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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降維 第144節(jié)

    一直到現(xiàn)在……

    她坐在烈火熊熊的凡爾賽宮里,忽然莫名其妙地再次回憶起了這段經(jīng)歷,明明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但她驚愕地發(fā)現(xiàn),回憶里的一切都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

    教皇蒼老的褶皺的手背,他衣服上繡著的牧羊人圖案,座位旁金色的權(quán)杖,屬于她自己的清淺急促的呼吸,脊背上汗水滑過皮膚落入衣服里麻癢的感覺,她想動一動身體,但是爸爸的眼神就像是鷹隼一樣尖銳地刺穿了她,里頭翻涌彌漫著令她顫栗的血腥氣,他嘴唇里吐出來的話,忽遠(yuǎn)忽近地扎進(jìn)她的耳朵,好像沒有盡頭的咒語,一次次地在她的噩夢里出現(xiàn)——

    阿黛拉,阿黛拉,屠戮,陷害,下毒,謀殺……

    阿黛拉,你是個聽話的孩子……

    阿黛拉,屠戮,陷害,下毒,謀殺!

    阿黛拉!

    屠戮!陷害!下毒!謀殺!

    風(fēng)暴般的話語從教皇口中轟鳴而出,將她拖下了黑色的漩渦,她忽然渾身顫抖,因?yàn)樵谶@個瞬間,她猛地發(fā)現(xiàn),她好像根本就不是她自己了。

    小的時候她聽侍女的話每天按時吃飯、祈禱、學(xué)習(xí),做一個合格的“教皇之女”,長大之后她聽爸爸的話乖乖嫁給路易,結(jié)婚之后她聽路易的話努力做一個合格的妻子,讓自己愛上自己的丈夫,為他奉獻(xiàn)自己的一切,然后、然后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付出在別人眼里不值一提,于是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瘋狂想法。

    他們都讓她聽話,她受夠了聽話的一生,只要她踩到他們頭上,還有誰能對她說出那句夢魘般的“聽話,阿黛拉”?

    她是女王了!沒有人能再命令她聽話!

    可是……

    為什么教皇的話還是附骨之疽般纏附在她耳邊?而且是在她已經(jīng)要忘記十年前的生活的時候?

    屠戮、陷害、下毒、謀殺!

    阿黛拉的瞳孔驟然放大。

    她屠戮了楓丹白露宮里知道真相的仆從們,她陷害了那些無辜的園丁,她下毒給那些想要控制她的貴族,她偷偷通過密道進(jìn)入國王臥室,割斷了路易十三的脖子,謀殺了自己的丈夫……

    天啊……

    年輕的女王張開嘴,從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凄厲至極的無聲的尖叫。

    她是誰?!她是誰?!她到底是誰?!

    窗外的火焰竄上來,舔舐著凡爾賽宮漂亮的彩色花窗,熱浪已經(jīng)侵蝕到了二樓,周圍的溫度都在升高,但阿黛拉卻覺得自己冷的快要死掉,她從沒有這樣冷過,渾身被浸泡在冰雪中也不過如此。

    她的人生就是一本乏善可陳的書,被人用金銀珠寶、錦緞絲綢裝飾包裹起來,哪怕是放在最昂貴的書架上,也不會有智慧的識貨者愿意購買她,畢竟有誰會想去了解畢生都在因?yàn)楦鞣N各樣的原因而被人哄著騙著推著往前走的傀儡的一生呢。

    劇院里的木偶按照主人的心意跳舞,取樂觀眾換來金錢;她也在按照不同的人的心意生活,為他們換來他們想要的東西。

    那些廣袤的土地、數(shù)不清的金錢、無形的權(quán)力,或者更難以捉摸的什么東西。

    這場古怪的戲劇就要在今天落下帷幕了,她的舞臺已經(jīng)燃放起了煙花,這是為她安排的謝幕嗎?會客廳外的騎士們大聲呼喊她的名字,想請女王去別處避讓,樓梯口已經(jīng)有火蔓延上來了,但他們誰都打不開被女王鎖住的門。

    阿黛拉一點(diǎn)也不在乎他們在說什么,登基之后消瘦了不少的臉頰上露出了怪異的笑容,她不要再聽別人的話了,如果出生無法由自己做主,那死亡……總能夠被她所獨(dú)立擁有吧?

