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133節(jié)
艾利亞諾拉用光裸的腳背挑起一件沙發(fā)扶手上落著的襯裙往地上一甩,面色冷淡:“干你自己的活。” 阿拉德沉默了一會兒,彎下肥胖的腰,撿起那條襯裙搭在手臂上,欲言又止了一會兒,默默地低下頭開始收拾房間里地一地凌亂。 艾利亞諾拉看了他慢吞吞挪動的背影一會兒,伸了個懶腰,走到帷幕后的躺椅上,兩條過分修長纖細的腿耷拉在躺椅旁,像是垂下了百合花純凈的枝葉。 紋路細密的金色簾幕遮住了后頭的景象,不一會兒,屬于水煙的濃烈果香和蜂蜜的香氣氤氳開來,阿拉德微微松了口氣,艾利亞諾拉的睡眠一直很差,或許是因為身體的殘疾,他很難入睡,只有大量攝入水煙,依靠藥物的催眠才能睡個好覺。 過了一會兒,房門忽然被叩響,阿拉德神經(jīng)驟然緊繃,外頭可都是起義軍的人,現(xiàn)在來敲門的——不等他想出個頭緒,簾幕里的艾利亞諾拉已經(jīng)開口了:“讓他進來,然后你可以出去了。” 在屬下帶著好奇的視線里,起義軍面目冷肅的指揮官手里提著一束花,像是提著一柄劍一樣,等門打開,他看都沒有看那個開門的人一眼,自然地走進了房間。 阿拉德試圖停留一會兒,但是那個穿著軍裝的男人冷冷地盯著他,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按照艾利亞諾拉的吩咐退出了房間,關上房門后,他呆呆地面對著木門站在走廊上,忽然覺得悲哀又絕望。 提著花的男人在房間中央站了片刻,簾幕后仿佛已經(jīng)睡去的人吐出一口煙氣,透過簾幕,只能看見一個隱約的、充滿了誘惑力的輪廓,從拉長的脖頸到光潔的下巴,像是一只天鵝。 來人步履平穩(wěn)地走上去,用花束挑起輕飄飄的簾幕,一道縫隙伴隨著薄薄的煙霧濃香涌出來,鑲嵌著寶石的黃金煙管懶洋洋地伸出來,架住柔嫩的花朵。 “浪漫的陌生人啊,你率軍征戰(zhàn)時,還會在劍鞘里插上芬芳的玫瑰嗎?” 含著笑意的吟唱十分醉人,又帶著沉溺在水煙中飄飄然的迷離恍惚,就是再有定力的人也無法抗拒面前這一幕。 來人手中的花被一根煙管架在了半空,他慢吞吞地低頭去看,躺在土耳其式樣的絨面墨綠長椅上的人衣襟大開,單薄的絲綢浴衣只用一條腰帶束住,于是無論是胸膛還是光潔的腿,都一覽無余地映入了他眼底。 這場景可太具有沖擊性了,頹靡的美人依靠在黃金白銀的珠寶中,被絲綢和花朵簇擁,淡金色的長發(fā)垂落,衣衫凌亂,修長的腿懶洋洋地搭在一起,他的容貌帶有圣子的純?nèi)粺o暇,但他的姿態(tài)卻過于放浪,像是一副濃墨重彩的油畫,充滿了夢幻、放蕩、邪惡的誘惑力,那些引誘圣人墮落的宗教畫,倘若以他為藍本,那么世上絕無人能夠?qū)κト说膱载懏a(chǎn)生懷疑。 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自己這副不堪的模樣被別人看見,也或許這樣的美麗本來就該為世人所共享。 “我不叫陌生人,”男人聲音平穩(wěn),吐字清晰,“我叫弗朗索瓦·巴蒂斯特。” 他調(diào)轉(zhuǎn)手腕,將那束淡紫色的玫瑰遞到艾利亞諾拉面前,無論是姿態(tài)還是動作,都像極了調(diào)轉(zhuǎn)劍柄將短劍遞給別人,全然不見獻花的那種浪漫柔美:“我聽說每一次與情人見面,都要送一束花,這一次我沒有帶,所以從樓上找了一束,它的顏色很漂亮,像是你的眼睛。” 最后一句話,是他看著艾利亞諾拉的眼睛補充的。 “這束花的原主人告訴我,它的名字叫愛麗絲,我將它獻給你,希望你愛我。” 嚴肅板正的軍人用一板一眼的語氣說出了纏綿的情話。 