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113節
不管怎么說,這身打扮,顯而易見是往鳳凰臺朝議的裝束。 門僮張口結舌:“三郎君,您不能——” “刑部司拘我在府中,家主也不許我擅自離開,但是他們有說不許我前去朝議嗎?” 風姿卓絕的謝三郎君問。 這……當然是沒有說的。 囚禁人在府中已經是很明確的指示了,哪里會再多此一舉地說明不讓人進宮啊? 門僮被這一通歪理說得一愣一愣的,就見三郎君滿意地點點頭:“如此,正是朝議時候,我如何不能去鳳凰臺了?” 門僮心里知道事情可不能這么算,但他到底是一名下仆,而三郎君再怎么落魄,也是主家子弟,他昔日盛名和煊赫猶在眼前,門僮不敢上手攔他,守門的家仆們一個比一個鬼精,早早就避讓到了一邊,硬是讓一意孤行的三郎君走出了謝府。 為了避免三郎君路上出事,也是為了維護謝府體面,門僮還不得不命人趕著三郎君的車駕追上去。 謝府車駕在宮門前幾乎沒怎么查驗就被放了進去,鳳凰臺前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空闊廣場,各家的車駕都井然有序地匯集于此,彼此還會禮貌性地打個招呼。 當這輛謝府的車駕不急不慢地駛入其中時,遠遠看見了謝府徽記的人就打算上去交談一二,但等他們靠到近前,想說的話就都堵在了喉嚨里。 “前頭謝家的人不是都已經進去了?這個怎么晚了這許多?” “謝家一向同仇敵愾,團結得很,進退都要統一戰線,難得遇到一個落單的……” “等一下,這個標記……好像有點……” “……這個不是——” 他們的話先后斷在了口中,只以驚疑不定的目光相互示意,彼此都從對方的視線里看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不是謝家三郎的徽記嗎?! 這個徽記曾經在京城中大受追捧,整個京城的人都認得謝三郎的標識,他們還不至于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就忘記這個烙鐵一樣刻在心里的圖騰。 但是無論如何,它不應該出現在這里才對,因為它的主人都已經是一個將死之人了。 這輛車依舊不緊不慢地往前行駛,兩側的車馬下意識地紛紛避讓,雖然他們是出于躲避之心才讓開的,但是從高處看,就像是從前他們為京城芝桂挪開前進的道路一般。 車駕行駛到百階高臺前,車夫掀開車簾,穿著蘭草白澤深衣的青年姿態自若地下了車,撣撣衣角,安之若素地抬頭看了看面前的長階。 在他仰起臉的那一霎那,多少明里暗里偷偷看著這邊的人不由自主發出了低低的抽氣聲。 “竟然真的是他……” “他怎么還敢到鳳凰臺來……” “這是嫌自己命長了?” 喁喁私語在昏暗的車廂內響起,不過這些聲音就如風中一吹即散的柳絮,根本吹不到謝琢耳邊。 他看了那長長的臺階一會兒,視線就落到了臺階下那只兩人高的朱紅大鼓上。 闕門之前登聞鼓,雷動高臺天下知。 自覺有冤情可訴的百姓都能敲擊的登聞鼓,登聞鼓響,皇帝和文武百官必須臨朝聽視,不得輕忽,但為了保持登聞鼓的神圣性和權威性,避免所有人都來敲鼓,不管擊鼓的是什么人,都應先受大刑。 在他的視線落在登聞鼓上的一瞬間,不少敏銳的人也同時注意到了他的視線落點。 他們的心登時咯噔了一下。 不會吧?! 這個謝三郎君,真的剛硬到了如此地步,為了修史,要豁上自己的一條命? 眼見著謝琢已經抬起了腳,看他行走的方向正是登聞鼓,他們的心越提越高,盡管其中緣由不一而足,但想要阻攔他的想法卻是空前的一致。 最終,一個聲音如他們所愿叫住了步伐自若的謝琢。 “飲玉!” 謝琢的腳步停下了。 