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30節
謝長明站起身:“好。” 陳意白聞言,剛想要說什么,卻陡然一怔,一種莫名的、不容抗拒的欲望驅使他看向窗外。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雨水卻順著屋檐,像斷了線的珍珠似的往下滾。 真有趣。 這串水珠的盡頭是什么? 陳意白不自覺地想。 他數了一百零一滴透明水珠,直到一百零二滴的金色珠子在半空中驟然消散,像是一切的落幕。陳意白才終于回過神,猛的轉身,身后已經空無一物,只余一把油紙傘。 像是沒有任何人存在過,像是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陳意白愣了好半晌,走過去,收起傘,只想等他們回來。 四方城萬年如一日,比人世間最冷的冰天雪地還要多數倍嚴寒。 第二世的時候,謝長明在山上山下找了個把月,沒找到小廢物,仙也不修了,直接開了傳送陣,來了魔界。 魔界的土地很涇渭分明,城外的野地遍布烈焰巖漿,處處燒著熊熊烈火。而城內則是冷的能將熱水在一瞬間凍成堅冰。 而四方城是人類修士墮魔的接引之城,也是最冷的一座城。 那時候天也這么冷。謝長明不過是凡人之軀,從城外走到城內,流淌著的熱血幾乎都被凍僵了,卻又沒有死,又重新活了下來。 謝長明一貫擅長忍耐,無論是痛苦、仇恨,還是欲望。 更何況他也沒有那么多恨。墮魔是因為謝長明很清楚,根據前世,他修到金丹就在修仙這條路上到頭了。而想要活下去,不被任何人威脅,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只能強到可以砍下任何一個擋路人的頭顱。 謝長明選擇另尋出路。 果然,他的魔道修的還不錯,世上再無能攔下不歸刀的人。卻也失去了想要用刀保護的鳥。 謝長明本能的想到這些,甫一落地,滿身的雨珠將他幾乎凍在原處。 叢元是半魔,天生能承受魔界嚴酷的環境,什么感覺也沒有,只是奇道:“這是哪?我們怎么來的?魔界這么容易就能來嗎?” 謝長明眨了下眼,睫毛上凝著的冰晶融化了,順著眼眶的輪廓緩緩流淌,很像是眼淚,卻又在一瞬間化成水汽,煙消云散了。 他沒有回答叢元的話,徑直朝四方城內走去。 城外有一道半個城墻高,三人才能合抱住的問心石,石頭是灰褐色的,中間有個巴掌大的凹陷,往石頭內看去,才發現里面是中空的。 說是問心石,卻并不像是天道那樣問心,而是要用魔氣將問心石填滿,才能證明自己確實已經墮魔,可以正式踏入魔界了。 叢元雖然在魔界生活多年,卻沒見識過這個,正想問謝長明要怎么做,卻驚奇地發現,謝長明這個人類修士,魔氣的純度比自己這個半魔高多了。 第123章 懂得 四方城內大多是墮魔的人類修士,與一般的魔族城池相比,至少表面看起來平和許多。 城里只有一家酒館,謝長明要找掌柜拿寄存的東西。 推開門,酒館里比外面暖和得多,地面是用巖漿鋪就的,上面覆蓋著山灰鑄造的石板,很堅硬,連火浪都燒不盡。里面座位不算多,也只稀稀落落地坐了幾個人,面前擺著酒rou,與凡間似乎也沒什么不同。 叢元雖是個半魔,卻從小被養在他母親那層的魔天里,很沒見識。來的時候說是要為救回長明鳥出力,驟然來了魔界卻發現自己很格格不入,連手腳都不自在,一個人獨自坐在角落,不過也沒人搭理他。 有人道:“聽人說,第一魔天的那位出關了。” 另一人漫不經心地問:“怎么了?有什么大事?” 臉上有疤的黑臉大漢插嘴道:“你們竟然不知道,那位將小長明鳥從人間擄來了。” 背對著叢元的人倒抽一口:“長明鳥不是神鳥嗎?怎么也能被這么輕易抓走。那位到底想要做什么!” 店小二靠在柱子上打瞌睡,叢元偷聽得很認真。 那幾人又急匆匆道:“這么囂張,修仙界也能忍?莫不是要打起來了!” 有人嘆氣道:“那我還是早做打算,先去人間避避風頭。魔界雖大,卻太荒蕪,到時候挑一個城池攻打,說不定就是我們倒霉。” 另兩人紛紛附和。 叢元也連連點頭,心安理得地想,果然,并不是自己一個人,而是大家都怕死。 幾人話音剛落,還未討論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法子,謝長明已經從二樓走下來,叢元趕緊起身跟了上去。 魔界也有萬里路,千里冰原,而四方城與三十三魔天所在的斷垣城恰逢東西兩側,相隔甚遠。 叢元忽然問道:“這里是四方城嗎?” 謝長明點了下頭。 叢元猶豫了片刻,終于開口道:“如果這里確實是四方城,那有一個通道直接通往三十三魔天。” 謝長明停下腳步,目光落在叢元身上。 他的目光很沉,是陰郁的,明明什么話都沒說,卻在無形中逼迫著叢元開口。 叢元的喉結上下移動著:“我娘是三十三魔天的魔頭,她喜好人間的美食。