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127節
皇帝臉上面具般死板僵硬的假笑到這里終于露出了一個口子,顯出底下惡毒的洋洋得意。 謝琢的丹青令之職是他剛才親口御封的,君無戲言,不能再開口撤換,那就從根本上消除謝琢作為丹青令的權威性——一個皇帝認定了不學無術的瞎子,連字都認不得,他刊行的史書怎么能算是正史?不過是胡亂臆想的傳奇故事罷了。 就算為此要擔負上一點任人不明的名聲,相較于將昔日名滿京華的世家郎君謝琢踩在腳下肆意蹂躪的滋味,皇帝覺得這點缺憾也不是不能忍受了。 謝首輔的手指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 他身后修身養性多年的謝家子弟勃然色變。 這何止是對謝琢一人的侮辱?這明明是對謝家、乃至對所有門閥世家的侮辱! “陛下圣明!” 在他們試圖辯駁點什么的時候,更為響亮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話語。 出聲的人官職各異,文武皆有,有世家子,亦有寒門子。 這些往日里因為派系、門閥之見斗得你死我活的群體,前所未有地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去反對謝琢以及他的史書,為此,他們愿意做個瞎子聾子,把人人都知道的驚才絕艷者看成目不識丁的粗鄙之人。 在浪潮般的聲音中,一個格格不入的聲音突兀響起:“懇請陛下三思。” “謝飲玉三歲開蒙,少有神童之名,未及弱冠遍識諸子百家學說,通曉古今,兼達數理,縱然目不能視,亦有冠絕當下之高才,使其重返蒙學,是辱沒棟梁、折辱名士之舉,將令天下有才之士背向。” 王瑗之單手壓在桌面上,一字一句不加思索,字字鏗鏘有力。 皇帝的表情再度變得陰晴不定,眼中多了點狐疑。 他記得王瑗之和謝琢可是有舊怨的,怎么…… 見王瑗之出言維護,立即有人反駁:“陛下金口玉言,怎能出爾反爾?” “宋卿言之有理,”皇帝接話,“若謝琢不領朕愛護之情,執意違逆,那就……仿效伍梁,問問上蒼是否愿意來主持公道吧。” 王瑗之的表情凝固了。 伍梁問天,這是記載在《大禮》上的一則典故,忠臣伍梁蒙受冤屈,被jian佞陷害至死,死后的伍梁魂歸九天,以一腔悲怨質問天神,天神感動,下雷霆劈碎束縛伍梁尸身的鐵柵,使伍梁還魂,以證明伍梁乃無罪忠臣。 效仿伍梁問天的前提,就是要人先去死一死。 這等悖逆常理的事情顯而易見就是不懷好意的刁難,一個兩難的選擇題放在了謝琢面前,要么承認自己才不配位,余生禁足謝府,躺在趙無缺的尸骨上過富貴閑散生活,要么就死在這里,把皇帝的話徹徹底底地推翻。 對謝琢而言,這并不是一道選擇題。 他挺直了脊背,聲音清晰:“謝陛下恩典,伍梁不世之忠臣,臣不敢厚顏效法,但請一死,以明臣志,以報君恩。” 皇帝好似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他睜著一雙渾濁不清的眼睛,盯了謝琢許久,終于扯開一個憤怒至極的難看笑容:“好好好,朕準了!來人!將謝琢拖下去,杖斃!” 王瑗之臉色陡變,顧不得許多,迅疾出列:“丹青令檢舉定州軍謀逆一事,有功于社稷,且謝飲玉才名遠播,是士人表率……” 王瑗之字字句句皆在情理之中,皇帝滿腔的怒火被慢慢撫平,他畢竟不是傻子,貿然殺掉謝琢的確不是聰明之舉,尤其是…… 他的視線瞥向一旁,謝首輔坐在那里,仿佛對此無動于衷,但誰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 誰都能看出皇帝的心思已經發生了變化,或許謝琢還是會死,但至少不是今天。 許多想煽風點火的人遺憾地按下了要說的話,再鼓動下去,只怕皇帝的怒火就要沖著他們來了。 他們不說,有個人卻要說。 “丹青令的確身負大才,趙無缺那等人,手下將士千萬,斥候無數,丹青令都能在他手下輕易逃脫,實非常人所能為之,可見謝郎君機智敏銳,有凡人不能有之大智慧,實是定國安邦之大才。” 這聲音出現的一瞬間,王瑗之霍然回頭,一雙眼睛如同刮骨鋼刀,甩向某個角落,在短短的一瞬間內,他就意識到了有什么不對。 桓真知……怎么會是他! 