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123節
門外忽然傳來了喜悅沸騰的歡聲笑語,似是有許多女子結伴而來,她們挨家挨戶敲門,喜氣洋洋的聲音傳得大半個巷子都聽見了,阿鉤怔了一下,側耳去聽,發覺是一戶行腳商人要嫁女兒,借著這個地方辦宴,依照商人家鄉的規矩,新娘子出嫁前一日要和女伴們挨家挨戶討喜封,一家討一件,不拘是什么小玩意,討來的數目越多,新娘子出嫁后的喜氣福氣就越多。 鐘大夫隔壁兩家都是空屋,女孩子們敲了許久的門都沒人應,竊竊私語一會兒后就轉向這邊,開始敲鐘大夫的院子門。 阿鉤臉上露出了猶豫之色。 “這家也沒有人嗎?” “可是門口有晾曬的衣物呀,是不是沒有聽見?” “這條街討的不多,要是再沒有,那就不夠了……” 女孩子們的聲音溫柔低婉,音量不高,但是在只有一墻之隔的屋子內還是能聽得清清楚楚。 “那可怎么辦呀……阿婉的姑家可看重這個了,萬一阿婉討到的喜封太少,指不定她們以后要怎么陰陽怪氣阿婉呢……” 阿鉤忍不住站了起來,在床邊站立了一會兒,彎腰從包袱里掏出一枚錢幣。 這是他的弟弟阿背寄回來的軍錢,他把大部分都給了三郎君,只留下這一枚做個念想。 不過若是能幫到一個人,那阿背應當也會高興的…… 他到底還是記著三郎君的叮囑,只將門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足夠一只手伸出去,將那枚軍錢遞出去,壓低聲音照方才聽來的習俗說了句吉祥話:“百年好合。” 那枚軍錢被拿走了,門外的女孩子們發出了喜悅歡樂的歡呼,阿鉤也感同身受似的輕微笑了一下,抬手就要合上門,一只溫熱柔軟的手卻握住了他的手腕:“多謝這位大哥……姊妹們,大哥請我們進屋里去歇息喝茶呢。” 阿鉤一愣,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女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聲音驟然提高:“我正好渴了,你們有沒有帶果子呀?” “我這里有竹筒,可以用來灌水,大哥你家的水缸在哪里?啊,我看見啦,謝謝大哥!” 黃鶯般清脆的聲音此起彼伏,蓋住了阿鉤的質問,門扉被擠開,十二三名青春妙齡的女孩子帶著過分高亢熱烈的笑容一擁而入,走在最后的女孩子慢條斯理地合上了門,一進門,她們就迅速分成兩隊,一隊沖入房間查看,另一隊則盯住了阿鉤。 在院子里,梳著烏黑發髻的新娘子和她的女伴們緩慢地繞著阿鉤圍攏成一圈,寬松的袖子下露出了一抹屬于利器的冷光。 女伴們口中還在嘻嘻哈哈地笑鬧交談,新娘輕輕一歪頭:“還要多謝大哥的軍錢,不然我們不知道要何時才能找到你們,說不定這就錯過了呢。” 一種冰冷潮濕的感覺附上了阿鉤的脊背,他嗓音干啞:“你們……你們是來殺我的?” 新娘子嘻嘻一笑:“好大的臉喲,你哪里值得我們這樣搜尋,充其量就是個添頭。” 查看屋子的少女們出來,顯然是一無所獲。 新娘子嘆口氣:“那就先送你上路吧。” 歡笑著的少女們如得軍令,裙裾飛揚,糅身撲向了被她們圍在中央的阿鉤。 門戶緊閉的院落里,不斷傳出女孩子們歡笑打鬧的聲音,一聲聲沉悶的咆哮和吶喊都被起落的笑聲掩蓋,從門外經過的路人們紛紛露出會心的笑意,好像這樣青春明亮的笑聲也能將他們帶回曾經的活潑歲月。 “把這里收拾一下,等我們的新郎官兒回來。” 新娘擦去短刀上淋漓的血,微笑著道。 第152章 為君丹青臺上死(十七) 穿著簡素長衫的青年手里提著一只藥簍子, 不疾不徐地從巷口走進來,泥土夯成的道路凹凸不平,因為連日放晴, 每走一步都會蕩起許多塵土,很快就將人的衣擺染得灰蒙蒙一片。 他熟門熟路地走到最后一戶人家前,抬手正要敲門,動作卻忽然頓住了。 保持著舉手的姿勢, 青年的雙眼落在門前,自己的腳下,那片凌亂無序的塵土, 忠實地記錄下了數不清的雜亂腳印。 ……這里只居住了他們三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有數量這樣繁多又各異的腳印。 最可怕的是, 腳印的方向都是朝前的,沒有一個朝外。 也就是說, 有很多人進去了,并且……他們沒有一個出來。 