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135節
外頭鬼怪橫行,一時間玄學大盛,居住在荒僻小巷里的蘭因還是那個不好被提起的名字,只在少部分人中被口耳相傳。 喬晝礙于眼下受制于人,滿心都是如何破局,他平生最厭受人桎梏,聰明人大抵都有這樣的毛病,被人控制比死更讓他難受。 可他偏偏還不能死,因為就算死也擺脫不了這個下黃泉如回家的惡鬼。 “那就出去看看吧,”在找不到合適的方法前,喬晝會是世界上最好的囚徒,他們倆的相處模式和之前一般無二,和諧得猶如多年老友,“我也很久沒有過節了,前段時間來找你的那筆生意,現在怎么樣了?” 蘭因有問必答:“只是異邦小鬼。為了爭奪名利養起來的東西,吃不到足夠供奉就開始鬧事,原路遣返回去也就罷了。” 他答得輕描淡寫,喬晝想起那天那個走投無路撞上門來的女星,對方骨瘦如柴雙目血紅,一副快要瘋狂的樣子,全然不見昔日熒幕上光彩照人的靚麗容顏,就知道這事情全然沒有他說得這么容易,不由得輕輕咋舌。 佛國久負盛名的小鬼都在蘭因手下走不過一個回合,看來下次要搞點更兇的過來。 蘭因倒了一杯熱茶放在喬晝手邊,看他在盤子里挑揀了一塊熱糕吃掉,而后就矜持地推開了盤子,也不為自己大早上出門的辛苦被辜負感到不滿,捧著文森特冰冷的手替他捂著——其實他自己的手腳也常年冰寒,誰也不比誰好一點,但他還是這樣固執地做著無用功。 一個死人,一個惡鬼,還裝模作樣地學著活人的溫情脈脈,有種說不出的心酸。 “李記的糕餅吃膩了?那明天換一家吧,今天中午你想吃什么?還是去外面吃?我讓紙人出去看了,外頭的吃食花樣不少,還有很多新式樣的鍋子,冬日寒冷,連日陰雨,不如吃個鍋子暖暖身體,南式北式的都有,你喜歡哪種?” 魔都已經給封得水泄不通,但蘭因說起要出去,還是輕描淡寫,好像這對他來說不過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也是,他把燈一點,誰能看見他們倆? 就算不用問陰燈作弊,就憑他這段時間幫助的那些人,睜只眼閉只眼讓路放他出去吃頓飯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喬晝忽然意識到,如果再不趕緊解決這個問題,只怕蘭因的手會慢慢伸到更遠的地方去—— 到時候,再要對付他就不那么容易了。 喬晝這么想著,嘴上懶洋洋地回答:“鍋子是什么?我的國家沒有這種東西,你定吧。” 兩人出門時天恰好放了晴,蘭因握著傘,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地面,街道上走過穿著筆挺軍裝的軍人,手里捏著寫字板,挨家挨戶地敲門,不厭其煩地統計著人口和各種信息,身后還跟著緩慢行駛的軍車,每統計完一戶人家,就從車上拿下一大袋紅色塑料袋捆扎的東西,熱情洋溢地大聲問候節日快樂。 “大娘,這是國家給發的節日禮物,新年快樂啊!” “大爺!新年快樂啊!以后好好過日子,不亂打仗啦!好日子都在前頭!” 類似的話語在每家每戶門前響起,有的人接過東西就快速關上了門,有的人則站在門前久久凝視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長袍馬褂、粗布爛衫和筆挺整潔的制式軍裝站在一起,古老低矮的木頭房屋和先進的工業化車輛放在一起,緩慢行駛的鐺鐺車和流線型的自行車行駛在一起,這幅怪異又和諧的場面充滿了矛盾,落在陳舊歷史里的剪影被裁出來,塞進了新的時代。 蘭因提著燈,幽幽燈光籠罩在他們兩人身上,讓他們暢通無阻地避開了關卡的審查,荷槍實彈的軍人守在道路盡頭,紅外線熱感掃描儀安靜地立在那里,警犬蹲坐在一旁,誰都沒有發現這兩個偷渡客。 