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75節
盛流玉跟在謝長明身旁,聞言道:“就你能來,我不能來嗎?” 謝長明“嘖”了一聲。 有時候,這小東西著實很杠。 難怪旁人說他脾氣不好。無論是當人還是做鳥,小長明鳥都和柔順可愛相差甚遠。 謝長明看著盛流玉踩著他留下的腳印,心中猜測他大約是怕被積雪沾濕鞋襪,刻意放緩了腳步:“冷得很。” 又抬手,用袖子遮住飛雪。 盛流玉偏頭看他,抱怨道:“找了你好久。” 冷雨山不能用靈力,玉牌自然傳不了消息,只能一路往上走一路看。 謝長明順著他的話往下問:“那是怎么找到的?” 盛流玉指了指謝長明手腕上戴的不動木,皺了一下鼻子。 不動木是一種特殊的檀木,生長在山野間沒有任何氣味。只有戴在身上,壓制修為時會散發檀香。這是一種很悠遠的香味,輕且淡,卻長久不散,只有謝長明身上才會有。 謝長明笑道:“你是小狗嗎?鼻子這么靈。” 盛流玉氣惱道:“你才小狗!” 很顯然,三年過去了,神鳥罵人的詞匯依舊很貧瘠。 他們已經走得離原來那處很遠,謝長明又用袖子替盛流玉遮雪,這里又冷,沒人注意到小長明鳥從身旁經過。 但若是坐下來,待上一天,怎么也會被發現。 盛流玉懶得遮掩,謝長明私心并不想讓別人看到他的小長明鳥,于是要尋個更僻靜的角落。 謝長明不再逗他,走到一處懸崖,往下看去,三尺下有一塊凸出的峭壁,可以容納下兩個人。 他走近了些:“我先下去,到時候你跳下來,不要怕,我接住你。” 盛流玉聞言瞪圓了眼,很不可置信。 謝長明稍加揣測,小長明鳥眼神的意思大約是: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也是,還有鳥會害怕登高的嗎? 謝長明反思了一下,前世小禿毛廢物的形象過于深入人心,而今生小長明鳥在他心中又確實過于嬌氣。 兩人相繼躍下,坐在巖石上,此處迎著風,很冷。 謝長明坐在前面,擋了大半的風。 盛流玉待在里頭,卻很不安分,解開狐裘,試圖將謝長明也裹進去。 厚實的狐裘在散開的一瞬有溫熱的氣息撲來,謝長明卻抓住盛流玉的手腕。 小長明鳥的手很白,且瘦,骨節微微凸起,指尖沾了一點薄紅,像是凍的,又像是本來的顏色。 謝長明道:“你自己披著就夠了。” 狐裘再大,也是為一人所制,裹上兩個人,難免有缺漏之處。 盛流玉的動作一頓,皺緊了眉,很不耐煩道:“你好多話。” 仿佛神鳥紆尊降貴,謝長明就該好好接受,不要多話才是。 謝長明看著他,風雪擦過小長明鳥的眉眼落下,他只是道:“我不冷。” 盛流玉反手抓住身前人的手腕,溫暖的手指觸碰到他的皮膚,很冰,他冷淡地問:“你不冷?手這么冰,也不冷嗎?” 謝長明眼也不眨一下:“不很冷,我也不怕冷。” 盛流玉松開手,他偏頭看著謝長明,眼神難明,就在謝長明以為他要放棄的時候,忽然聽到他問:“為什么?你總是很擅長自苦么?” 謝長明一怔。 自苦? 謝長明活了三世,聽過許多人對他的評價,好的壞的,臨死時求饒的溢美之詞,有事相求時的稱許,追捕他的人的怨咒之語,死于他刀下之人的憤恨之言。那些都太多了,似乎什么都有,多到他很難記起其中具體的某一句。 即使如此,他也很確定,沒有人說他自苦。 這樣不切實際的評價,謝長明不會承認。 何況是小長明鳥氣急敗壞時說的話。 謝長明不與他計較。 他放縱了小長明鳥的壞脾氣,松開了手。 可盛流玉不要道歉,不要說那句話是失言,他強硬地將謝長明裹了進來,不和這個人說話。 實際上并不是什么傷人的言語,只是有失分寸,不該說出口的話。 氣氛是難言的沉默。 風雪交加,這里卻很安靜。 兩人同裹著一件狐裘,卻沒有離得很近。 過了很久,盛流玉忽然道:“這個法陣是天道布下的嗎?對我,好像也不是完全壓制。” 神鳥似乎總是被天道偏愛著的。 