他沒有回頭,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眼見著像是又要邁步向前,那個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人刷啦一下掀開了車簾,鉆出車駕,直接甩開要去扶他的下仆,撩開深衣的下擺跳到地上,健步如飛地竄到謝琢身后,一把將人往后拖了兩步,像是畏懼什么洪水猛獸一樣遠離了那座朱紅威嚴的大鼓。 “怎么,這才幾日,就不認得王瑗之了嗎?” 來人咬牙切齒地質問。 其實是因為只有常識性記憶而沒有具體關系網,所以根本不認識來人的喬晝:…… 他終于將來人和從家仆口中旁敲側擊問出來的名字對上了號。 是那群大難臨頭各自飛的狐朋狗友之一! 王瑗之質問的話剛出口就感覺不對,謝琢慢條斯理地揮開他的手,彬彬有禮道:“原來鳳子還認得謝琢。” 他的語氣并不嚴厲,但是王瑗之卻像是被刺了一下。 謝琢出事后,他的確沒有再登過謝府的門。 若不是這次看見謝琢不要命地要去敲登聞鼓,他或許壓根不會出聲叫住他。 “你不應該來鳳凰臺的。”王瑗之面對昔日好友平靜的眼神,只說了這么一句話。 謝琢被囚于府中后,王瑗之依循慣例入鳳凰臺授官,和謝家從丹青臺開始仕途不同,王氏子弟多是從朝鳴臺入職,朝鳴臺掌管天下官吏,取百鳥朝鳳之意,是吏部辦公之地,王瑗之作為未來能接替王家家主地位的子弟,目前還只是一名朝鳴臺書令。 “我不來,要讓誰來呢?等該死的人都死了,再輕描淡寫地推出一個名垂千古的丹青令嗎?”謝琢的聲音非常輕,輕得只夠王瑗之一個人聽見。 “不過我這次不是為了這件事來的,”謝琢注意到王瑗之垂落的手指神經質似的攥動了一下,敏銳地轉移了話題,“聽說王家對兵部擅設職缺一事不滿已久,我這次是來給王家遞刀子的。” 他的話說得意味深長,王瑗之卻猛然察覺異常:“你要說什么?” 然而謝琢更快地避讓開了他的手,踏上了高高的白玉階,居高臨下地俯視了他一眼。 “鳳子,多年至交,無甚可報,今日我送你一條登云梯,乘風直上白玉京,你可要踩牢了。” 第139章 為君丹青臺上死(四) 因為門閥制度的不可撼動, 加之皇室本身也是從世家中脫穎而出的,大夏的君臣關系并沒有后世那么嚴苛,無論是皇帝還是臣下, 都能坐而論道, 比起后世臣子跪著請安要好上太多了。 當然, 在胡椅尚未風靡帝國時, 這里的“坐”指的是坐在矮幾后的跽坐, 兩膝著地,臀部貼坐在小腿及腳后跟上,脊背筆直, 姿態舒展優雅,頂多就是皇帝所坐的位置位居尊向,稍稍高出其他地方幾個臺階而已。 穿著素凈葛袍、僅用些許配飾點綴的君王單手壓在面前的檀木幾子上,目光沉沉地望著站在臺階下的青年人。 大夏建筑風格疏朗開闊, 廳堂寬敞, 多以帳幔、長短屏做靈活格擋, 作為朝臣議事的場所, 大明堂自然更加威嚴, 深紅鴉青的木料帷幔上點綴暗金龍鳳, 給每一個進入這里的人施加精神上的壓迫感。 但是這些壓迫感,似乎都與堂中站立的那個年輕人無關。 他好似一縷山間的冷風、湖上的寒月、林梢的碎雪,人間的皇權掌控不了它們,再過多少個朝代春秋,風還是這樣吹過鳳凰臺,該落的雪也還是落在帝王的輦轎上。 謝家芝桂, 謝飲玉。 皇帝將這個名字咬在喉嚨里無聲地咀嚼了幾遍, 視線不動聲色地掠過整個朝堂, 借著地利之便將所有臣子的神情收入眼中,半晌才微微笑起來:“是謝宰的寶貝孫兒啊,還愣著干什么,不快讓謝三郎坐下?” 后面那句話是對身邊的近侍說的,之前一直眼觀鼻鼻觀心的侍人驟然活了過來一般,殷切帶笑地令人抬上桌幾為謝琢布置了一個座位。 謝宰的寶貝孫兒。 這個稱呼令所有官員都心中一動。 