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斯望著面前的少女，連手都在哆嗦。

    她扯著身邊傻乎乎發呆的孫子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石板村全村四十六口人，見過您，尊貴的豐饒女神！”

    在昆伯勒大陸，有一個口口相傳的神話——

    當海平面升高，惡鬼會從黑夜里出現；

    它們無形無影，吸食人們的夢境；

    惡鬼讓河流干涸、樹木斷裂、良田枯萎；

    它們給城市和村莊帶來永無寧日的不安。

    人馬失去牧場，精靈背離森林，人類顛沛流離；

    各種族瀕臨滅亡，絕望蔓延大陸；

    幸好，天神沒有舍棄他的子民；

    當狂風四起、晚霞漫天時，豐收的女神會踏著光降臨大地，賜予百姓光明和希望；

    她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將絕望的惡鬼驅逐到杳無人煙的地方。

    這個神話起碼流傳了兩三百年之久，現在只剩下零星老人還記得當初的聆聽。然而在看到元菱的那一瞬間，伊麗斯只覺得每一個字眼都躍出了她的記憶，變得栩栩如生。

    他們在絕望里等待的太久了。

    幾秒鐘的沉默后，石板村所有的村民都呼啦啦跪下了，大家低伏著頭，用額頭觸碰粗糙的砂地。

    “見過您，尊貴的豐饒女神——”

    元菱甚至來不及制止，眼前就趴倒了一群人，一眼望過去，烏壓壓的一片。

    ……

    “女神？”這什么奇怪的稱呼？

    凡人對修真者確有稱呼‘仙君’、‘仙子’、‘道君’的，卻從沒有人喊‘男神女神’。

    元菱：看來這地方果真是遠離禮法的蠻荒之地。

    可對著這樣一群衣不蔽體的平民，她只好耐著性子解釋：“諸位鄉親請起，吾非女神，神明自有天法，吾等弟子尚在修仙途中，僅為滄海之一粟，不可稱神。”

    她揮揮手，柔軟無形的風將所有人托起來站好，人群里又是驚呼聲一片。

    艾達聽著她清脆的聲音，面頰漲得通紅，少年只感覺女神嘴唇一張一合，啥也沒往耳朵里去，整個大腦都秀逗了。

    其他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個個就像站在原地的呆頭鵝，只有伊麗斯能勉強回話。

    “女神大人，魔獸森林里沒有叫上清道的村子。”老奶奶緩緩道。

    元菱一愣：“不是村子，上清道是一個宗門，幅員遼闊相當于一座大城……罷了，那你們可聽過伏龍寺、天宵宗、五虎門其中之一？”

    四大宗門的駐地和勢力范圍幾乎遍布修真界，不可能有哪里的凡人不在管轄區。

    伊麗斯緩緩搖頭：“女神大人，這里是昆伯勒大陸的彌撒荒原，您往北越過三座大山和草原后就能找到人類的城邦了，韃靼城就在那里。至于您說的那幾處城鎮，請您原諒，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

    這回元菱說不出話了，什么韃靼城、彌撒荒原，怎么聽起來這么奇怪？

    如果這老奶奶說的都是真的，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她根本就不在修真界啊。

    *

    石板村村口的老樹下。

    元菱盤膝坐在那里，樹蔭窸窸窣窣，陰影遮蔽了她的表情。

    自七歲入道以來師尊就教導她，要利用一切時間抓緊修煉。大道三千，人遁其一，修士就是與天爭命，不得浪費一分一刻。

    但此刻元菱只是坐在那里發呆，什么也沒有干。

    她腦袋放空，一想到現在自己孤身一人不知身在何地，將來未必還有機會見到師父報效宗門，更別提回去修真界了，太陽xue就突突的疼。

    元菱：仿佛被全世界拋棄。

    她抑郁了半天，干脆閉上眼睛冥想。微風拂面帶來清新的草木香氣，她漸漸放松自己，去感覺這片奇異森林的脈搏。

    這是完全陌生的大地，但一樣生機勃勃，渴望新生。

    一番吐納后，感覺到灑在臉上的陽光稍微偏離，元菱緩緩睜開眼睛。

    這回差點沒給嚇一跳。

    就過了這一會，她腳邊竟然堆滿了暗器……不是，是食物。

    打磨得形狀奇怪的杯盤碗碟，里頭裝著各色野花野果，烤熟的植物根莖和鳥蛋，這些東西幾乎把她圍成了圈，而村民們排成隊，竟然還在源源不斷地端著食物往她腳下堆，整個過程宛如朝圣，過了一會就堆了座山包出來。

    元菱坐在大石頭上，表情為難。

    這不像山包……倒像是墳包。

    這些村民有些熱情過頭了，卻因為他們毫無敵意，這半天她竟絲毫沒有察覺。

    又有名皮膚黝黑的中年人雙手捧著不知名的rou類過來，用大樹葉墊著，小心翼翼放在石板上堆在她腳邊，然后眼巴巴望著。

    元菱看著那不知道放了多久的rou，表皮發黑又發皺……看得出來，這些是他們村子僅有的能拿得出手的食物了。

    她嘆了口氣搖搖頭：“多謝，但我不吃東西，你們拿回去吧。”

