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04節
周小羅似乎有點不太相信,像這種莊家的活,都是她在做,因此記得也比旁人深一些。 她提高了音量:“謝師兄差得最多,謝師兄也會輸?” 朗月院一干人都很驚訝。 陳意白激動萬分,搓了搓手,十分囂張:“等了三年了,謝長明,你也有輸的時候!看我贏了后怎么讓你出丑!” 謝長明淡淡道:“嗯,我等著。” 他明明是對陳意白說話,卻瞥了一眼盛流玉。 大約是盛流玉被遮住的眼睛輕輕眨了眨,謝長明看到煙云霞上的云緩緩流動。 然后,盛流玉道:“你做夢。” 謝長明可以每次都贏,也可以每次都輸。 但他從不會輸。 除了這一次。 之前無論是哪一局,盛流玉幾乎都不用思考,隨口說幾個數字罷了。 而這一局盛流玉玩得倒是很謹慎,猶豫半晌,在“十七”上下反復橫跳,才確定下來。 謝長明看他認真思考的樣子覺得有點好笑,又很可愛。 玩這種東西,結果在骰子停下的一刻就已經決定了,之后再多思考也別無用處,只是做了徒勞無功的掙扎。 偶爾看被天道眷顧的小長明鳥掙扎一下也挺有意思的。 謝長明是不太正經,很有惡趣味的飼主。 最后一輪,是叢元和盛流玉較量。 盛流玉說的是“十七”。 兩人選定的數字不能一樣,叢元怎樣都不可能贏了。 陳意白雖然在第二輪就被淘汰,卻比贏了還興奮,起哄道:“謝長明這人,三年才逮到他一次,一定要好好折騰他。” 若是平時,陳意白絕不敢如此狗膽包天。今日不同,一來是喝了酒,二來贏的人是盛流玉,想來謝長明總不可能與神鳥練刀。 可盛流玉卻拿出了那盞鮫油燈,放在桌面上:“我選……要你說一句真心話。” 陳意白大失所望:“謝長明這種清心寡欲,冷情冷心,一心向道,天天練刀,師妹來了都不搭理的性子有什么好問的?” 盛流玉聽了這話,稍點了下頭,似乎很滿意。 也不知道他在滿意什么,連謝長明都沒能猜得出來。 盛流玉扯下煙云霞,隨意地搭在一邊。此時他正歪著腦袋,用手腕抵著下巴,懶散地坐著。他的酒量很差,小半杯的竹葉青也不太撐得住,他半垂著眼,看人時也不用正眼,只略抬起眼瞼,動作甚至有一絲輕慢,與尋常在外人面前的矜持完全不同。 大約是有些醉了。 謝長明抬起手,替喝醉了的盛流玉點亮鮫油燈,怕他失手燙到自己,輕輕地問:“你想問什么?” 盛流玉怔了怔,似乎需要時間理解這句話,不能立刻反應過來。 過了片刻,他才將那盞燈往謝長明那邊推了推,他手指細白,指尖沾了點粉,大約是因為燈臺是熱的。 謝長明皺了皺眉。 這小東西也太細皮嫩rou了些。 于是,他自己將燈移到面前。 要審問他的鮫油燈,他自己點的,他自己移的,他刻意輸,他問盛流玉想知道什么。 周圍都很安靜,連陳意白都不再吵鬧,他們都想知道盛流玉想問什么。 盛流玉抬起頭。他的姿勢比較低,須得仰著頭,才能看清謝長明的面容。他的眼底映著一團碧藍的光,像是一汪吹皺了的潭水,是很美麗的顏色,卻深不見底。 謝長明方才出去了一趟,身上混合著青松、冷雪、梅花的味道,本來都是淡淡的,此時被溫火烘著,味道才逐漸散開。 盛流玉皺了皺鼻子,他聞到了。 鮫油燈繼續在他眼中慢吞吞地燒著,里面除了碧藍的火光,還有謝長明的身影。 他終于開口:“你為什么對我——” 謝長明很認真地聽著,卻看到盛流玉眨了下眼,他眼中的燈火與身影如同易碎的泡沫,驟然消失。 他短暫地停了一下,輕輕地、很小聲地改口問道:“此時此刻,你在想什么?” 謝長明記得這輩子第一次見到盛流玉時的場景。 他坐在山下的酒家里,看到一艘巨大的仙船落在山門間,從船上下來了數十個人,最后一個是盛流玉。 他的背影清瘦,筆直,高不可攀,貴不可言,連衣角的每一處褶皺都是規整的,天上云都要擁在他的腳下。 那時謝長明以為他們此生都不會有交集。 卻又不得不承認僅憑一個背影,他都可以稱得上是謝長明三世遇到的人里最好看的一個。 一如此時。 很多人說過,謝長明這個魔頭鐵石心腸、冷酷無情、殺人如麻,他連天下一半生靈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又會為了什么而動容? 但就像他會為了謝小七放下不歸刀,此時面對鮫油燈,身旁坐的是盛流玉,他也會有一瞬的失神。 他說的是:“你很好看。” 