他語氣里都是真摯的勸誡,但分明是在暗示皇帝謝琢逃離定州一事有貓膩,尋常人只消一聯想,就會不由自主地得出謝琢與趙無缺勾結的結論,其心思之陰毒,分明是要立即置謝琢于死地! 可為什么是桓真知?!這幾年來他處處幫扶尋找謝琢,對此事異常上心—— 王瑗之心一沉。 他對飲玉有殺意,所以這才是飲玉一直藏匿自身的原因之一? 他來不及去思索更多,也來不及去挖掘因果,這簡單的一句話徹底觸碰到了皇帝的逆鱗。 謀反,只要是與這件事疑似沾邊的事情,就不容放過。 “將謝琢,杖斃。” 不需要查證,只是一個懷疑的引子,就足夠他做出這個決定。 殿中衛率轟然應諾,持戟上前欲將謝琢拖下,被制住的人動了動頭,并沒有反抗,只是朝著那個說話人的方向定定“看”了一眼,而后平和地垂首,發絲搖動間,輕微地露出了一個笑容。 ——找到你了。 第158章 為君丹青臺上死(完) 喬晝一直沒有忘記, 跟他一塊兒進來的還有一個目的不明的邵星瀾呢。 不……不能說目的不明,邵星瀾的目的簡直是太明確了,他從頭到尾的所有行動都奔向同一個目標, 弄明白喬晝和瘋醫生的聯系, 從旁敲側擊告訴喬晝這個黑洞很危險,示意他可以帶上能保護自己的人,到出現在黑洞里后莫名其妙就有了特殊身份和面貌, 最后是疑點重重的小縣城截殺,樁樁件件都透著要將喬晝逼上絕路的意味。 但這種逼迫又巧妙地留有余地, 完全就是試探性行為。 如果他真的和瘋醫生毫無關聯,不過是一個平凡至極的普通人,那么他可以選擇安安分分地待在別人的保護下, 無論是謝家還是定州軍中,當他身處那兩個地方時, 邵星瀾都沒有絲毫動作。 只有他孤身一人上路, 行為里透出了某種能自保的過分篤定態度時, 才引來了邵星瀾的注意。 喬晝甚至能想象到邵星瀾的心理活動。 ——一個普通人,怎么敢在這樣混亂的副本里大剌剌四處跑?他有什么底牌?他的依仗是什么?還是說——有什么人在他身邊保護他? 進入黑洞前邵星瀾交付的那個手環一定還有別的用途, 不過時間短暫他摸不透, 只能放置一旁,現在看來手環或許幫助邵星瀾確定了他的身份,從頭到尾“謝琢”這個人都在邵星瀾的眼皮子底下, 而相反的,邵星瀾是個什么身份、在哪里, 他卻是一無所知。 天殘開局。 不過沒關系, 他就喜歡這樣有挑戰性的游戲。 你想看, 那就讓你看, “謝琢”自始至終都是那個清正驕傲的大夏丹青令,愿意為了還原一個真相而豁出性命,身上保留有世家子最純質的天真、固執。 熱烈、篤實、謙遜、平和、富有自我犧牲精神。 和邵星瀾見到的喬晝,并不具有相似性。 記錄在足有半尺厚的檔案里的喬晝,表面和遜溫柔,實則冷漠疏離,是極端的利己主義者,一個傲慢的看客、偽裝成無害人類的怪物、游離在社會之外的觀察者模仿者,他所有接觸過的人都給他送上了高度的好評,然而無一例外地,沒有人自稱是喬晝能夠交心的好朋友,他們都默契地停留在了一定距離之外,像是食草動物面對天敵時本能地保持了警戒。 而他的jiejie在一份年代久遠的筆記中給出了更為直白的評價:“阿晝是個不懂人心的怪物。” 謝琢卻擁有世上最溫熱guntang的心,他是個能將自己低到塵埃里去觸碰那些掙扎在泥濘里的平民的苦痛的人。 喬晝和謝琢,是怎么都不可能搭邊的兩類人。 顯然,“謝琢”豁出性命堅持真理這樣與喬晝格格不入的行為令邵星瀾也迷惑了很久,以至于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人,所以一直到他離開京城之前,邵星瀾都按兵不動,只是在暗中默默觀察。 不過喬晝也沒指望這種小把戲能隱瞞邵星瀾多久。 聰明人能糊弄一時,糊弄不了一世。 就算被發現也沒什么,在邵星瀾的視角看來,喬晝多半認為自己是進入黑洞后意外與領隊分散了,還莫名其妙套了個黑洞中原住民的身份,正常人面對這種情況的選項都是努力偽裝自己,生怕被發現不是原裝貨,順便把底牌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等著救命。 而他只要暗搓搓地設計幾個需要底牌救命的場合就夠了。 于是喬晝也很配合地扮演了一個“正常人”給他看,一個有同情心、同理心,會感同身受地憐惜在戰爭中受苦受難的人們,并為此盡一份力,渴望做一個救世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普通人。 