第166章 巴黎之死(四) 弗朗索瓦身上并沒有高盧男人那種普遍的輕佻多情, 種族天賦般的浪漫氣質(zhì)在他身上無處可尋,從嚴謹?shù)乜鄣讲弊幼罡咛幍目圩雍驮脟绹缹崒嵉钠Ю铮鼙嬲J出的竟然更多的是黑森民族那種古板自持的冷淡。 很難想象,這樣一種性格的人居然會做出率軍攻打國都, 將國王拽下王座這樣離經(jīng)叛道的事情, 因為他看起來明明更像古典小說里堅持使用雙手劍的騎士, 固守著古老的家族榮譽和貴族頭銜, 以能夠為了向國王獻出生命而無比的自豪。 那些貴婦人的猜測或許也有些道理,這樣的男人,不像是貧民家庭能夠養(yǎng)育出來的。 指揮官去和他的美人親親我我了, 這個消息長了翅膀般飛到了所有起義軍士兵的耳朵里,他們笑嘻嘻地打掃戰(zhàn)場,將那些死去的人挨個排在空地上等待家屬來認領, 一邊擠眉弄眼地和同伴們做鬼臉,壓低聲音猜測指揮官能在那個大美人房間里待多久。 這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在最為彰顯強權和暴力的戰(zhàn)爭中,奪取敗者的錢財和女性親屬是最能滿足勝利者的征服欲的, 這意味著他們將對方東山再起的資本和身為人的尊嚴都踩在了腳下,起義軍都是由沒受過教育的平民組成,他們的指揮官用嚴苛的軍法將他們強行捏成了具有戰(zhàn)斗力的軍隊,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本身的素質(zhì)有多大的提高。 搶奪錢財、占有女性,這仍舊是他們心中對打了勝仗后不可磨滅的渴望。 可以說,這就是一群沒有什么道德底線的狼犬,只不過弗朗索瓦用各種手段勒住了這條兇惡狼犬的鎖鏈, 他許諾他們在攻占巴黎后的兩天內(nèi)可以肆意掠奪這座城市, 但不允許他們沖擊平民區(qū)——因為生活在底層的平民才是他們能走到這里的基礎, 除此之外, 他還加強了對軍營的監(jiān)管,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看住這群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不干出些頭腦發(fā)熱的蠢事。 現(xiàn)在他們勝利了,按照最為原始的分配法則,指揮官應當?shù)玫絿醯呐耍@并沒有什么問題。 “可是長官為什么不去找王后?”有士兵用髖骨頂了一下身旁的伙伴,朝他擠擠眼睛,“里頭這個不是國王的情婦嗎?” 被他撞了一個趔趄的同伴咂咂嘴巴,臟兮兮的臉上露出了神往的表情:“你沒看見,她長得有多漂亮……如果我能和她睡一覺——不,哪怕只是摸摸她的手,讓我現(xiàn)在去見主我都愿意。” 末了,他又想起先前被同僚們從暗道里拖出來的國王,那個狼狽不堪衣衫凌亂的肥胖男人,不由得露出像是看到了什么臭蟲的神情:“天吶,她真是可憐,居然要去做那樣一個男人的情人,就算他是國王……” 他想了想這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樣子,身體后仰了一下,刻意夸張地用手指捏了捏鼻子。 周圍的人頓時發(fā)出一陣大笑,開始好奇地打探“國王情人”有多美貌。 “比我們上次在倫巴第酒館看到的黛西還要好看嗎?”有人高聲詢問。 “你這是什么問題!”被提問的士兵像是被羞辱了一般,氣急敗壞地反駁,“她們兩個怎么能放在一起比較!一個是鄉(xiāng)下的普通村姑——” 先前提問的人于是不懷好意地揭了他的短:“可是你明明被黛西迷得暈頭轉(zhuǎn)向,還說過想要娶她!” 在大多數(shù)時候,男人的八卦之心也并不比女人小多少,聽到這么勁爆的消息,他們紛紛開始起哄,一時間將指揮官和國王情人的二三事都拋到了腦后,直到另一名級別稍高的軍官過來制止了他們。 “圣母大教堂那邊需要一隊人去戍衛(wèi),那里的神父非常通情達理,他們承諾不會給我們?nèi)锹闊俏覀円惨WC不讓人去教堂里趁火打劫。” 