謝長明與謝小七之間有無數的回憶,數不清的秘密,每一個謝長明都想告訴盛流玉,可他說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 只是,只是一瞬的沖動,在方才的那一秒鐘,他確實這么想了。 盛流玉怔了怔,似乎也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他偏過了頭,臉頰紅得像是又喝了一盅酒,不再看謝長明了。 而謝長明也在下一刻回過神,他知道,盛流玉在未改口前想問的才是真心話,但他改變主意了,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問那個他最想得到答案的問題。 或者是,他可能永遠也不會將那個問題問出口。 謝長明湊了過去,用幾不可聞的氣音道:“下次我們再玩,只有我們兩個,我問你。” 他們離得太近,周圍人以為這兩個人要打起來,陳意白趕緊將謝長明拉開。 方才那句“你很好看”,大家都聽到了,多少覺得謝長明的真心話有些輕浮,失了尊重。如今的世道,即使是美麗的女子,別人稱贊起來也需掌握尺度,更何況是男子,一般都稱其為英偉,俊逸,而好看這樣的字詞,難免有些輕慢的意思了。 陳意白出于樸素的舍友情,很為謝長明擔憂了一番,生怕神鳥當場發怒,要暴揍謝長明一頓。照理來說,謝長明被揍也有些道理,他們是該拉架,還是該旁觀看熱鬧,也是個問題。 陳意白更想袖手旁觀。 幸運的是,盛流玉作為神鳥,大人有大量,寬容地原諒了謝長明,似乎沒有動手的打算。 盛流玉吹滅了燈,也沒收起來,對珍貴的鮫油燈視若無物,隨手撿起一旁的煙云霞,慢吞吞地往手腕上纏,打了兩三回結才終于纏好。 他沒有回應謝長明最后的那句話。 而謝長明也沒有再邀請的機會了。 一個人影匆匆地從走廊上趕來,他生得頗為高大,走進亭子中,單膝跪在盛流玉面前,一字一頓道:“殿下,良征長老來了,有事找您。” 周圍幾個人吃了一驚,大約是為了那句“殿下”。 看來,他們對盛流玉的稱呼還不夠格,還不到能匹配得上神鳥的體面的地步。 但盛流玉顯然并不在意這些,他聞言站起身,可能是才喝了酒的緣故,微微搖晃了一下,謝長明在他背后扶住他的腰。 他問:“現在就到了嗎?” 那人點頭。 盛流玉皺了皺眉,不明白小重山的人為何突然來了,更何況是良征長老親自來,不能不見。 他道了句:“失陪。” 臨走時,多看了謝長明一眼。 謝長明將一個注滿火靈力的靈石塞給盛流玉,叮囑道:“別太著急,下雪了,小心路滑。” 第099章 仙府 盛流玉走后,陳意白的賭興不減,要繼續搖骰子玩。 接下來的每一局都是謝長明贏。 陳意白作為最菜的那個,輸了五局,作為懲罰被灌了兩壺酒。 他很不服氣,又開始大呼小叫:“謝長明你是不是出千了?!” 謝長明瞥了他一眼,漫不經心道:“也就連贏七把,可能運氣好吧。” 陳意白:“?” 以前你的運氣怎么沒這么好過? 謝長明笑了笑,將骰盅搖了兩下:“接下來看能不能連贏十七把。” 陳意白知道謝長明說的是真的,他的賭興瞬間消失,忽然耍賴說不想玩了。 謝長明點了下頭,他報復完了,也就順勢放過了陳意白。 預訂的時間還剩很長,他們也不會因為盛流玉離開就散場,繼續喝酒。 酒是冷的,喝得多了,身體卻暖和起來,頭腦也發熱,百無禁忌,什么都說得出口。 陳意白喝得最多,忽然問:“小羅的事都好了嗎?以后不會再犯了吧?” 將那個魔族的神魂驅逐出去后,思戒堂又將周小羅留了幾天,確定查不出什么問題來了,才放她回來,卻還是要她定時定點去思戒堂做例行檢查。 明面上說的是周小羅得了癔癥,已經治好了,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對這件事諱莫如深,具體怎么樣,誰都知道一點,誰都不知道全貌。 即使是阮流霞,也以為周小羅只是被人奪舍,還暗自責怪過自己,奪舍這么明顯的事都沒發現,差點害死了周小羅,自己也陰溝翻船。 周小羅白著張臉,很羞怯地搖了下頭:“已經好了,以后不會了。多謝,多謝大家的照顧。” 陳意白大手一揮,很是瀟灑道:“都在一起住了三年了,還談這些做什么?” 他的話一頓,又道:“一轉眼,已經過去這么久了,也不知道還能在書院待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