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28節
它的目光落在盛流玉手上戴著的那個鐲子上,以一種難以捉摸的口氣道:“只有你能擁有它。” 即使是盛流玉自己,也不知道手上的鐲子是什么。從有記憶以來,他就一直戴著它,就像是本能,又會有隱約的警告。 永遠,永遠不要摘下這個鐲子。 而眼前這只叫做地閻羅的貓卻似乎知道。 那貓輕輕跳到了盛流玉前面的那張桌子上,尾巴一繞,原本坐在旁邊的人已經去了屋子后面的角落,口吻很可惜似的:“如果你活到一百歲,不,或許不用那么久,我可能都真的拿你沒辦法,因為你被賜予了很多,你是真正的長明鳥。但是誰讓你才十多歲就入了俗世。你的祖輩在你這個年紀,還躲在小重山的宮殿里,被重重保護著。現在是怎么想的,他們從不會這么做。” 盛流玉依舊握著弓,卻很清楚自己殺不死眼前的這只貓。 他沒有辦法。 黑貓就像所有的貓一樣坐了下來,流露著貓特有的高傲和可愛,然后用絕不相配,沙啞的聲音道:“唔,但即使如此,即使是此時此刻,我也沒辦法殺了你,或者抓住你。” 它提前宣布了自己的敗局,肯定道:“我很確定。我可以看到。” “但是,”它頓了頓,“你能救下這個屋子,救下這座山峰,可這個書院,或者書院外,方圓幾十里的少海城,你沒辦法的。” 因為盛流玉是只十八歲,才恢復視力與聽力不到一年的長明鳥,在長明鳥漫長的一生里,他還在被稱作是幼崽的階段。 盛流玉偏頭看著窗外。 傳聞中長明鳥是為天神提燈的鳥,燦金色的眼瞳是燈中的火焰化成的,所以能看到旁人所不能見的。 譬如此時,他看到的是流淌的巖漿,是無窮無盡、即將燃燒的業火。 地獄的烈焰在魔界的巖石上燒了千百年不滅,一旦在人間點燃,后果不堪設想。 黑貓終于說出了自己的目的:“但我對屠戮人間不感興趣,我一直在等你,只是等你。” 他的話音剛落,前面的門忽然被推開,有人沖了進來。 是石犀。 盛流玉微微皺眉,幾乎在一瞬就明白過來。 難怪。 書院開啟的陣法不說是無敵,卻也很難攻破,怎么會在瞬間覆滅。如果有內鬼,還是個很被看重的內鬼,就不一定了。 石犀的身形狼狽,衣衫襤褸,沖到了盛流玉面前,他很誠懇的承諾:“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待在人間了。你不能再待下去了……只要你走了,我可以保證魔族絕不會傷害到任何一人。” 盛流玉置若罔聞,只是收回了翠沉山,坐在矮凳上。 桌上擺了一個細瓷長頸瓶,里面有一枝沉甸甸的桃花,開的正好。盛流玉將貓放到桌上,那胖貓不輕,落下來的時候桌子晃了晃,連帶著桃花枝都顫顫巍巍地抖了抖,落下許多花瓣。 盛流玉從芥子中拿出任意符,隨意地推到自己面前的桌上,他并不生氣或是惱怒,慢條斯理道:“澆滅業火,撤退魔族。” 魔族伴隨著業火而生,業火一滅,他們也無法大規模地爬上這人間了。 貓“喵”了一聲,算是應了。 它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片刻后,濃霧散去,業火熄滅,一切似乎都安然無恙,恢復平靜了。 日落的夕陽斜斜地照了進來,盛流玉的臉映在昏黃的云光中,如同雪白的細瓷上了一層釉色,沒有一絲一毫的瑕疵,美的難以描述,卻又是高不可攀的疏離。 他像是隔著漫漫長河,與神最為相似,又不可接近的人。 盛流玉沒有對任何人說話,只是對眼前的貓道:“暫且出門幾日,養好你自己。” 貓有氣無力地喵著,甚至伸出爪子,想要勾住盛流玉的袖角,可惜只是徒勞無功。 有人忍不住高呼道:“殿下,我等同為仙門弟子,未嘗不能一戰!何至于不戰而敗。” 盛流玉搖了搖頭。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時此刻都贏不了。 他抬頭望了一眼周圍。 在座的學生,除了朗月院的那幾個,于盛流玉而言,從沒說過一句話,幾乎可以算作是陌生人了。 而少海城的幾十萬百姓,盛流玉更是連一面都沒有見過,或許終其一生,也沒有再相遇的機會。 可在危險的時候,小長明鳥會保護他們。 因為他是神鳥。 盛流玉長到這么大,大多時候是雙目失明,兩耳失聰,孤獨的、渾噩的活著。他的父親、所有的長輩,沒有任何一人教過他作為一只神鳥的該做什么。 從前沒有遇到謝長明的時候,盛流玉靠胡思亂想打發無聊的時光,他摸索著、嘗試著當一只神鳥。 可無論是怎么當,他都知道自己在此時此刻不能退,也不會退。 因為他是盛流玉。 石犀朝盛流玉鞠了個很深的躬,似乎是感謝,似乎是懇求:“我一定會保證……” 盛流玉站起身,簪子上綴著的不死木花也輕輕晃了晃,落下躍動的影子,他撣了下袖子,忽然道:“與我承諾——” 石犀的身體一愣,似乎沒料到盛流玉會同他說話。 