    那中年人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又回頭和其他人嘀咕了幾句，看起來還在想辦法。

    元菱制止了他們想把村里唯一一只雞殺了的沖動。

    “諸位鄉親，吾乃修道之人，筑基后行辟谷之事，你們不必為我費心，將食物分給大伙吃吧。”

    村民們不明所以，只是愣愣看著她，眼神純粹而質樸。

    元菱又換了個更通俗的說法：“我已辟谷，不用吃東西也不會餓。”

    人們這才如夢初醒。

    剛才送rou的中年人搓搓手：“對對，我忘記了大人是尊貴的女神，怎么會吃凡人的食物呢。”

    還有人說：“沒錯，大人應該享用最好的。”

    人群里不知道是誰紅著臉大聲道：“女神大人，我們石板村雖然貧窮，但也愿意盡心供奉您，您想要什么我們都會盡力去取得的！”

    “母親河里有好看的透明石頭，我去給您撈。”

    “森林里的鮮花很好看，可以用來裝點您的房間。”

    那名一直站在老奶奶身邊的少年艾達也站出來：“大人，如果您想要走出魔獸森林，我們也愿意組成護衛團，我手里有鐵刀，可以保衛您的安全！”

    元菱的目光在人們身上淺淺游移，她想起師父曾經說過的話。

    【修士修道，何之謂道？】

    【懲惡揚善是道，匡扶正義是道，降妖除魔是道。】

    【一切繁華皆浮云，凡我修者，修到彼岸，才謂正道。】

    元菱閉眼掐訣，默念清心咒，原本紛亂的思緒漸漸回籠，心境在不知不覺里又上了一個臺階。

    她閉目不言的時候，底下的村民們沒有一個說話的，他們蹲在附近，小心翼翼守著她。

    元菱睜開眼，就對上這一群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的村民，她嘆了口氣。

    既來之則安之，既她命中有此一劫，也當盡力化劫為緣才是。

    如此想著，她看這幫村民的眼神里就帶了些慈祥和悲憫，但是過了會，當她把注意力從他們糟糕的物質生活上轉過來后，發現了一個一直以來被忽略的問題。

    蹲在附近的，除了村長老奶奶之外全都是男人，甚至連流鼻涕的幼童都是男童。

    元菱眉頭一跳。

    “你們村子，為何沒有女人？”

    *

    黑夜峽谷。

    作為昆伯勒大陸最深、最北的峽谷，在這里，天空永無白晝。

    但諷刺的是，即便是這樣一個漆黑的峽谷，地面上干枯的河床、裸/露的山崖、荒蕪的草原，全是蒼茫的白色，仿佛一個有雪落下的國度。

    魔王城堡位于黑夜峽谷的最深處，外形像是一座聳立的骨架，四周不斷繚繞盤旋著無數魔族。

    一片大陸共有三位魔王，分別統轄管理著屬地里全部的魔族。

    凡是魔王意志到達的地方，就是自己的轄地。

    而黑夜峽谷的魔王，是三大魔王之首。

    灰色的雪花飄揚落下，紛紛揚揚堆積在地面上，讓原本就蒼白的峽谷更加灰敗。

    城堡里，一名男子站在落地窗前，他穿一身黑色的長袍，柔軟的布料從寬闊的肩膀拖曳而下，在身后化為魔鬼的翅膀。

    男人的皮膚比常人更白，他手指修長，指甲發黑。他擁有一頭漆黑的卷曲長發，渾身幾乎被黑暗籠罩，但眼眸卻是寶石一樣耀眼的赤紅。

    愛格伯特的指尖在虛空里點了點，面前就出現一個個氣泡。這些氣泡是這座黑漆漆的古堡里唯一的色彩。

    氣泡里出現了一個女孩的剪影，隨后是她的聲音，她的表情。

    【多謝道友出手相助，在下乃上清道內門弟子】

    【難道你是妖怪……】

    氣泡是他的記憶，記憶總是和現實有所區別的，因此元菱的臉看起來稍微有點不真實，但這不妨礙她美貌的體現。

    她的存在，幾乎讓這座黑漆漆的大殿容光煥發。

    連趴在墻角的小魔物都忍不住開口了：“真是一位美麗的女性啊。陛下，她是人族的公主嗎？”

    愛格伯特赤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始終跟隨氣泡里的少女而行動，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畫面中。

    他嘆了口氣，仿佛有些遺憾。

    “可能是吧……我不確定。”

    隨手一招，他將那些氣泡全部收回掌心，握了握五指，語氣遲疑：“人族的女性我并不是沒有見過，只是她，有些特別。”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

    只是分別后他一直在回憶她的聲音，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想再見到她，哪怕是再被罵一句‘妖怪’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