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0章 決堤

    他將河工村民們喚到一處道：“帶一批人上山砍毛竹，著人編制成肚大口小的籠筐，將石塊裝進(jìn)竹籠里，抬到這里來。”

    沈翀在都水司衙門已有兩年，閑來無事總愛研究水事，對于堵水的方法深入研究過，但此時時間緊迫，他曾研究出的許多法子并不適用，只能因地制宜，瞧見村道上的成片柳樹，他心中一動，忙在決口外圍的堤岸上走來走去，時不時用木棍刨出一些泥土。

    “唐老伯快過來，你看此處打樁可行？”

    唐日昌著急忙慌地趕過來，因太著急中途還絆了一跤，摔了一頭一臉的泥，他從背上的竹簍子里摸出一根又細(xì)又長的鐵簽，插入土中，試了試，點(diǎn)頭道：“此處土質(zhì)緊實(shí)，打入一丈深便可。”

    隨后沈翀又選了幾處地方命人打樁，吩咐村民用柳枝、蘆葦?shù)戎瞥刹癜炎樱瑢?~6寸，將其作為外圍，里面投入石料，制成尺寸適中的埽捆，將兩端系上繩索。

    這些準(zhǔn)備都耗費(fèi)許多時間，沈翀在等待的時間里也投入到修堤的隊伍中，杠麻袋、搬石塊，他胸前的傷口隱隱作痛，已有鮮血滲入，只是天色昏暗，他又穿著蓑衣無人發(fā)覺罷了。

    “轟——”一聲巨響響徹天空，暴雨似乎都因此而滯歇了片刻。忙碌中的百姓皆以為是驚雷，震驚過后復(fù)又投入到搶修中。

    唯有沈翀等人睜大了眼眸，巨響是從東北方向的山澗傳來，那里正是堰口水庫的位置。

    沈翀的神情有一瞬的慌亂，難不成沈書他們失敗了，堰口水庫真的被炸毀了？

    衛(wèi)涇的視線從遠(yuǎn)處收回，他扔掉了手中的石塊，看向沈翀道：“小沈大人，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咱們是時候離開了。”

    他回首，看了看仍在忙碌的百姓，眼中有一絲猩紅，“韓七帶人下水，搭人墻找出管涌口，給我堵上。”

    與此同時，他讓人去鎮(zhèn)上富戶背來黃豆、稻谷。

    韓七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吼道：“不怕死的都給老子上，便是死了也有一百兩銀子買命。”

    他特意交代過沈墨不得離開主子半步，是以沈墨并未下水。原先猶疑的村民聽聞一百兩銀子便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下水，差不多十五人搭成了人墻，冒著被洪水沖走，被管涌吸入，被亂石木樁砸傷的危險跳入水中。韓七身上系著繩子，抱著一百五十斤的黃豆包潛入兩丈深的河水中尋找管涌口，如此往復(fù)數(shù)次，他已累得沒有氣力，最后只得抱著谷包沉下去，再讓岸上的人將他拖拽上來。

    原本打算逃難的衛(wèi)涇，此刻也看得心潮澎湃，盯著沈翀的目光不由深了幾分，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他竟想出了這許多有效實(shí)用的法子，其中大部分的方法他甚至聞所未聞，比起沈翀他在都水司任上已有數(shù)年，治水的經(jīng)驗(yàn)卻不足這位上任沒多久的員外郎。

    他曾經(jīng)也因?qū)Ψ奖尘吧詈衲瓴贿^二十許便位居五品官位而深深不齒，他也知曉沈翀是進(jìn)士出身，且是正經(jīng)的探花郎，并非靠祖上封蔭做官，雖然這背后有魏國公府的關(guān)系，但更多的是沈翀個人能力突出。

    天似乎是漏了一個大窟窿，瓢潑的大雨已經(jīng)下了兩天兩夜，閃電撕扯著長空，雷霆砸在大地上，狂風(fēng)卷著砂石，捶打的樹枝搖擺不停，洪水鋪天蓋地襲來，不停地往上漲，一股洪流涌來，巨浪將剛剛冒出頭的韓七再次拍打入水中，轉(zhuǎn)眼便沒入洪水中不見蹤影。