    她有點(diǎn)混亂、有點(diǎn)茫然,又有點(diǎn)不安地想著,這或許是唯一能被她握在手里決定的自由了。

    花窗被高溫逼迫著裂開,外面滾熱的晚風(fēng)呼嘯著吹入室內(nèi),發(fā)出悠長的嗚嗚聲,阿黛拉恍然仿佛感受不到迎面而來的熱浪,她踩著桌椅爬上裂開的窗臺,宏偉寬闊的天地?fù)淙胙酆煟麄€巴黎像是一塊熠熠發(fā)光的紅寶石,在黑夜里散發(fā)著無與倫比的妖艷魅力,而只要她張開雙臂,她就能被這片厚重美麗的大地?fù)肀霊眩@得永恒的安寧。

    “所以您打算就這樣拋棄您忠心的騎士們?在他們試圖拯救您的時候?”

    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嗓音溫柔地響在她身后。

    阿黛拉悚然一驚,她明明已經(jīng)鎖了門,會客廳里也沒有別人——

    她抓著窗框回過頭,有著銀灰色長發(fā)、矢車菊藍(lán)的眼睛,握著一根手杖站在那里的紳士正對她微笑。

    “……文森特醫(yī)生。”

    阿黛拉有些恍惚地念出這個名字。

    自從路易十三死后,她就再也沒有和這位醫(yī)生見過面,她沉溺于自己獲得的權(quán)力和新鮮的世界里,而現(xiàn)在……

    “你愿意做我的送葬人嗎?”阿黛拉本來想問他為什么會在這里,那個神父、那個名叫愛德華的男孩兒,到底和他有沒有關(guān)系,但是話到嘴邊,她忽然覺得很沒意思。

    問出來了又怎么樣呢,好像她有資格去在乎那些真相似的。

    今夜的巴黎光輝璀璨,這座城市即將迎來自己的末日,那它的女王難道能夠幸免于難嗎?

    “如果這是您的請求的話,我很榮幸。”

    文森特微微低下頭顱,沒有直視獵獵熱風(fēng)中裙擺飛揚(yáng)的女王。

    “您有什么愿望,需要我為您達(dá)成嗎?”

    女王凝視著他,過了一會兒,隨手指了指樓下:“不知道有沒有被燒壞……如果燒毀了就算了,樓下花園里,還有最后一棵‘愛麗絲’,我摘了一束本來想去看他,不過他看起來并不需要,假如你愿意,摘一朵花替我送給他。他是一位很好很好的演員,可惜沒有生在最好的時候。”

    文森特耐心地聽完,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口問:“那么,可以賜予我一件您的信物代表身份嗎?”

    阿黛拉笑了一下,似乎覺得這個要求有些沒必要,但她沒有多說什么,抬手摘下脖子上的項(xiàng)鏈——這是慶賀她成為女王時,貴族們送上的禮物,由六十八顆紅寶石和四百五十顆鉆石組成的華麗飾品,配那一身加冕用的禮服非常好看。

    但此刻也不過是一串冰冷的死物而已。

    醫(yī)生接過這串昂貴的小東西,安靜地站在一邊,阿黛拉扭過頭,再次看向那片廣袤的夜空和光華萬千的城市,喃喃自語:“我這一生,真是無趣至極。”

    纖白的手指松開,年輕的女王墜入了大地溫?zé)岬膽驯А?/br>
    看著空無一人的花窗,瘋醫(yī)生閉上眼睛,為逝去的靈魂默哀了三分鐘,按了一下頭上的禮帽,將那串寶石提到面前看了一會兒:“是時候,去接另一個新成員了。”

    ————————————

    難道你以為我是溫順的羔羊,

    便真的失去了在屠刀前流淚的能力了嗎,

    難道你以為我是偶人,

    就不再有為命運(yùn)而悲哀的靈魂了嗎。

    你們?yōu)槲掖┐魃硝r花和寶石編織的衣服,

    戴上漂亮的冠冕,

    贊美我,

    阿黛拉,阿黛拉!

    你是世界上最聽話可愛的姑娘!

    對我說,

    阿黛拉,阿黛拉!

    你是世界寵愛的神的女兒!

    然后將我放上舞臺,

    告訴觀眾們,

    演出開場啦!