到了外面,蘭因找了一家客人不多也不少的店面,在無人處熄滅了燈籠。 無論是蘭因還是文森特·洛林,都長了一副過于驚艷的好相貌,再加上他們倆一個穿著典雅的長衫,一個則是剪裁得當的禮服,怎么看怎么鶴立雞群,周圍吃飯的人莫名地不敢上來打擾,但是視線一直在往他們身上飄,手機也悄咪咪地舉著不放了。 幾乎不到十分鐘,整間店面就被客人擠滿了,外頭還在源源不斷地來人,店老板剛開始還笑逐顏開,等外頭兩輛警車刷啦一下在門口停下,他終于意識到了不對勁,苦著一張臉掛上了歇業的牌子,將店里的客人好言勸走,戰戰兢兢地站在柜臺后瞧著一群被警察送來的“服務生”頂替了他店里員工的活計。 “被發現了吧?”喬晝幸災樂禍似的笑起來,調侃蘭因費盡心思隱蔽卻還是無果。 蘭因縱容地看著他笑話自己,隨手抓住一個端菜的服務生:“怎么找到我的?” “服務生”也沒有要隱瞞的意思,大大方方地掏出手機,點開一個界面給他看,上頭高清的九宮格大圖,每一張都是蘭因和文森特的美顏暴擊,點擊量在短短半個小時內就突破了百萬,直接沖上了熱搜榜單。 蘭因蹙眉看了半晌,嘆口氣:“實在是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新事物……” “服務生”收起手機,誠懇地說:“蘭先生以后想吃飯,可以和我們聯系一下,我們會給您安排,也省得有人打擾。” 蘭因側過臉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有沒有明白他話里的含義,還是點頭道了謝。 這頓飯吃的許多人都提心吊膽,整條街都被不動聲色地封鎖了,無人機在上空盤旋,軍警等候在一條街外,靜靜地聽著耳機里的指示。 唯一不受打擾的好像就是暴風中心那兩個人。 他們似乎真的就是出來吃一頓飯的,吃完了飯,慢悠悠地逛回了被封鎖的魔都,沒有人傻乎乎地上去問他們是怎么出來的,彼此都心知肚明地放過了這個漏洞。 只不過第二天,各個路口就多了披著道袍或是僧衣的玄門中人,至于有沒有用……反正蘭因對此沒有什么反饋。 元日的煙火還在連續不斷地炸開,璀璨的彩色煙火照亮了整片夜空,喬晝停步看了一會兒,鬧市區禁止燃放煙花爆竹已經有好幾個年頭了,印象里這樣漫天的金色煙火都是很久之前的景色。 蘭因則是從未見過這樣瑰麗的場面,跟著停下來看了好久,只不過他的視線一直落在喬晝的臉上,這樣一個看煙花,一個看人,倒也和諧。 等他們走到家,已經是后半夜,天空的花火開到了盡頭,最后一朵金花落下流星似的尾巴,細細密密的雨又落了下來,蘭因撐開傘,擋在喬晝頭上,踩著沙沙的雨聲,推開了小院的門。 這樣一個新年,也就平平地過去了。 第169章 巴黎之死(六) 現世, 高盧。 在做著巡航姿態的無人飛機機械地按照設定好的路程飛行,攝像頭傳回來的畫面令所有人都露出了驚駭欲死的表情。 千里赤地上,承接天地的黑洞像是一只巨大的蠟燭, 濃稠的黑色蠟淚融化了一般往下淌著, 接駁云天的穹頂色澤昏灰,顯露出里面璀璨的星河和墨色的夜幕。 巴洛克式樣的尖頂建筑顯出了一個漂亮的尖兒,紅色的石磚托舉著吹吹奏號角的大理石天使雕像,其輪廓之精美、雕琢技藝之高超, 是能夠被單獨送入盧浮宮博物館做鎮館之寶的藏品,但它此刻出現在世人面前,卻沒有一個人為此感到喜悅。 白晝晴朗的藍天里突兀出現了一塊黑夜星河, 這種景象詭異驚悚, 更令人驚駭的則是,黑洞融化的速度還在加快。 有過不少黑洞登陸現實經驗的人們都清楚,這是黑洞里頭的世界將要成功進入現世的征兆。 其他進入了現實的副本規模都不大,比如白頭鷹的喪尸小鎮、楓葉國的病毒醫院、千佛國的冥村、還有華夏記錄在冊的午夜屠宰場、島國的山神神社……數量零零總總還不少,不過規模最大的也就是白頭鷹那個喪尸小鎮了。 