    “韓七韓七……”岸上的人無論認(rèn)識還是不認(rèn)識的都焦急地喚著他的名字，他們親眼看著這個七尺大漢不顧艱險，一次次潛入洪流中堵住缺口。

    “嗚嗚——”

    洪峰涌來時，甚至有人哭出了聲，大聲叫著他的名字。

    哭喊聲中遠(yuǎn)遠(yuǎn)飄來一陣樂聲，嗩吶鑼鼓之聲，越來越近。

    雨幕中飄來了一群人，敲鑼打鼓，身著彩衣，唱跳著來到了河邊。

    當(dāng)先一人頭戴神帽，身掛彩裙，腰系鈴，手持鼓，不停地跳著，口中或吟或唱著旁人聽不懂的祭詞。

    一行人越走越近，臨到近處，沈翀方才看到神婆后面的青壯年抬著的一頂轎椅里坐著一名身穿彩衣的少女，她的臉上被涂了各種彩色的顏料，便是在場的村民們也未辯出這少女是誰？

    沈翀只看了一眼，復(fù)又將注意力落在了洪流中。

    “韓七——”他大喊了一聲，抓著繩子用力拉扯，而繩子的那頭仿佛是系住了一座大山，無論怎么拉扯都紋絲不動。

    他快速脫掉身上的蓑衣便要下水，沈墨上前將人拉住，跪地道：“主子千金之軀萬望珍重。”

    說罷，拉扯著繩子投入了滾滾洪流中。

    “沈墨！”沈翀赤紅了眼，整個人都在顫抖。

    “動了動了！繩子動了！”岸上的百姓立即拉扯繩子，很快韓七露出水面，沈墨緊隨在后，眼見著就到岸上了，一個浪頭拍來，沈墨被重重拍入水中，他身上沒有系繩子，手上也因?yàn)橹貍摿Γ贈]有力氣拉住繩索，浪頭將他拍入水中，轉(zhuǎn)眼便沒了蹤影。

    “哥哥！”一聲撕心裂肺的吼聲響徹云霄。

    從堰口水庫趕回來的沈書，恰好目睹了沈墨被洪水卷走的一幕，他目眥欲裂，幾乎是飛奔著便沖向了河堤，若不是有村民眼疾手快將人拉住，此刻他已跳入洪流中。

    沈墨與沈書是親兄弟，二人從小伴著沈翀一起長大，沈翀待二人親厚，雖是主仆，卻勝似兄弟。

    “媽的，老子才不要你救！你給我回來！”力竭被救的韓七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沈書一拳拳捶打拉扯他的村民，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他們都知道這樣的大水，這樣重的傷，活著的可能萬中無一。

    村民見此悲慘一幕各個都紅了眼眶，他們何曾見過有官爺為了百姓犧牲性命的？如沈墨這般是頭一遭，各個心中愧疚，悔恨自己方才為何猶豫不肯下水施救。

    便是被沈書捶打的一臉鼻青臉腫的村民也未曾抱怨，反倒哭著鼻子道：“官爺好人有好報，必然不會有事的，等洪水退了，人就回來了。”

    沈書踉蹌著跪倒在河岸，望著滾滾河水喃喃道：“對的，我哥哥水性極好，他不會有事的。”

    驀地，一道兒尖銳的女聲插了進(jìn)來，說道：“獻(xiàn)祭！”

    四名壯漢抬著轎椅往河堤旁行來。

    “沈大人，救救我，我不想死……”少女的哭聲凄楚可憐，暴雨中猶顯弱小，仿佛是落入獵人陷阱的小小麋鹿。

    沈翀等人俱聽出是馬月見的聲音，他們不知發(fā)生了何事，原本應(yīng)隨鄉(xiāng)民一道兒離開的馬月見怎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一行人敲敲打打，先是在河堤前擺了祭臺，擺著整只的三牲、果蔬、香表。一穿著儒衫的老者領(lǐng)著一群人跪在雨地里叩拜，只是當(dāng)先那老者極是講究，仆人準(zhǔn)備了寬大松軟干凈的墊子墊在他膝下，頭頂上有人撐著傘，便是行二十四叩大禮那衣裳也未沾一星半點(diǎn)的泥點(diǎn)子。