青年緩緩放下了手,捏著藥簍子的指節緊縮,關節泛出了青白, 和煦微風適時地吹拂過小小的院落,帶來了某種不詳的氣味。 很淡的鐵銹味,混雜在干燥的塵土和浮動的脂粉香氣中, 微弱得像是一個錯覺。 最好的選擇是假作什么都不知道, 從容地轉頭離開, 假如院子里有埋伏, 那附近肯定已經被重重包圍, 立刻想辦法脫身是最明智的。 但此刻站在這里的是“謝飲玉”, 是敢用性命去為天下人尋求一個真相, 敢只身前往漠北苦寒之地,受流放之苦追尋事實的人,這樣一個將理想和信念置于最高,重視虛無縹緲的東西甚于一切的人,會怕死嗎? 他會怕死到,明知跟隨陪伴自己的家仆就在院內生死不知,而只管自己逃命? 謝琢在門口站立了一會兒,褪去臉上用于偽裝的恭謙笑容,幾乎是面無表情地將門重重一推。 院門沒有鎖,被他一碰就應聲而開,嘎吱一聲短促輕響,挾裹著銀鈴般的笑聲灌入他耳中。 幾只手從一旁伸出來,爭前恐后地攀附上他的身體,用不容掙扎的力道將他拖拽入院中,好像生怕他發覺不對轉頭就跑,這些女孩子們不知道在門后等待了多久,呼吸低微弱不可聞,只等待著這一瞬間院門的開啟。 一塊帶著脂粉氣息的手帕快速捂上來,想將被挾持者未脫口而出的求救聲堵死在喉嚨里,但手帕尚未觸及到對方的皮膚,被姐妹們死死束縛住的男人忽然微微側過了頭,向著握住手帕的女孩投來了冷淡漠然的一瞥。 這個視線令嬉笑的女孩驟然如被掐住咽喉,一種不可名狀的寒意侵入了她的肌骨。 明明被抓住的是對方,落入紅粉骷髏陣的也是對方,將要殞命在此的也是對方,她們的雇主明確說過,她們的目標就是一介書生,出身名門望族,或許粗通武藝,但絕不懂與人搏命的招數。 那為什么,她會從這個眼神里得到莫大的威懾? 穿著長衫的男人被女孩子們裹挾著推入了院中,地上斑駁的血跡已經被她們用灶灰掩蓋了干凈,只能感覺到腳下略有些不平坦,謝琢站立在那里,沒有反抗也沒有呼喊,只是沉默地巡視了她們一圈,平靜得完全不像是一個意識到將要面對什么的人。 “阿鉤還活著嗎?” 出乎意料地,他張嘴問的第一個問題,甚至不是問她們的身份、來歷,而是詢問那個有些蠢笨的家仆的去向。 身披紅妝的新娘已經將短刀滑入了掌心,聞言有些驚訝地打量了一下對方:“真是主仆情深啊,有你這樣一個主人臨死還在惦記他,他應該也走得痛快,放心,這就送你下去見他。” “……濫殺無辜,忤逆國法,天理難容。” 這本是應當義正嚴辭呵斥出來的語句,但謝琢的語氣卻平靜得有些過分,他甚至好像沒有被阿鉤的死訊給撼動,整個人猶如一尊頑固生冷的鐵像,固執地重復著這些在這個時代說出去會被人輕聲嗤笑的東西。 新娘將眉尾一挑,娟秀好看的臉上生出了一點難言的戾氣:“說得好,天理國法容后再究,你先下地獄去吧!” 將謝琢團團包圍的女孩子們紛紛握緊手中的刀刃,就要踏步蹂身而上,謝琢站在原地不閃不避,猝然問道:“你們輾轉千里,追蹤至此,就不好奇你們要追殺的到底是什么人?就不好奇,為什么你們的雇主會花費這么大的力氣,命令你們去追殺一個被流放到漠北的普通文人?” 為首的新娘手中短刀一頓,旋即回神:“少花言巧語了,我們不過拿錢辦事,對你們這些世家門閥的勾心斗角一點都不感興趣。” 世家門閥。 這個被她無意中透出來的詞為謝琢所捕獲,這意料之外的選項令他的眉心微微一動。 世家門閥?怎么會是世家的人? 他被流放已經數月,從漠北逃回也是突發事件,除了趙無缺和麾下數人外并無人知曉,就算是那些記恨他試圖揭開六年戰役真相的世家權貴想要謀害他,也不應該挑在這個奇怪的時候。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懷疑過這是趙無缺的手筆,定州軍那群軍士還不至于動用這樣詭譎怪異的誘騙手段來殺人。 但如果是世家豢養雇傭的殺手,專和門閥大族做這種見不得光的生意,那她們對于世家內部的關系網就應當是門清,畢竟她們也是要避免惹上不該惹的家族的。 想到這里,見刀鋒即將逼近面龐,謝琢語速飛快:“我名謝琢,字飲玉。” 刀刃驟然停在了不到謝琢瞳孔數寸的地方。 新娘遲疑著重復了一遍:“……謝飲玉……?” 這個名字就像是懸在空中的日月一般,在過去的幾年內照耀著京華帝都,就算她再怎么孤陋寡聞,也不可能沒有聽說過這個人,更何況她做的還就是世家的生意。 