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照影不知道該說什么，喃喃道：“所以你想問我什么？又要怎么救我？”

    謝長明道：“你可以先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書照影喘了口氣，自嘲道：“再這么躲著嗎？”

    謝長明輕聲道：“遲早有一天，我會殺了秦籍。”

    對小長明鳥抱有那樣念頭的人，謝長明不會留。

    書照影看著他，他看起來還很年輕，絲毫看不出來已經(jīng)有幾百歲了，或許是不純粹的長明鳥血脈帶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優(yōu)點。

    書照影道：“除了相信你，好像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了，畢竟你連他們要來都知道，要殺我想必也很容易，不殺我，是因為有事問我。”

    “所以，你要問我什么？”

    謝長明抬頭看了他一眼：“全部，長明鳥、盛百云、秦籍和你。”

    書照影往后退了幾步，癱倒在椅子上，面對著那么多具綠尾鳥的尸體，回憶起漫長的過去。

    按照血緣關(guān)系，他和盛百云是兄弟，只是盛百云不會承認(rèn)，小重山也沒人會承認(rèn)。

    因為除了前幾代的長明鳥之外，如今純血的長明鳥不會再允許有人生出混血的鳥，似乎是有損神鳥的高貴、體面，以及無上尊榮。

    書照影和他的jiejie只是一個意外，他的母親生下了四枚蛋，他和jiejie是其中的兩枚，還有兩枚沒有孵化，也永遠(yuǎn)不會孵化成小鳥了。

    他們的母親只是一只很弱小的鳥妖，甚至不是天生的靈獸，在因緣際會下化成人形，又和盛百云的父親交配，在本能的驅(qū)使下生蛋，孵化。

    后來……后來他和jiejie就被帶到了小重山。

    書照影痛苦地回憶著那些記憶，他們和母親被囚禁在小重山的宮殿中，除了每月送餐的侍女，沒有別人會來探望他們。盛百云曾來過一次，他看了書照影jiejie一眼，很輕蔑，只當(dāng)他們是雜種，是不應(yīng)該存在的人。

    如果說混血就是雜種，那么整個小重山的人全都是，只是因為他們只有父親是長明鳥，而不是由兩只混血的長明鳥生下來的。

    他們的母親只活了不到一百年就因為衰老而死去，書照影和jiejie將母親埋在院子里最高的那棵樹下。

    jiejie對他說，總有一天，她要逃離這里，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只是書照影很不明白，如果小重山里的人那么討厭他們，為什么要將他們帶回來？明明母親什么也不知道，不會有人知道他們的身體里流淌著長明鳥的血，從而敗壞長明鳥的名聲。

    不久后，他們的父親似乎也壽終正寢了，盛百云成為了小重山的主人，他不再囚禁他們，也不在乎他們，可能因為他們的不體面是死去的父親的，而不是盛百云的。

    但他們也無法離開，小重山太大了，外面也太危險了，那些侍女總是這么說，連剛化成人形的鳥都比他們強(qiáng)得多。

    歸根結(jié)底，是他們的母親太弱小了，生出來的蛋無法承受過強(qiáng)的力量，無法孵化的那兩枚便是如此，而活下來的書照影和jiejie和母親一樣弱小，即使流淌著長明鳥的血，似乎也只繼承了長壽。

    幸運的是，書照影有一些幻術(shù)上的天賦，他對jiejie說，等到有一天，他可以將幻術(shù)修好，就帶著jiejie離開這里，打不過總可以逃跑。

    但是jiejie卻不想離開小重山了，她遇到了秦籍，她愛上了這個人，他的面容不算年輕，卻對自己有無限的溫柔。

    書照影有些難過，卻也為jiejie高興，因為無論做出什么樣的選擇，他們只是想要過前所未有的幸福人生。

    但這不是幸福，而是秦籍刻意地引誘了她，在很久以后，書照影終于明白了這個事實。

    謝長明冷靜地以常理推問：“秦籍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長明鳥一族的長老，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書照影看著他，嘲諷似的一笑：“我聽秦籍說過，小重山所有的鳥都有長明鳥的血脈，所以想要得到更純血的孩子，只要用特殊的方法排除那些不屬于長明鳥的血，雌鳥就會在懷孕的那段時間短暫地變成‘純血’的長明鳥，生下血脈純粹，更為強(qiáng)大的孩子。”

    謝長明一怔。

    在漫長的時間里，經(jīng)過不斷地通婚，所有鳥的血脈都是越來越稀薄的，表面來看，這樣的法子似乎真的可行。

    秦籍也說，那些大家族都是用這樣的辦法產(chǎn)生后代的，難道他們的孩子生下來就要低人一等嗎？而且大家都這么做，也沒有誰死去，證明這是很安全的法子，只要在生完孩子后再重新將血輸回來就好了。