他的視線在這群亂糟糟的士兵里轉(zhuǎn)了一圈,點了幾個人,帶著他們往圣母大教堂走,低聲警告他們:“我再說一遍,管好你們自己的手腳,不要在教堂里惹禍,圣母大教堂和我們碰到的其他小教堂不一樣,它……” 文化程度低下的軍官煩惱地擼了一把凌亂的頭發(fā),想在詞匯庫里找到能形容這種不同的語句,但是最后還是以失敗告終了,只能惡狠狠地說:“那是保佑你們老娘和該死的婆娘的,你們要是不想家里的女人都死光了,就別在里頭干什么壞事。” 幾個原本還有些嚴肅的士兵聞聽此言紛紛嘻嘻笑起來,互相推搡了一把:“行啦行啦,我們都知道了。” 看著他們這樣不著調(diào)的樣子,軍官也沒有生氣,這幾個人都是平日里較為虔誠的信徒,和那些做完壞事后去教堂祈禱、出來后繼續(xù)做壞事的混球不同,他們絕不會在教堂里干什么出格的事,派他們?nèi)タ词厥ツ复蠼烫檬亲钔桩數(shù)摹?/br> 心里想著事情,軍官將他們帶到了大教堂門口,那里已經(jīng)有一名神父在等待。 “哦,他看起來有兩個魯瓦那么高。”一名士兵偷偷嘀咕了一聲。 被用作度量衡的魯瓦惡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同伴一眼,小聲威脅:“我會趁你不注意,把你的卵子擰下來!” 軍官沒有在意身后小小的內(nèi)訌,大步上前,停在了一個稍遠的距離,勉強控制住想要仰頭的欲望。 老天,這個神父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吃了什么長得這么高的?如果現(xiàn)在開始改善食譜,能不能讓小弗蘭德也長得高一些,索菲亞為了弗蘭德的身高問題已經(jīng)發(fā)愁很久了…… 他胡思亂想著,朝那名神父一點頭,眼神里有點疑惑:“剛才和我接洽的是亨伯特神父……” 那個過分高大的神父微微低下頭,他有一張如同大天使長般威嚴高貴的臉龐,骨相凌厲,面貌俊美,金棕色的頭發(fā)乖順地捋在腦后,一雙藍灰色的眼睛色調(diào)極淺,像是遙遠極東之地低曠恢弘的天穹,映照著封凍千里的冰山雪海,當他撩起眼皮看人的時候,有種冰雪將要淹沒呼吸的純粹感,rou體和靈魂在剎那間被金屬的刀鋒剖開分離,冰冷的手指觸碰著靈魂隱秘的角落,觀賞著充滿趣味性的思想。 但是這種被剖開的窒息感只出現(xiàn)了極短的一瞬間,短到這名軍官連戒備都沒來得及升起,他莫名其妙地為自己忽然想要后退的念頭疑惑了一會兒,就聽見這個安靜的神父用低緩溫柔的語氣輕聲說:“我是佩特羅沙·米哈伊洛維奇·別林斯基,是剛從歐什教區(qū)過來學習的神父,剛才有信徒前來禱告,亨伯特神父去接待他了。” 軍官遲疑著“哦”了一聲,忍不住問:“你好像不是高盧人?” 別林斯基神父微笑起來:“我有西伯利亞血統(tǒng),很明顯是不是?但是您不用顧慮太多,我已將我的生命乃至靈魂都獻給了我至高無上的主,在這一點上,我們是平等的。” 他不緊不慢解釋的語氣令軍官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由得為自己的多疑后悔了一秒,然后指了指身后的一隊士兵:“這是和亨伯特神父談好的,他們會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守衛(wèi)圣母大教堂,保證不讓其他不長眼的混蛋到這里來干壞事,但是也請你們記住,在我們完全接管這座城市之前,教堂里最好不要容納外人居住,天黑之前,除了神父和教堂仆役,所有人都要離開。” 別林斯基神父認真地點點頭,然后繼續(xù)用那種舒緩的語調(diào)發(fā)問:“那么唱詩班的活動和禮拜?” 