謝長明偏頭看著他,還未來得及說話,一雙溫暖的手隔著狐裘握住了他的。 靈力燃燒起的溫度源源不斷地傳來,風雪似乎都不再寒冷。 盛流玉已經忘記了方才的不快,有點得意道:“是不是?” 謝長明長久地沉默著。 盛流玉的手抓得越發緊了,似乎謝長明再怎么拒絕他也不會松開。 謝長明忽然笑了笑,聲音很輕:“你說的似乎有點對。” 盛流玉“唔”了一聲,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謝長明想的是,他可能是會無意識的自苦。 天很冷,他不會添衣服,因為他知道這點冷不會傷害到自己,所以沒必要去買一件。可添衣服也不是什么很麻煩的事。 他在前兩世做了許多事,最多的不過是為了活下去。 買仙島,尋福地,是為了養鳥。明明謝小七不吃仙果松子也不會活不下去。 可謝長明還是會去做。 他不會為自己做很多事。 很久之前,在被丟在那座山上之前,他就很明白在那么多孩子里,自己是不討人喜歡,不值得被善待的那一個。 到了現在,也不是沒有人會友善地對待謝長明。 他們會在進謝長明冰冷的房間時問他冷不冷,要不要支援一個火爐給他。 一個肯定的答案就能得到別人的援助,但添一樁人情也是沒必要的。 所以謝長明永遠拒絕。 得到拒絕的答復后,沒有人會再勉強他。因為修仙之人講究克己、斷欲,連相處也要有分寸。 只有小長明鳥會不分緣由,不顧拒絕,直接隔著狐裘,用稀薄的靈力溫暖他的手。 就像很久以前,它會為黑夜中的謝長明化作一盞昏暗的燈。 此時此刻,世間的一切探究目光,一切閑言碎語,都被隔絕在外,這里只有他們兩人。 謝長明很難得說真心話:“不是故意,只是沒有必要。” 盛流玉聽明白了,他沒有再說出那兩個字,像是一只脾氣很好,很會寬容人的小鳥:“嗯,以后我看著你。” 很久很久,一直一直。 第069章 眼珠 冷雨山上,全校學生怨聲載道,卻有兩個地方不同。 一個是院長那里,他正在潛心打坐修行。 另一個便是謝長明與盛流玉抱團取暖之處。 盛流玉是長明鳥,且是世上少有的神鳥,又非常有錢,身上披的狐裘也不是凡物,十分保暖,即使裹著兩個人,也能將寒冷擋在外面。 盛流玉仗著有靈力護體,一只手拿了出去,有雪落在了他的掌心。 下一瞬,指頭大小的雪兔和潔白的麋鹿在他的手指間隨意地跳躍,追逐著落下的不知名花瓣。 謝長明見了,覺得他的幻術比從前精進很多。 就像是阿九,第一次見的時候還是呆呆傻傻,只能充當人形傀儡,現在已經可以自如地應對侍衛和書院的管事。 手中的幾只小動物似乎也并不是盛流玉制造出的幻象,而是能憑借著喜好活動的生命。 盛流玉玩了一會兒,那些小動物便不再滿足于在他的手中戲耍,于是跳了下去,逐漸走遠了。 小長明鳥看著雪兔漸漸融化,消失在無窮無盡的雪地中,垂著眼,漫不經心道:“我以前聽長老們說,幻術是天道賜予長明鳥一族的禮物。在普通人看來,終生都難以掌握的幻術,在我眼中,不過是習慣了的本能。” 謝長明認真地聽著。小長明鳥很少會說小重山的事,也不會提及神鳥與天道之間的聯系。 因此,即使謝長明很想要了解長明鳥一族,也沒有去問過盛流玉。 盛流玉抬眼看向謝長明:“在祭壇的時候,總是很無聊,我也試過用幻術點亮那里,或者將阿九放出來陪我說話,但是都沒有用。” “我那時在想,幻術是什么?幻術的根源又是什么?” 他只說到這里,似乎還有剩下的疑惑,卻沒有說出口。 謝長明道:“要不要去看別人施展的幻術?云洲上官家,素來以幻術聞名。” 盛流玉聽了,眉眼微動,很不屑一顧道:“他們的幻術,都使得太差了,沒意思。” 謝長明思忖片刻:“在你回來之前,我曾捉到一只辟黎,它是以夢境編織幻象,再拉人進去沉溺其中。做得倒有幾分真,你要不要看看?” 盛流玉是頭一回聽說辟黎,起了幾分興趣,嬌矜地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