    書照影的jiejie自己受盡了冷眼，不能忍受孩子也這樣，便同意了。

    于是，書照影的jiejie也心甘情愿地在美夢中為那個男人奉獻(xiàn)出了自己。

    書照影去看jiejie，她的臉色慘白，渾身痩得只剩一把骨頭，只能臥床，幾乎不能動彈，她看到書照影，用嘶啞的嗓音甜蜜地幻想著未來：“我希望是個女孩，到時候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們一起去外面玩。”

    又很苦惱：“我太瘦了，現(xiàn)在好像沒辦法自己孵蛋了，夫君可能也不會孵。小影，到時候你幫我孵蛋好不好？”

    書照影說好。

    生下那枚蛋后，jiejie就力竭而死了。

    秦籍是騙她的，他只是想要jiejie用性命為自己生下這枚純血的蛋。

    書照影想要離開小重山，離開這個埋葬了他所有親人的地方，他知道秦籍的不懷好意，留下來不過是想為jiejie孵出孩子。

    這是jiejie最后的心愿。

    在蛋殼將破的那一夜，里面的小鳥奄奄一息，書照影沒有傷心，也沒有多愛他。因為那是一只雄鳥，如果是一只小小的雌鳥，書照影可能可以將她當(dāng)作jiejie和母親的轉(zhuǎn)世，當(dāng)作她們想要實現(xiàn)的愿望，對她有更多的愛憐。

    可現(xiàn)實不是這樣的，從小到大，從生至死，jiejie的愿望也沒有實現(xiàn)。

    所以在秦籍拼命挽救那只小鳥的夜晚，書照影逃走了，他知道這是自己最后的機(jī)會，如果不抓住，自己也會和母親和jiejie一樣葬身在這里。

    他逃了幾百年，每隔一段時間就換一個藏身之處，直至今日，才終于被秦籍發(fā)現(xiàn)。

    秦籍絕不能允許這個秘密流傳出去。

    謝長明沉默地聽完這段往事，包括長明鳥誕生的秘密，他問：“那盛百云的妻子，那只鳥，你知道嗎？”

    書照影的心緒似乎平靜下來，又或者因為問到的是不太相關(guān)的人，他回憶了片刻：“我看到過她，在花園里，他們在一起散步，盛百云替她拂去肩頭落下的花。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他們應(yīng)該是很恩愛的。”

    “對了，”書照影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聽長老們談起過，他們似乎很看不上她，因為她只有很稀薄的血脈，與綠尾鳥的也差不了多少，秦籍的臉色在提到綠尾鳥的時候變得很難看。”

    “她是一只，一只百歲鳥，因為壽命只有百余年而得名，但是和盛百云成親后肯定不一樣了，盛百云肯定有辦法的。”

    而實際上盛流玉從來沒見過母親，他不知道百歲鳥是什么模樣，也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用百歲鳥的模樣度過了很長一段時光。

    這一切撲朔迷離，全都是因為誰也不知道在小重山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月亮很亮，天空下起了雪，卻沒有一枚雪花落下，全都被擋在了結(jié)界外。

    尸體逐漸變得僵硬，鐵銹的腥味很冷，像是無形的刀。

    謝長明想了很久，忽然低聲問：“你想過一個可能嗎？”

    書照影道：“什么？”

    謝長明平靜道：“秦籍說的法子，并不是那些家族為了追求血脈純粹而用的。你的jiejie有一半長明鳥的血，排出另一半，靠一半的血，都只能勉強(qiáng)撐到生下蛋，而別的鳥要排出絕大部分的血，根本無法支撐完懷孕，又談何生出血脈純粹的蛋？至于你的jiejie，小重山為何囚禁你們？或許是將她當(dāng)作下一只長明鳥的母親養(yǎng)的也未可知。畢竟長明鳥世世代代只同時存在兩只雄鳥，他們是怎么生下純血的長明鳥的，你知道嗎？”

    書照影的臉色驟然煞白，他的聲音嘶啞：“不可能，絕不可能。”

    第110章 找不到

    郁寧鎮(zhèn)的上空依舊籠罩著與外界隔絕的結(jié)界，月亮不符常理地高高升起，雪在繼續(xù)下著，堆積在結(jié)界上，將月光都掩沒了，小鎮(zhèn)是昏暗寂靜的，只有隱約的光亮。