可是這不應該! 它們能夠成功融入現實大多是因為規模小,所以融合速度快,加上異變初期人們反應能力不夠,沒能及時趕到, 才會出現這樣多的疏漏, 像巴黎這樣大的副本, 又是一國首都, 黑洞出現的第一時間就有大量人員進入處理,無論付出什么代價都會強行阻攔其登陸, 而且還是占地如此龐大的副本……這才過去了幾天?怎么就有了要成功登陸的征兆?! 更重要的是……其他小規模登陸的副本尚且可以用封鎖的方式慢慢處理, 巴黎這樣一個國際性大都市, 被吞進去的淪陷者有數百萬,不管是封鎖還是“處理”,都顯得不太現實。 但放著不管……倘若里頭的副本是什么高危類型呢?比如什么喪尸什么病毒什么世界末日或者天使惡魔之類的…… 每到這時候,那些平日里喜愛看幻想小說的人就會忍不住頭皮發麻,并再次痛罵想象力過于豐富的文藝工作者們。 無論他們怎么抓耳撓腮跳腳甩手,也阻攔不了黑洞一天天地融化清晰,等到某一天清晨,寂靜如死的黑洞中忽然傳來雜亂交疊的歌聲,大笑和啼哭像是錯了頻的收音機,混合著鐵銹味甜蜜悠長的香料氣息幽幽飄出,守在黑洞周圍警戒的人心中都是一沉。 潺潺水聲拍打著石頭的河岸,柔美多情的塞納河帶著兩岸飄渺不停歇的管弦樂和婉轉漂浮的圣音詠唱穿過數百年的時光飛入現世,戰爭、火焰與嘶啞的口號,君主的長袍和人民的鐮刀一閃而過,柑橘、佛手、豆蔻和沒藥焚燒的香氣滾滾升起,攜帶著死在歷史里的枯瘦尸體踏入人間,腐朽的皮囊上裹著絲綢和鮮花編織的華服,鉛粉染出霜白的臉,鮮花點綴高聳卷曲的假發。 被吞吃的城市正在蘇醒。 連同被遺忘的歷史一起。 ——重返人世。 “不能再等了,”接到緊急通知從床上爬起來的高官只來得及在肩上披一件外套,撲到顯示屏前聽著擴音器里傳來的靡靡之音,臉色赤橙黃綠青藍紫轉了個遍,比調色盤還好看,一咬牙,“什么華夏白頭鷹都靠不住,和他們的洽談先推后,想盡辦法去找——” 他頓了一頓,仿佛還想做個選擇,但耳邊實時轉播來自黑洞的詭異歡笑打斷了他的思考:“——不管是什么仲裁庭還是議會,先找到誰都可以,告訴他們,只要他們能解決這個問題,高盧可以答應他們的任何要求。” 他的副官一驚:“可是……” ——可是這不是賣國嗎!萬一那些怪物提出要立國或是什么的…… 衣服凌亂的長官搓著頭發:“先把里頭的人救出來再說!其他的就是外交部那群蠢貨的事情了!” 他的算盤撥得可清楚了,他原本只是國務部長下頭的一名司長,因為官職不大不小,所以在混亂到來的時候反而渾水摸魚了許多好處,將所有家人都送到了安全的地方躲避,就等著有人出來把黑洞解決了之后皆大歡喜。 誰知道上頭那群混蛋推三阻四,誰也不是傻子,都知道巴黎黑洞如果解決得當是非常好的政治資本,可那也要有能力解決才行,萬一砸在自己手上了,說不定就要背上一個“巴黎毀滅者”的惡名被釘在歷史書上幾百年。 所以這個燙手山芋被推來推去,竟然莫名其妙地掉到了他手里。 官職不大不小,所以上頭給的任務他推不掉,想往下推……再往下可就是處長了!他底下消息靈通的那幾名處長腳底抹油溜得比誰都快,他還沒說話,辭呈就發到了他郵箱里。 該死的!都是混賬! 他惡狠狠地想著,既然這樣,那就一起死吧,把那群怪物都找來,反正混蛋們許諾他只要能解決這個問題,部長的位置就是他的囊中之物,那他就只管解決問題,至于之后怪物們來討要好處…… 那就是別人的事情了,誰都別想跑! 當天下午,高盧所有戶外電視和全球頻道就開始滾動播放同一條新聞,西裝革履梳著大背頭的男人神情誠懇悲憫,說著經過修飾潤色的發言。 “……巴黎的悲劇是全人類的悲劇,我們正在竭盡全力拯救其中的淪陷者,在這過程中,也得到了許多國家的友誼之手……可是目前情況不容樂觀,黑洞出現了實體化的征兆,作為巴黎首席行政官,我宣布我將于這座美麗的城市同生共死,同時,也希望所有有能力的人們,能為巴黎貢獻一份力量,高盧許諾,我們將滿足您和您同伴的所有愿望,這是全人類的浩劫……” 他后面拉拉雜雜講了一堆話,都是充滿了煽動性的話語,感性的人已經恨不得提刀上馬去做一回高盧的救世主,更為理性的人則隱隱發覺了他藏在其中近乎明示的暗示。 他并非在對所有人發言,而是在對特定的某一些人……或是某兩個組織…… 坐在高盧政府分配的套房里,同樣在收看這段視頻的邵星瀾抿了一口苦澀的咖啡,皺起了眉頭。 高盧政府這是狗急跳墻了嗎,這段宣言并沒有經過各國的商議!作為人類代表,高盧這樣貿然向仲裁庭和議會發出請求,背后的含義實在不能不令人深思。 更重要的是,如果對方回應了,并且提出了令人無法拒絕的要求,高盧會怎么辦?如果他們滿足了對方,那么其他國家以后若是尋求合作,是否也要付出高昂的代價?如果他們不滿足對方,那么黑洞生物和人類是否會進行對抗?總之,高盧的舉動,可以說是把其他國家完全陷入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地步。 邵星瀾想著這些問題,就聽見隔音不是特別好的隔壁房間傳來了一聲拍桌子的巨響,還有一連串夾雜著各種女性親屬的問候語。 隔壁是白頭鷹國家的救援代表,顯然他們也看到了這段錄像。 不一會兒,房門被敲響了,邵星瀾走過去,開門就看見了白頭鷹代表氣得有些通紅的臉:“哦,邵,你看見那條新聞了嗎?我是說,高盧那個大鼻子蠢貨的?” 邵星瀾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對方松了口氣,又是一串流暢的破口大罵,罵完了以后不經意般問:“你們打算怎么辦?” 邵星瀾沒有猶豫:“國內應該會提出嚴正抗議,之后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白頭鷹代表松了口氣,這證明華夏沒有和高盧沆瀣一氣,那他們就放心了。 他臉上露出了點輕松的表情,很快又被郁悶占據:“我明白了,高盧這群蠢貨……他們的巴黎還要求我們撈出來呢!” 他罵罵咧咧著走遠了,邵星瀾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關上門,瞇起眼睛。 高盧的宣言……真的會得到回應嗎? 事實證明,會。 ———————————— 自從木偶被喬晝捏沒了腦子之后,就變得格外好使,不過這個好使只是一定程度上的。 因為他現在居住在國家眼皮子底下,不好再失蹤個十天半個月的出去浪,所以只能分出一半的精力在外頭,佩特羅沙在某個寂靜的夜晚被瘋醫生送進了巴黎,本體和木偶都乖巧地蹲在京城當個默默無聞的小廢物。 于是他也第一時間看見了這條國際頻道滾動播放的新聞。 他其實對于拯救巴黎沒有什么興趣,他現在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里頭的艾利亞諾拉身上。 熾熱的,隨心所欲的,任意妄為的。 他就是他能找的最好的觀察對象。 同樣殘缺,同樣是怪異的、格格不入的,但是艾利亞諾拉看起來比他正常多了,比起他偽裝出來的那一層蒼白虛偽的假面,艾利亞諾拉的七情六欲一個都不缺少,鮮活guntang得令人羨慕。 喬晝覺得,如果自己成了他,是不是就能搞明白問題出在哪里? 雖然大家都只是一個游戲里的npc,他沒了點東西或許是程序員忘了加插件,但也不妨礙他手動給自己弄個補丁吧。 作為有那么一點點強迫癥的人,喬晝不喜歡自己身上少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