可人間的事與物在魔界都很容易腐敗,她就叫人建了一條通道,在每個城池都搭建了法陣,用來運送人間的食物。” 對于自己的身世,叢元一貫是不太提的。據說他的父親從前也是赫赫有名的劍客,只是因為誤入歧途,受了魔女的引誘,背叛了師門,最后才隱姓埋名去種田。而他的母親則是三十三魔天的魔王,站在魔界頂端的人物。 而作為他們的孩子,叢元總覺得自己很普通,很怕死,很不值一提。 謝長明站在原處,低頭看著叢元:“通道的入口在哪?” 一個時辰后,兩人突兀地出現在了第二十七魔天那位新魔頭的進食晚宴上。 這個魔頭長得極為惡心,它像是一團肆意生長的紅rou,并無四肢之分,而是像半流動的液體一般伏在地面,rou上有無數裂縫,每一道裂縫都是一張嘴,每一張嘴都在吞食著人rou,看起來頗有沖擊性。 而在連續穿過數十個陣法后,叢元本來就很頭暈目眩,有些發昏地想著該怎么向自己的親娘求情,再找機會混到上層,解救長明鳥。 叢元的計劃頗為完美,這也是他敢來魔界的底氣。只是沒料到,在他們父子離開后,他的母親奢花夫人已經一路殺去了第五魔天。 魔界是規則很簡單,弱rou強食,能殺死上一層的主人,便能成為那一魔天的新主人。 對此,叢元心中竟早有預料。果然,男人和孩子只會影響他娘拔劍的速度。 但是此時此刻,叢元只想叫他娘來救命。他們只是在麓林書院念了三年的書,修為不高,只學了些微末的法術,怎么能打得過三十三魔天的魔王。 而那團爛rou似乎對這兩個突然出現的人起了興趣,咽下無數張嘴中的rou,猛烈地他們沖了過來。 叢元只想要逃跑,他一偏頭,卻看到謝長明抽刀。 魔族總是有很多奇怪的東西。 活著惡心,死著惡心,半死不活也惡心。 紅的血,白的牙齒,黑的舌頭,還有難以言述,不斷膨脹的碎rou,幾乎將這個大殿淹沒了。 叢元覺得很惡心,躲在角落里瑟瑟發抖。 他看到謝長明腳底踩著刀鞘,懸于半空,對面前的一切也神色不改,刀鋒看似隨意地落下,卻讓這團rou徹底死掉了。 叢元有些恍惚,將腿從沒過腳踝的碎rou里抽出來,緊跟著謝長明,去了第二十六魔天。 接下來的一路上,叢元曾以為自己在做夢。 大多層魔天里并沒有人或是魔。魔是很怪僻,它們大多數眷戀自己出生的地方,那里是它們最喜歡也最合適的環境,所以雖然作為某一魔天的主人,如果沒有接到第一魔天的征召,大多數時候不會呆在這里。 但也有在的,謝長明殺死了他們。 其實避開他們也不算太難,只是用不歸刀砍下他們的頭顱會更快。 所以他就這么做了。 謝長明的衣袖被血完全浸透了,他殺了太多的魔,太多的人。 叢元想象不到他究竟有多強。 謝長明真的是人嗎?或許不是。 至于為什么他們能在一起平靜地生活了那么久的原因,叢元也沒想出來,也許這些對于謝長明而言全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所以不需要在意。 等謝長明到了第六層的時候,叢元對此已經從震驚到平靜,最后只剩麻木了。 他有點后悔了,來的時候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卻發現自己沒什么用處,著實是件很痛苦的事。 直到踏上第五層,叢元才終于明白這一趟來的意義所在。 他嗅到了母親的氣息。奢花夫人正在花海中沉眠,等待有人踏入她的領域,被她的花吞沒。 如果他沒有來,母親可能會和之前的許多魔頭一樣,死于謝長明的刀下。 可見好人一定是有好報的。 叢元連忙道:“我先進去勸一勸母親,她不會阻礙你的。” 謝長明半垂著眼,目光落在滴血的刀尖上:“快點。” 片刻后,通往第四層的門開了。 謝長明往上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第二層的門前。 他曾經做過一樣的事。 在第二世的時候,為了重回人間找鳥,謝長明也會一路殺到了這里。 現在想想,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謝長明微微皺眉,用了個法術,洗掉了衣服上沾染的血。 因為謝長明懂得小長明鳥。 身陷危險的時候,盛流玉會一個人獨自墜入深淵,在此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時確定謝長明在安全的地方。 可他也知道謝長明一定回來救自己,不會待在安全的地方,只是等待。 太殘忍了。 小長明鳥舍不得。 所以盛流玉退而求其次了。他寧愿自己擔驚受怕,寧愿難過,也不會對謝長明提出那樣殘忍的、不可能達到的請求。 盛流玉想了什么,謝長明在看到那兩行刻下的字時就全都明白了。 因為他懂得小長明鳥。 就像小長明鳥懂得謝長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