    老人行大禮、祭香表時，后頭的人跟著磕頭。

    鞭炮炸響，鑼鼓喧天，將暴雨雷聲沉沉壓了下去。

    禮畢，兩個年輕漢子便押著一身紅衣的小姑娘至河堤。

    “救我！”馬月見一身紅衣早已濕透，臉上的胭脂不知是被雨水還是淚水沖刷的一道道兒的，絲毫不見美感。

    沈翀冷冷開口道：“住手！”

    沈書上前三兩下便將馬月見救了回來，但她身后的那群人卻不依，將他們牢牢包圍在河堤上。

    “你們是什么人？為何阻撓我們行祭神大典？”說話的是老者身旁的一年輕男子。

    不等沈翀開口，衛(wèi)涇上前一步，輕拂沈翀衣袖，揚(yáng)聲道：“我等是工部官員，為修繕河堤而來，列位若是寄神不妨選一處寬敞之所在。”

    說罷，他小聲對沈翀道：“這人是關(guān)陽縣康家老爺子，康家在整個關(guān)陽地界素有威望，便是歷任縣太爺也不敢得罪，皆當(dāng)祖宗供著。聽說家中有人在京中做大官，不過衛(wèi)某私下打探過他的底細(xì)，康家與東廠有關(guān)系，最好還是不要得罪為妙。”

    康家老爺子顯然是樂意的，冷哼一聲，道：“這地方可不是咱們選的，是河神大人親自降下神諭告知我等須得在此處祭拜。”

    “哦～”沈翀態(tài)度謙和，說道：“不知河神大人是如何降下神諭的？”

    一陣鈴鐺聲響，身著彩衣的神婆舞動著手上的鈴鐺，唱了幾句旁人聽不懂的怪調(diào)，大聲喝道：“爾等無知愚民，妄想得神之道，可笑至極！還不速速將人送來，休怪我翻山倒海，毀汝家園。”

    神婆話音甫落，一股洪流涌來，卷走了堤岸上放置的祭品。

    “河神怒了，快將新娘送上！”

    “河神怒了……”

    一群人大呼小叫，皆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康老爺子冷喝道：“還不快將人推下去。”

    沈書攔著馬月見的腰，將上前的人一個兩個都撂倒在地，腳尖點(diǎn)在一人肩頭，摟著馬月見快速躍出包圍圈，將人一把扔到韓七懷里，自個兒則回到了人群中繼續(xù)打?qū)⑵饋怼?/br>
    他心中有滔天的恨意無處宣泄，為何不能早點(diǎn)來，哪怕早來一盞茶的功夫哥哥也不會死了。

    沈書大吼：“來呀，一起上！”

    剛恢復(fù)了些許氣力的韓七，同樣憋著一肚子火，他將馬月見安置在旁，正要閃身入戰(zhàn)場，卻被沈翀攔住了，兩人低語了幾句。

    韓七冷笑一聲，沖入戰(zhàn)圈。他們是暗衛(wèi)，是從死人堆里掙扎著長大的，尋常的武者又能與他們相提并論，兩人打得很是暢快，但韓七有主子命令，并不戀戰(zhàn)，他輕巧地從人堆中將神婆抓了過來。

    “你既然是神仆，自然是不怕水的，不如你下去問問河神大人，我多送他幾個更漂亮的新娘子看他能不能將我兄弟沈墨送回來？”說罷也不等神婆開口，便將人一把推入了河里。

    神婆在洪流中掙扎著，大喊道：“救命——救——”

    很快，那抹艷麗的彩色身影便消失在了洪流中。

    韓七道：“她不是神仆嗎，河神的神仆自然是不怕水的，怎么還喊救命？”

    一語落，原本激憤的村民各個都露出茫然的神情，不停有人質(zhì)疑。

    “是啊，神婆不是能給河神大人溝通，落入水中還不跟去了自個兒家里一樣，怎么會跟普通人一樣喊救命……”