盛流玉的眼眸依舊是半垂著的,看也不看那人一眼,輕輕道:“你也配?” 忽然,半空中出現無數交錯著的繁復銘文,一個黑洞緩緩浮現,擴大,漆黑且深不見底,直至可以容納一個人。 貓往里一跳。 有人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殿下!” 盛流玉走進去了,連影子都在瞬間被吞沒。 貓雖走了,濃霧也散了,之前的影響卻還在,屋里的人依舊沒有恢復,甚至連多余的靈力也沒有。 陳意白勉強支撐起身體,抱住貓。 貓身下的桌面刻了幾行字。 “別告訴謝長明。” 劃掉了。 “等小重山的人來了再告訴他。” 石犀也看著那行字,他喃喃自語道:“我是為了救你們……” 陳意白仰著頭,不屑一顧道:“救我們?勾結魔族,以十萬人的性命做威脅,也算是救?” 石犀扯了扯嘴角,像哭又像是笑,最后那些全都悄然無聲地消失了,只剩茫然的、刻板的、宛如木偶一般僵硬的神情。 盛流玉走過一段漫長的通道。 終于,他看到一縷光出現在這條路的盡頭,身邊的貓卻突然停了下來。 它問:“你知道魔界最開始是什么么?” 盛流玉不知道。 黑貓似乎也不指望他說出什么,只是自問自答道:“這里是罪人的刑場,惡徒的囚獄,是天罰之處。而我被創造出來是為了充當天神臂膀,掌握這個神所賜予人懲罰的地方。而所謂的魔族,他們是兇神惡煞,啖人血rou,可他們本該是為我驅使,懲罰眾生的差使。” 盛流玉聽完了,似乎不信,只是懶懶散散道:“哦?難不成你是在魔界待久了,生出些奇異的幻想不成?” 黑貓終于惱羞成怒,它的聲音里有刻骨的寒冷和譏諷:“小長明鳥,你不知道地閻羅才是,不,我才是第一只神獸。在我之后的長明鳥也配神鳥的名頭?” “當然,我現在是第一魔天的魔王,而你卻是神鳥。” 盛流玉充耳不聞,走出這條路的盡頭。 他甚至沒有看到魔界是什么樣子。 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消失。 就像是從前。 小長明鳥再次失去他的眼睛和耳朵,陷入了純粹的黑暗與寂靜當中。 第121章 后悔 深淵上空的天似乎永遠不會放晴,清晨不會有太陽,傍晚也不會有,只會堆著無窮無盡陰沉的云。 幾十里外佇立很多排屋子,樣式單一,和書院里差不多,一看就是麓林書院提供的。 謝長明一路往回走,收起刀,同外面的守衛確定了玉牌上的身份,又往里走了一會,看到屋檐下掛著的許字,才推開那道房門,徑直走了進去。 許先生坐在竹椅上,腿上蓋著厚實的皮裘,一抬頭,看了眼沒有第二個人進來,問道:“陳清野呢?” 謝長明走過去,看他在桌上記錄近日來的戰況,以及各個門派招式和法術對餓鬼造成怎樣的傷害,已寫了大半本冊子。 他坐在對面,斟了杯茶,淡淡道:“總得給他時間做想做的。” 許先生的手中提著筆,聞言落下,又寫了一行字,笑了笑:“你說的也對。其實,還是要我去看著他才最好。” 來了這幾日,許先生也上了戰場,雖然平日里謊話連篇,隨口就來,卻是個貨真價實的病秧子,撐不住連日勞累,歇息的時候更多。 這些都不是假的。 謝長明是很少多事的人,之前卻勸他停下那套心法,因為他的身體已經虧損得非常厲害,幾乎到了無法支撐的地步。 可許先生是不聽勸的。 謝長明飲了一口冷茶,只聽許先生又道:“這次的沸騰,間隔的時間很短,卻也不算厲害。書院里的人和各門各派的加起來,與從前相比,已經是很夠了。只是不知道如此頻繁的緣由,以及陳清野想做什么。” 謝長明靜靜地聽著,并未發表意見,他思忖著為何自己每一次都死在深淵。 這個看似與世界其他人與物都毫無關聯的地方,卻與謝長明的生和死都息息相關。 許先生漸漸沉默,繼續寫著那本冊子,等著回去后再整合從前的內容編纂。 在深淵的日子非常忙碌,來的人不少,可對付起吃人的餓鬼,人手怎么也不算多,加上要看著陳清野,謝長明幾乎很少有閑暇的功夫。 此時是難得的休息。 謝長明想起臨走之前的夜晚,他在燈下看小長明鳥。 也許是恰逢別離,又或是隔著燈花,盛流玉被映襯得極美。 他漫不經心地挑著燭芯,只穿著薄薄的里衣,渾身上下都很瘦,耳垂卻比別處多長了些rou,像一個形狀漂亮且豐滿的水滴珍珠,在昏黃的燭火下泛著瑩潤的光。 盛流玉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仰頭看著謝長明,眼里盛著一個人的影子,搖搖晃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