謝飲玉……因為試圖掀開六年戰役的真相而被世家所摒棄,又因為想要重得昔日的榮耀富貴鋌而走險誣告兵部尚書,被皇帝流放漠北,終身不得歸京,遇赦不赦。 這是所有京城百姓都知道的傳聞。 可是他怎么會在這里出現?又怎么會成為被人買命的目標? 殺手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薄施粉黛的新娘重新下定了決心:“就算你是謝琢,你現在是流放的犯官,本來就是待罪之身,終身不得回京,你出現在這里已經是潛逃之罪,死在這里也是應得的——” 的確,謝琢如果死在這里,就算是謝家也只能咽下這個苦果,因為他作為犯官,本就不能離開漠北定州,皇帝不追究他私自潛逃的罪過已經是萬幸了,哪里還能再追查他的死因為他復仇呢? 這么想來,殺掉他竟然是沒有任何惡果的事情。 “你可以殺我,謝琢這條命,本就不是什么值錢物事,但有一點……我想與姑娘談一樁交易。” “交易?什么交易?” “我目下尚有重要的事情未完成,需要留得這一命,姑娘可否容我再多活些時日,等我做完了該做的事情,這條命就由姑娘自取,作為利息……這雙眼睛,姑娘且收下。” 不等她明白謝琢話里的意思,青年握住她的手腕,堪稱溫順地將臉迎向那柄利刃。 刀鋒劃過皮rou的觸感異常熟悉,血液迸濺上手背的溫度也是時刻溫習的,但是在此刻,所有人心頭都涌上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愕然恐懼。 那個男人刺瞎自己雙眼的舉動坦然而利落,好像根本未曾有絲毫猶疑,殷紅的血順著他的眼窩汩汩而下,劇烈的疼痛讓他急促地喘息著,跪坐在地上,雙手死死扣住地面,很快他面前那一小片土地就被血給浸成了暗紅色。 冷汗浸透了他鬢角的發絲,額上的汗水搖搖欲墜,柔韌的脊背彎成了一張弓,血腥味逐漸彌散,把殺手們都震在了當場。 她們見過很多為了活命的人做出許多不可理喻的事情,但出手這樣果決冷酷的人……還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你……你這傷勢,很可能不到京城就會死掉。” 新娘帶著點茫然道。 謝琢在劇痛的耳鳴中聽見了這句話,竟然抬起臉朝她露出了一個慘白的笑容:“那就是我自己的命不好了,不過還請姑娘放心,我的事情沒有做完,我能活下去的。” “沒有這雙眼睛,我就無法畫出姑娘的形貌,也無法命人追捕各位,如此,各位可放心了?” 幾人被他這一連串的行為給震得無法回神,站在最后的一個人遲疑著問:“你……我們殺了你的家仆,你就不想報仇?” 這個問題一出,所有人心神一凜,正是,有如此毅力的人,怎么會這樣輕而易舉放過她們,還說什么留待她們日后去取他性命》可見這一定是緩兵之計! 謝琢神態自若地抹掉臉上的血,牽動了傷口,薄唇血色全無,一張臉慘白泛青:“生老病死,本就人生常事,阿鉤一路隨我出逃,也有了要殞命路途的準備,我就算□□,也該找你們背后握刀的人。” “將沒有自我的武器折斷,哪里是什么報仇。” “何況,就算我仇視你們,也不會濫用私刑。” 謝琢摸索著開始撕扯衣袖上的布料,但因為眼睛的劇痛幾次抖著手無法施力,只能艱難地喘息。 不知過了多久,一把鋒利的刀伸過來,劃斷他里衣裳柔軟的布帛,將之疊成一卷長巾,輕輕塞進謝琢手里。 “郎君風姿高絕,德行通透,妾身敬服,此去京華,愿郎君前行坦蕩,留待后日妾身上門取走應得之物。” 柔軟甜膩的脂粉香氣從他身邊拂過,輕柔無聲的腳步消失在庭院內,咯吱一聲,木制的院門被貼心地合上了。 第153章 為君丹青臺上死(十八) 京城的四月氣溫緩慢回暖, 行人春衫飄逸,小娘子們用層層華艷的裥裙包裹住纖瘦的腰肢,彩帛飄飛迎風欲舉, 仿若神妃仙子, 郎君則寬衫大袖褒衣博帶,護城河兩岸踏春行令的車馬日日不絕, 流觴亭里終日燃燒著炭盆。 開春之后, 大夏進入了新的一年, 去年那些風風雨雨都被年節給洗去,成了貼在回憶里薄薄的字畫,被風一吹就要腐朽碎裂,百姓們照常過著自己一成不變的生活, 偶爾聽聽京都名門的郎君們是否又有了新的動向。 最近都城里最值得看的熱鬧莫過于詩禮簪纓的王氏族長因病乞骸骨,一封奏折告老還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