    “我看這神婆八成是假的。”

    村民們看了一會兒熱鬧，便被叫回來繼續(xù)修繕河堤，不管有沒有河神，河堤還是要修的。

    康老爺子這邊卻有些不樂意了，不停有人吵嚷著：“觸怒了河神必有天災(zāi)降下，河神定不會饒了你們……”

    約莫過了一炷□□夫，韓七再次走了過來，他逮住一個同樣身穿彩衣的人問道：“你是不是跟那婆子一樣是神仆，她去了這許久不見回來，興許是說話忘了時辰，不如你去催催她？”

    他說著便似拎小雞一樣將人提溜到河邊，正要松手，那小童卻猛地?fù)溥^來一把抱住韓七，哇哇大叫道：“是婆婆教我們這般騙人的，我不是神仆啊，不要把我扔河里，我以后再也不裝神弄鬼了，嗚哇——”

    小童哭得好不傷心，眼淚鼻涕糊了韓七一身，他十分厭惡地將小童在河堤上提溜了一圈兒，成功將小童嚇尿了褲子，隨手一甩便將人丟在了泥坑里。

    韓七寒著一張臉看向康老爺子道：“老爺子要不要也下去看看河神的宮殿是什么樣的？”

    康老爺子被嚇得臉色煞白，身子顫抖著像是要打擺子。

    “走、走著瞧！”說這話時口齒都結(jié)巴了，卻不敢再看韓七，只偷瞧了一人冷冷看著他的沈翀，快速指揮著仆人將自己抬回去，恰是乘了方才抬新娘子所用的肩輿。

    “走什么走，來啊，繼續(xù)打啊！”沈書還沒發(fā)泄夠，打的不過癮，站在泥坑里大聲吼道。

    他一聲吼，可把前頭的人嚇得不起，抬轎子的轎夫齊齊一哆嗦，康老爺子險些被他們?nèi)舆M(jìn)泥巴地里。

    隨后，便見一行人逃命似地跑遠(yuǎn)了，倒是把忙碌的村民看得直咧嘴，他們何曾見過高高在上的康老爺這般丟丑過，康家的臉面徹底被人撕下來丟在了泥坑兒里狠狠地踩，怕是日后再也沒臉猖狂了。

    一只手輕輕地搭在了沈書的肩膀上，沈書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漬，再回頭已去了戾氣又變成了往日里的乖順書童。

    “爺，屬下幸不辱命，保下了堰口水庫。”

    沈翀嘆了口氣：“辛苦了。”

    他又詢問了爆炸聲的由來，原來是張希遠(yuǎn)派去的人眼見計劃落空，投鼠忌器胡亂扔的。

    “人可有拿下？”

    沈書道：“抓住了一個，人是由小鐘押著還在后頭，另外一個當(dāng)場斃命。”

    “辦的好。”有了人證不怕張希遠(yuǎn)不認(rèn)賬，只是沈墨的死始終是他心中的痛。

    歇了片刻，馬月見的精神頭好了許多，忙向沈翀等人道謝。

    “馬姑娘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我竹編做得好，聽說你們需要竹籠便打算去砍些竹子幫忙，誰知道康老爺帶著一群人就將我抓起來，一陣打扮抬了過來。”說著她抽泣了幾聲道：“我們這兒原是不興祭河神的，上一次祭河神還是十年前。康老爺捉我祭河神八成是因著去年我爺爺拒絕康家親事這一樁舊冤。”

    康老爺有二子皆不成器，長子在縣里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去年媒人來說項(xiàng)，說是康家大公子看上了馬月見，欲收她做妾，馬老頭氣不過將人給趕了出去。

    二兒子五年前去了京城，聽說是當(dāng)了京官，具體是當(dāng)了什么官縣里沒人知道，只縣太爺、知府老爺將康老爺奉為上賓，便叫一眾百姓不敢造次。

    唐日昌見康老頭等人走了，方才上前說道：“您有所不知，年前康家修宅子曾在堤口采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