    書照影跌坐在椅子上，他喃喃地重復(fù)著那句不可能。

    實際上，謝長明對長明鳥的了解越多，越覺得長明鳥是很奇怪的鳥。

    從書中的記載來看，長明鳥和一般神話中的神獸不同，并不是在開天辟地之初誕生的。長明鳥是忽然出現(xiàn)在這個世間的，與此同時，世上已有了很多靈獸，靈鳥，長明鳥與她們交配，隨之繁衍出的種族遍布整個小重山。在傳聞中，長明鳥本是為天神提燈的神鳥，天神悲憫，有感人間疾苦，才將長明鳥放下人世，以傳達(dá)神諭。

    比起拯救人世的神鳥，長明鳥更像是天神在這個世界的口舌與化身，也是某種犧牲品。

    長明鳥不需要與外界有過多交流和接觸，只要能傳達(dá)所謂天神的神諭即可。

    所以長明鳥世世代代、由生至死都在小重山中，外人不能窺探到他們的一生，長明鳥保持著神秘、尊貴與體面。

    與此同時，天神的口舌也只需要少數(shù)，并不用太多。如果小重山有一百只長明鳥，那么神鳥便顯得沒有那么珍貴了。

    謝長明曾經(jīng)通過魔族探查到的消息顯示，長明鳥是極其稀少，世上只能同時存在兩只的鳥。

    就像是現(xiàn)在，世上只有盛百云與盛流玉。

    更奇怪的是，從未出現(xiàn)過雌性長明鳥，而每一只長明鳥都是純血的。

    謝長明甚至想過盛流玉有可能是盛百云生的，畢竟都是神鳥了，有些與眾不同、特異些的能力也不足為奇。

    直到書照影方才說了他的身世。

    在書照影的口中，他的母親與盛百云的父親之間的相遇實在有太多的意外和巧合。

    有太多的辦法可以用來對待書照影和他的jiejie，不必對他們視若無睹，又長久地把他們養(yǎng)在小重山中。

    他們是孱弱的混血鳥，似乎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們的血脈。

    秦籍是一只綠尾鳥，幾百年前，雖然已經(jīng)躋身小重山上層，但大約不會對那些禁術(shù)有許多了解，即使他真的了解，秦籍的話也滿是缺漏——如果這樣的法子真的可行，小重山上層的那些鳥的血脈應(yīng)當(dāng)無限接近長明鳥，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連一半都沒有。

    那秦籍是怎么知道書照影的jiejie可以只用一半的血就能活到生產(chǎn)后才力竭而亡的？

    如果假定她是很難得一見，卻又必須存在的那只鳥，一切就可以解釋，甚至可以解釋長明鳥繁衍的秘密。

    長明鳥會在死前不久和人生下一個混血的女兒，她的身體里有一半長明鳥的血，可以用秘法排出另一半的血，從血脈的意義上短暫地變?yōu)殚L明鳥，用于與純血的長明鳥交配，生下另一只長明鳥，而她則會在生產(chǎn)后死去，這樣從頭至尾，世上還是只有兩只長明鳥。

    而在幾百年前，或許是盛百云不認(rèn)同這種方式，他應(yīng)該是很心高氣傲的性格，又有心悅之人，甚至想要放走書照影姐弟，卻被秦籍鉆了空子。

    這些都是從那些記載、消息、隱秘和書照影的話中得出的推測，但是解釋得通。

    謝長明淡淡道：“一件事可以是意外，如果一個人的一生中所有事都是意外，那可能嗎？”

    書照影沒有回答。

    謝長明半垂著眼，似乎并不在意書照影在想些什么，否認(rèn)什么。

    他只是在想，如果書照影的jiejie死了，如果事情果真如此，那盛流玉，這只小長明鳥，這只小百歲鳥是從何處來的？

    甚至是……為何而來？

    盛百云連書照影姐弟都看不上，會在還年輕時就舍棄妻子的性命，只為了孩子嗎？

    謝長明沒有繼續(xù)想下去。

    良久，書照影終于平靜下來，不再糾結(jié)這件事。無論如何，母親和jiejie也死了幾百年了，真相如何，都不再重要，至少他現(xiàn)在更想要逃跑保命。秦籍的為人他很清楚，不可能只派一批人來。

    書照影委婉地表達(dá)了自己的擔(dān)憂，以及詢問了何時才能離開。

    謝長明站起身，嗓音很冷：“等著。”

    書照影看了一眼天色：“難道我們要等天亮了再趕路？”

    即使不是著急跑路，他也不是很想和一院子的尸體待一晚上。

    謝長明道：“等紅豆餅。”

    書照影：“？”

    謝長明沒再回答書照影的疑問，他走到外面，沒理會遍地的尸體，白底的黑色長靴上沾了些許還未完全凝固的血。

    他抽出刀，刀尖所至之處，結(jié)界像薄紙一般被輕易地劃開，雪迅速向這個缺口滑落，驟然灌了進(jìn)來，幾乎要將這個院子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