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錯,反而好像讓邵星瀾摒棄了多余的疑惑,死死盯住了他。 可就算被識破是他計劃里的一環,過于完美主義的喬晝還是有點不高興,到底是哪里他做的不對呢?明明他很努力地在扮演謝琢了啊? 喬晝偶爾會這樣疑惑地反思自己的行為,但無論如何也找不出破綻,不如說就算是謝琢還魂在世,也不過就是這樣的了。 如果邵星瀾聽見這個疑問,估計會露出一言難盡的神色。 恰巧就是喬晝扮演得太完美了,在知道“謝琢”這個人有問題的情況下,一切正常就成了不正常,雖則帶有疑鄰盜斧的意味,但是一個突兀落入黑洞中面臨這等困局的普通人,怎么會有這樣不露怯色的好表現呢。 普通人,是會被美色、名利所誘惑,被苦痛、悲傷等負面情緒所折磨的,趨利避害是正常人的天性,哪怕再想做一個救世主,也會被苦難給震懾得猶豫不前。 于是就顯得喬晝這樣毫不猶豫地走向苦難的人格外醒目。 不適時宜地被偶爾發作的完美主義強迫癥迫害了的喬晝拋開這個問題,乖順如一具死去的人偶,任憑殿前衛將自己拉下去,心中還饒有興致地想,他就不把邵星瀾猜測中的“救命底牌”放出來,他倒要看看這回邵星瀾要怎么狼狽地想辦法把他救下來。 事實上喬晝的猜測沒錯,現在輪到邵星瀾騎虎難下了。 他是要給喬晝制造絕境沒錯,但不意味著他想殺掉一個無辜平民。 他好歹是個國家公務員,還是對著黨旗宣誓過的黨員,是要為人民服務的,殺人犯法這回事就算是在黑洞里頭也不能干。 眼見著清瘦病態的青年被拖拽下去,顯而易見是沒有任何脫身手段了,站在隊列末尾的邵星瀾失落地嘆了口氣,看來這次行動是失敗了,黑洞沒有解決,也沒試探出喬晝和一號的關系,白跑一趟,還咬浪費兩個珍惜道具…… 這么想著,邵星瀾伸手入袖,觸碰到手環光滑冰冷的側面,正要握緊,忽然感覺哪里不太對。 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迅速抬起眼眸不動聲色地四下掃視。 到底是哪里不太對? 皇帝面色陰沉,朝臣們神情異樣不一而足,眼睛盯著外頭將死的人,全副心神都放在他身上,因此也沒有人會來關注這里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官員。 被拖出去按在刑凳上的男人毫無反抗之力地被壓下,淡色的青衣逶迤在地面上,發絲遮住了半邊臉頰,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一雙骨節勻稱瘦削的手扣在長凳邊緣,仿佛是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將要死亡的命運。 邵星瀾驟然瞇起了眼睛。 喬晝,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將要死亡的命運?! 這句話的主語放在這里就把整句話變成了一個病句。 不論是什么人,都不可能這樣輕易地沉浸在別人的人生里,而為此放棄自己的性命坦然赴死的。 謝琢會為此而死,但是喬晝……絕不可能! 他在琢磨什么?在等什么?他是覺得有人會來救他?還是說有什么—— 邵星瀾瞳孔微微一縮。 可不是有人會來救他么!自己剛才差一點就啟動脫離裝置了! 喬晝難道已經知道了他的試探? 如果是這樣,那么迄今為止喬晝展現出來所有的東西都成了對方想讓他看見的。 邵星瀾頭一次嘗到這種被反套路的滋味,一時間有點茫然,不過很快,他就露出了一絲狡猾的笑意,既然你這樣篤定會有人來救你……那就讓我看看,如果我一直不出手,你的那個騎士會不會上演一場英雄救美吧。 不過是比耐心罷了,這點時間他還是有的。 邵星瀾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袖子,笑意微微地站在角落凝望殿外這場即將開始的酷刑,同時開始在心里打草稿,如果一號真的會出現,那站在邊上“見死不救”的他可要被秋后算賬了,這樣撕破臉可不行,他得提前想好一個開脫的理由,必要的話就說是個人行為,至少不能讓一號對他所代表的機構產生負面情緒,畢竟以后還是要合作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