軍官抓了一把頭發(fā),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這事兒指揮官也沒說啊,他只說了要看好這些地方別讓人破壞,至于里頭的活動要不要繼續(xù)……算了,保險起見,干脆啥都別干了。 他正要張嘴,別林斯基神父先一步慢悠悠地說:“圣母大教堂是巴黎教區(qū)規(guī)模最大的教堂,我們經(jīng)常會舉辦各種活動,教民們都十分信賴我們,我們可以幫助你們維持秩序,至少……在牧羊者的驅(qū)趕下,神的子民們不會做出什么令我們都不忍心見到的事情。” 這……說的也很有道理。 軍官想起指揮官之前提起過的,要盡快恢復巴黎的秩序,不能讓混亂延續(xù)太久,念頭一轉(zhuǎn),張嘴道:“既然這樣,那你們低調(diào)一點。” 別林斯基握著一只銀制十字架,低眉頷首:“感謝您的寬容,主會賜予您福祉。” 士兵們自覺地散開,將圣母大教堂的幾個門守住,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來往的人,不少想要進入教堂的教民們都因為他們打量的視線而停下了腳步,畏畏縮縮地站在遠處,遲疑著不敢進來,還是別林斯基注意到了這點,親自走出去將他們帶進來的。 等夜晚降臨,一架其貌不揚的馬車在教堂門口停下,面色憂愁的阿拉德從車上翻滾著跳下來,伸手去接艾利亞諾拉,士兵們看了眼馬車上被刀劍粗暴砍斫掉的徽章,紛紛調(diào)轉(zhuǎn)了視線,這熟悉的手筆……肯定是指揮官干的。 艾利亞諾拉下了車,看見教堂門口站崗的幾個人,微微怔了一下,沒有說什么,平靜地越過他們走了進去。 教堂厚重的門打開又關上,隔絕了主仆倆的背影。 阿拉德手里提著一盞玻璃風燈,晚間的教堂熄滅了大部分的燈火,這座本來就高聳幽暗的建筑在沒有光照的情況下愈發(fā)陰暗,可以挑高的天頂隱沒入視線的極限,那些出自名家手筆的華麗壁畫在偶爾晃過的燭火里若隱若現(xiàn),圣潔的天使、悲憫的圣母、可愛的小天使都在拉長搖晃的光暈中被扭曲,像是什么光怪陸離的恐怖涂鴉。 兩人穿過小小的中庭和接待室,停在一處橫廊前,艾利亞諾拉從阿拉德手里拿過玻璃風燈:“你先回去吧。” 雖然艾利亞諾拉是名滿巴黎的閹伶,但他并沒有多少收入,他所擁有的一切大多都是愛慕者們的贈予,花錢大手大腳喜好奢侈的他總是在拿到錢財?shù)南乱豢叹娃D(zhuǎn)手把它們花掉,身上根本存留不住什么東西,再加上他本就是圣母大教堂買來的,在和教堂的契約到期之前,他都是大教堂的一員。 艾利亞諾拉本身也不介意住在哪里,華麗寬敞的國王宮殿他能睡,窄小清苦的教堂他也能睡。 阿拉德在失去了登臺資格后,就淪落為了教堂的仆役,要不是艾利亞諾拉堅持留下他服侍自己,他連留下做仆役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去馬戲團使盡渾身解數(shù)用殘疾的身體娛樂眾人。 教堂的仆役當然只能睡在簡陋的傭人房里,阿拉德借著那點昏黃的光,蹣跚著穿過狹長的回廊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艾利亞諾拉站在那里,聽見木門關上的聲音,踩拉著身上單薄的斗篷,邁進昏暗的禮拜堂。 一排排木質(zhì)長椅冷森森地羅列在那里,艾利亞諾拉面不改色地穿過長椅,從禮拜堂出去就是庭院,然后就是給唱詩班孩子們準備的房屋,他從小到大一直住在那里—— 他的思緒被打斷了一下。 禮拜堂兩旁分布著許多房間,一些不重要的宗教祭祀用品、古董、珠寶、羊皮卷等都存放在這里,有時會開放供教民參觀,而現(xiàn)在,其中一間房的門沒有關嚴實,地上漏出了一道搖晃的淡淡橘光。 艾利亞諾拉不必去看門上的文字,就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圣母憐子堂,里面存放著一尊圣母憐子像,除此之外好像也沒有什么貴重的東西。 