    ——《真實(shí)之書·傀儡女王》

    第182章 巴黎之死(完)

    席卷了整個巴黎的烈火映紅了半個天空, 駐守在外的士兵和記者們渾身發(fā)麻,他們面前的空氣已經(jīng)因?yàn)楦邷禺a(chǎn)生了扭曲,翻滾的熱浪如有實(shí)體般撕開木制的房舍, 中世紀(jì)瑰麗宏偉的宮殿和狹窄破舊的破屋在死神的鐮刀下一視同仁地被摧毀, 玻璃爆裂的聲音連成了一片,借助進(jìn)入火場的救火者們佩戴的通訊儀器,他們清晰地看見了這場地獄之貌。

    與此同時,隱約傳入他們耳中的還有飄渺悠揚(yáng)的歌聲。

    “這是……什么聲音?”

    有人露出了癡迷的神色。

    在巴黎黑洞展露在世人面前時, 世界各地的藝術(shù)家就已經(jīng)蜂擁而至,高盧政府為了維持秩序,拒絕了所有通往巴黎的航班, 并封鎖了周邊鐵路, 但偏偏有這么多藝高人膽大的家伙——尤其是沉迷藝術(shù)的那些瘋子們,大多有錢有閑腦子還轉(zhuǎn)得快。

    高盧大學(xué)直接組織了一支“藝術(shù)鑒賞”小組,拿著高盧副總理簽發(fā)的同行令一路暢通無阻進(jìn)了封鎖圈,更別說其他還有什么權(quán)貴的親戚朋友,到最后,來這里“發(fā)掘靈感、研究藝術(shù)”的藝術(shù)家們都快組成一個團(tuán)了。

    這些年齡橫跨了半個世紀(jì)的男女老少們或坐或立……甚至還有幕天席地躺在外頭“捕捉繆斯女神的裙擺”的家伙。

    “看看這些呆頭鵝……到底是什么東西攥住了他們的卵蛋子,讓他們這樣魂不守舍。”

    守在安全線外的士兵再次伸手把快要將脖子伸進(jìn)危險距離的一個老頭子往外拉了拉,對自己的同伴抱怨。

    “粗魯?shù)氖勘÷牐∵@美妙的音樂!這絕對是超越了當(dāng)世所有歌唱家的杰作, 你應(yīng)當(dāng)為能夠聽見它而感激主賜予了你耳朵這個器官!”

    那個給自己修剪出了精致小胡子并將末梢卷了一卷的老頭瞪大眼睛, 用手杖敲擊地面, 干癟瘦削的身體里迸發(fā)出了無限的活力, 揮舞著手指揮自己身后的學(xué)生們:“都聽!認(rèn)真聽!這絕對是失傳已久的閹伶唱法!能夠超越人類極限的高音,極致華麗的共鳴, 沒有任何過度痕跡的轉(zhuǎn)折——只要能學(xué)到一點(diǎn), 你們就能站到維也納皇家劇院的舞臺上去了!”

    他身后年輕的男女們也一個個被打了雞血一般, 恨不得摘下耳朵扔到黑洞里頭,去近距離感受一下那來自蒼穹的海妖吟唱。

    “該死的,把這群礙事的東西趕走!里面燒起來了沒看見嗎!”駐守的軍官滿場調(diào)度,一回頭看見這群神色癡迷的家伙還在這里“仰慕繆斯”,血壓嗖地就沖上了腦瓜頂,大喊大叫著讓部下趕緊驅(qū)逐這些金貴的大家伙們。

    “這里可不是讓他們參觀展覽的藝術(shù)博物館!里頭已經(jīng)死人了!”他怒吼著表達(dá)自己的不滿。

    “都是瘋子……”目送著部下連拖帶拽地將這群“藝術(shù)鑒賞”小組成員趕上車,軍官摘下帽子,狠狠呼嚕了一把毛發(fā)所剩無幾的腦門,惡狠狠地在心里抱怨了一通,再將視線轉(zhuǎn)向面前宏偉瑰麗的巴黎火場時,他眼中已經(jīng)滿是畏懼。

    他不明白那些“藝術(shù)家”們怎么能坦然自若地為了里面一個虛無飄渺的歌聲神魂顛倒,他只看見了被熱浪扭曲的空氣和坍塌的樓房,世界末日的景象也不會比這更可怕,而更可怕的是……屬于黑洞的那層薄薄平面正在飛速溶解。

