很小的一片林子,不久前的小城,是戰事起了以后,才謀劃著屠城滋養怨鬼。謝長明找了百曉生,用他的法術探查了周圍的活物,從一只灰鹿的眼里看到這里已存在二十余年了。百曉生差點被刺瞎了眼。 想要毀掉這里不難,難的是這是石犀指明的證據,是有跡可循的幕后之人。謝長明去了皇宮,皇帝癡迷修仙,看起來壽數難以長久,面容倒很健康紅潤,更離奇的是,他身上下了嚴密的禁咒,一般修仙之人難以接近。謝長明再走近去看,神魂上更有標記,搜魂的法子用不出來。 這樣想來,怨鬼林之事由來已久。但近些年,或許是那東西胃口變大,又或許是什么別的緣由,才多了那些準備還不完善,準備竭澤而漁的地方。 謝長明打算用問的。 那些不能言之于口的事,不代表沒有人能察覺出端倪,不代表沒有人反抗。 眼前這位罪臣,三十年前,是大元開朝以來最年輕的探花郎,從此平步青云,擔任太子太傅。可惜的是,太子死了有兩年了。 謝長明對他的諷刺充耳不聞,只是問:“起事之時,你說你們的陛下瘋了,這世道塌了。他是怎么瘋的?” 那人并不應答。 謝長明說:“人間的事,照例來說,無論好壞,都不可插手。但這件事,絕非人間之禍。” 所以以人之力,也難以扭轉。 這位斷了雙膝的罪臣陳旬,便回憶起從前三十年的事來。 現在這位康乾帝,于二十二年前登基,他有六七個兄弟,為了奪位,死了五個,剩下來的,也再無一爭之力,倒叫他一個病秧子成了皇帝。 陳旬道:“世上有些人,不求今朝,想的是得到長生,從前也不是沒有皇帝如此。” 但康乾帝可能先天不足,生性偏執,所以比旁人更固執些。 上位后,他先是大修陵寢,又要加固城墻,徭役一年一回的征。才開始沒發覺其中古怪,后來才察覺到不對,即便是苦役,死的人也太多了。 康乾帝雖病著,不太理朝政,但他會用人,重用之人,無一不是他最忠心的狗。他要錢,得給錢,要人,得給人,沒什么感情,給不出來就踹到泥潭里。 直至后來,死的人越發多,法條越發嚴苛,像是逼著人犯罪,邊境戰事四起,康乾帝不在意贏不贏,只在乎死了多少人。他用金銀珍寶起了摘星樓,誠心懇求上天,愿得道長生。 太子由陳旬教養而大,不信鬼神之說,他不理解皇帝為什么要建高聳入云的摘星樓,不明白皇帝寧愿將那些糧食爛在庫中,也不肯撥給將士。 陳旬道:“太子對我說,師父,我想去再上書一次,父皇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那天夜里,康乾帝將跪了十幾個時辰的太子叫到摘星樓上,那里有一尊煉丹爐,飄著寥寥青煙,太子又磕了幾個頭。 皇帝問他,是否有忠孝之心。 太子愿以身相報君恩。 康乾帝便挖出他的心,投入煉丹爐中,說:“既生了你,養你到這么大,也該為朕的成仙之路做些什么。” 太子的尸骨,便扔到了行宮中的池子里,死了也不過是個衣冠冢。 一旁伺候的小太監嚇瘋了,事后陳旬多方查證,問了許久,猜得到這樣的結果。 陳旬怎么敢信,怎么能信? 大元連輸三場仗,丟了十一二座城池,康乾帝說無能無力。 欽天監的靈臺郎寫下夜觀天下,寫下箴言:“熒惑犯心,戰不勝,外國大將斗死,一曰主亡。火犯心,天子王者絕嗣。”(注) 被砍了頭,尸身也不知所蹤。 那些隱藏于黑暗中的秘密,逐漸露在天光之下,無數含冤死去的人,活著祈求長生的人,二十年來,改頭換面,將這個王朝引向滅亡的人。 康乾帝絕不愚蠢,他相信長生,是見識到了這個世上確實有長生可言。獻上的越多,得到的越多。 難怪深淵的餓鬼除之不盡,這些年來,發作的越來越頻繁,這四洲上,不知道還有多少個改頭換面的怨鬼林,供養著深淵的是凡人的血rou,靈魂,瀕臨死亡的怨恨、痛苦、悲哀,最后這些都消失了,在池子中化成污泥,捏成了一個一個,只能感覺到餓,不停吞食的餓鬼。 陳旬想,總要是奮力一搏的,人沒有活著等死的道理。他嘗試過,推開那扇門,皇帝就睡在里頭,才吃了寶丹,沒有任何提防,睡的正香。而那個人,或許不能稱為人的什么東西,只用一根指頭就屠盡上千禁衛軍。 人世間的教條里,不能以簡單的好壞評斷,它如洪流一般吞沒一些人,但也讓人活下來,讓這個王朝運轉。而當俗世的綱常倫理徹底崩壞,當不屬于這個教條里的人做了什么,表面的平靜被撕毀,一切瘋狂,一切毀滅,沒有了船,王朝中的每一個普通人,只有一條被截斷的路,盡頭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