是哪個神父嗎,還是清理雕像的仆役? 艾利亞諾拉這么想著,下意識地想避開那里。 但是不等他抬腳離開,只開了一條縫隙的木門吱呀一聲被風吹開了更大的空隙,里面的人被驚動了,有節(jié)奏的輕柔腳步聲靠近,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抓住了門頁,藍灰色的眼睛對上了外頭艾利亞諾拉的視線,他愣了一下,而后快速微笑了一下:“艾利亞諾拉先生?” 艾利亞諾拉反而停下了腳步,將風燈舉高了一點,打量對方鎮(zhèn)靜的面容,冷淡又毫不客氣地說:“我沒有見過你,你在這里干什么?” 對方將門打開了一些,微微后退側(cè)身,是一個邀請的姿勢:“我是新來的神父,外面風很大,要進來歇一歇嗎?” 沒有必要,很快就到房間了。 艾利亞諾拉本來想這么說,但是話到嘴邊,接觸到對方平和帶笑的視線時,他鬼使神差地改口了:“好。” 半張臉隱藏在暗淡光暈中的神父不著痕跡地挑起了嘴角,仿佛悲憫的圣人向著迷失道路的羔羊張開了懷抱。 第167章 巴黎之死(五) 圣母憐子堂是一間四十多平米的房間, 面積不大,但是兩層樓的挑高設計和聚攏彌合的穹頂讓這里的空間在視覺上被無限拉長,有種靈魂要被吸入無窮高遠的天空里的眩暈感,不知不覺間就對周圍環(huán)境充滿了難言的敬畏。 房間里只放置了一尊雕像, 大理石雕刻的圣母懷抱著死去的圣子, 石像的面容上充滿肅穆的哀戚, 線條柔和的外衣搭在肩上, 露出大片胸膛和臂膀,卷曲的長發(fā)披散在胸口,落在死去圣子安詳?shù)拿嫒萆? 圣母側(cè)著臉龐,想要朝天呼告,又無法將視線從孩子的臉上移開, 凝固的姿態(tài)充滿了壓抑的痛苦,光裸圓潤的手臂抱著圣子的上半身,整個身體都被帶著向下傾倒。 脫去圣母的桂冠,環(huán)抱著兒子的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母親。 痛苦至極的母親用那雙沒有瞳孔的蒼白眼珠凝視著每一個停留在雕像旁的人, 于是所有觀看者都能從那雙眼睛里體會到撲面而來的極致哀慟。 這尊出自文藝復興時期雕刻大師之手的作品原本是盧浮宮的藏品,在喜愛奢靡的夏爾一世即位后,被國王以“藝術風格不適合歡樂活潑的盧浮宮”為由贈送給了圣母大教堂, 圣母大教堂為此專門修建了這間圣母憐子堂用以存放這尊圣母憐子像。 艾利亞諾拉借著陌生神父手里提燈的光亮踏進這個房間,漫不經(jīng)心地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 除了圣母憐子像,房間里并沒有什么其他東西,墻上的壁畫經(jīng)過時光的洗禮, 早就變得色澤暗沉, 貼合大教堂腐朽莊嚴的氣味, 空氣中常年燃燒的沒藥香氣浮動, 托舉著人的靈魂在一片寂靜中上升、上升。 “非常精彩的作品,不是嗎?”神父彎下腰,將手中的風燈放在雕像的基座前方,然后掀起寬松的衣擺,毫不顧忌地盤腿坐在了地上,仰著頭凝視面前的杰作。 “超越時光的藝術,我們誕生之前它就出現(xiàn)在了世界上,且將會目送我們老去、死亡,世上的一切,戰(zhàn)爭、金錢、名利、權勢,一切都會化成腐朽的塵埃,唯有它亙古不變地站在這里,就像是神,注視著我們。” 神父的聲音像是黑暗中的囈語,他并沒有看向艾利亞諾拉,也沒有跟他對話,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語,仿佛一個瘋子在述說離經(jīng)叛道的夢境。 艾利亞諾拉將目光落在了神父的脊背上,神情有了細微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