    它就快要登陸現(xiàn)實(shí)了,以吞噬整個巴黎為代價,帶來那些瘋子們渴望的藝術(shù)和美。

    但是、但是不是這樣……

    他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面前的場景,就算是陪兒子去看復(fù)〇者聯(lián)盟的時候,里頭那些大場面特效搬過來都沒這神奇,那層封印著光怪陸離夢境的平面已經(jīng)溶解到近乎于無,龐大的城市在曠野上迅速勾勒骨架充實(shí)血rou,奢華靡麗的楓丹白露宮牽著塞納河的手迤邐而行,被火焰包圍的都市正在人們絕望的視野里降臨——

    然后這場呼嘯而來無法阻止的登陸就滑稽地卡在了半當(dāng)中。

    香榭麗舍大街上一半的樹木簌簌地?fù)u著蒼翠碧綠的枝葉,一半的樹木則在火焰中哀鳴,它們以一條無形的平直的線為分界,這頭的楓丹白露宮被火燒灼得宛如火炬,那頭的凡爾賽宮歲月靜好,帶著一身時光的斑駁安穩(wěn)等待下一批游客的到來,整個巴黎好像被從中切分成了兩塊,一半沉迷在中世紀(jì)華彩的浮夢里,與火焰共生共舞,一半則回歸了現(xiàn)實(shí),安安生生地做著合格的展覽品。

    偏偏它們兩半和諧得不得了,火焰穩(wěn)穩(wěn)地停在那條不知名的線外,連一毫米外的一棵小草都不會舔舐到,而塞納河洶涌的水也無法撲滅楓丹白露宮庭院里一簇微弱的火苗,它們和諧共處的樣子足以讓所有國家的領(lǐng)導(dǎo)人感到羞愧。

    看著這奇詭怪異的共生場面,所有人都張大了嘴。

    ————————————

    十分鐘前,在巴黎鐘樓上彈奏西伯利亞手風(fēng)琴的樂師放下了手中的樂器,撣了撣衣角,從身旁一雙手中接過一束芬芳嬌艷的玫瑰。

    這束花和被阿黛拉女王扔掉的那一束一模一樣,有著芬芳美麗的淡紫色花朵,花瓣上還掛著新鮮的露珠,然而在短短數(shù)秒內(nèi),仿佛有魔鬼的手從上面拂過,飽滿的花苞干癟扭曲下去,上面多了被碾壓踩踏的痕跡,像是被車輪碾壓、被足靴踩踏,上面還沾染著臟臭的泥水,他耐心地挑揀著,從中選出花瓣完整、花朵鮮嫩的幸運(yùn)兒,最終能入的他眼的,也只有唯一的一朵罷了。

    傀儡女王阿黛拉,異能力·編織幻夢,舞臺上的傀儡,一生都活在別人為她編織的美夢里,于是她也順理成章地繼承到了這個能力,能夠?qū)⑺性?jīng)被她擁有、觸碰過的東西一一重現(xiàn),但一切美夢都要破碎,她編織而成的東西也忠實(shí)地貫徹了這個特點(diǎn),能被她重現(xiàn)的東西,會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重現(xiàn)它之后經(jīng)歷的一切,并最終凝固在它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具有”的形態(tài)里。

    阿黛拉重現(xiàn)了那一束被奉到她手中的“愛麗絲”,然后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這一束花就重復(fù)了它被遺棄的一生,仍舊以朽爛零落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了這里。

    玻璃屋里的洋娃娃、舞臺上旋轉(zhuǎn)微笑的傀儡玩偶……再美麗的夢境,都是要回歸臟臭不堪的現(xiàn)實(shí)的。

    編織幻夢,到底編織的是美夢,還是噩夢,又有誰說得清呢。

    衣角破損,帶有火舌灼燒痕跡的女王靜默地坐在鐘樓的黑暗中,卷曲的褐色長發(fā)披散在肩頭,她抱著膝蓋坐在這里,像是一朵小小的無辜的蘑菇,樂師挑揀玫瑰時,她就默不作聲地一點(diǎn)點(diǎn)收攏著落在她腳邊的花瓣,將它們攏成一個小小的堆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