謝琢是自身有官職在身的,但是皇帝卻在朝堂上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點,反而提出了他的出身說事,這意思是要看在謝家老家主的面子上,讓謝琢掛冠去印,做個普通的謝家子弟以保全性命嗎? 如果這是皇帝的意思,那他們就要再多想一想,一會兒要怎么對待謝琢了。 一些打好了腹稿的人開始琢磨著使用更為溫和些的句子,而皇帝口中被提及的謝宰,也就是謝琢的祖父,從頭到尾都垂著眼皮,好像堂上那個青年與他并無半分干系,就算是皇帝說了他的名字,他也安坐如一尊聾啞的泥像一般。 這樣的反應讓不少觀望的人暗暗在心中罵了一句,真是老狐貍,快成精了。 皇帝這么提了一嘴將謝琢按下后,就轉開了眼神,顯然是不想讓謝琢說話,生怕他提出那個要命的問題引來軒然大波,可惜這位謝三郎君既然敢出現在這里,就絕不會是個能按照他心意走的乖孩子。 “稟陛下,臣,謝琢,欲參兵部上下,為牟取私利,以泥沙替銅鑄打軍錢,私鑄假物騙取國財,欺上瞞下,沆瀣一氣,為國之蠹蟲、社稷敗筆,懇請陛下嚴懲不貸。” 謝琢一字一句,口齒清晰流暢地大聲道,在他張嘴時就神經緊繃想打斷他的人仔細一聽,原本要攔截的話語卡在喉嚨里,順勢吞下,悄咪咪地坐了回去,開始偷偷打量其他一些人的神色。 告兵部的?那可得好好聽聽,只要不是牽扯能翻覆大半朝堂的六年戰役,這些黨爭之事都是小事,倒了一批還能再上來一批。 不過這謝三開竅的倒是快,誰在背后指點他了? 不少人都將視線放在了沉默不語的謝首輔身上,白胡子老頭兒這會兒閉著眼睛,一幅昏昏欲睡的樣子,好像被睡夢攫住了精神,完全聽不見他的孫子在朝堂上砸下了個什么驚天大雷。 其余的幾名謝家子弟見此,也乖巧地垂眸不語,個個都像是游走天外不知今夕何夕。 但是有人不肯說話了,就肯定有另一些人要急了。 比如被告的兵部官員。 私造假錢,還是兵錢,這可不是什么小事,這是在從皇帝的口袋里掏銀子到自己口袋里! 忽然從天而降這么一頂大帽子,愣是養氣功夫再好的人也吃不消。 兵部尚書睜開了半瞇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謝琢瞧,他底下的官員急上司之所急,挺身而出:“胡言亂語!謝飲玉你為博聲名胡亂攀咬,是非不分便信口雌黃,虧你還是丹青臺中人,我若是你就該掩面而走,此生不出家門一步!兵部制錢自有嚴苛規程,上下體系嚴密,須得經過尚書核準、報宮中允許批示才得通行發放,你說兵部造假軍錢,難道是在說陛下和眾位兵部的大人們合起伙來做假嗎?!” 謝琢眼皮都不抬一下,甚至沒有費一點力氣轉頭去看看是誰在和自己打嘴仗,將兩手一攏一抬,張嘴便道:“陛下!臣,謝琢,再參兵部眾要員,監管流程錯漏百出,任由假錢橫行于市,更欺瞞宮中,不事本職,請陛下嚴懲兵部上下!” 你說造假軍錢這事情不是兵部干的,還舉例證明兵部制錢流程規整嚴密,那他就順勢告兵部監管流程有問題,竟然讓假軍錢在眼皮子底下流通。 那官員悚然一驚,這監管不力的名頭可也是沾不得的,因為監管力不力,很容易就會與“是不力還是故意放水”相聯系。 他豁然直起上半身,袖子一甩,大聲呵斥:“謝飲玉!莫要強詞奪理!兵部一年產軍錢數萬萬,眾同僚含辛茹苦宵衣旰食,如何能一枚枚檢測真假?便是有所疏漏也是人之常情,怎可加以如此嚴厲的指控?!” 這話一出口,就連兵部尚書的眉毛都抽搐了一下。 白癡!這是掉進謝琢的套子里去了! 蕭蕭肅肅的謝三郎君還是沒有抬起眼皮看這個倒霉蛋,依舊攏手一舉,姿態嫻雅瀟灑:“陛下,臣,謝琢,三參兵部上下,尸位素餐,無能之極,身為兵部臣工,竟連本職工作都做得一塌糊涂,還推三阻四尋覓借口,既無能做好陛下所派職責,為何不掛冠去印另請他賢?我若是諸君,此刻就該掩面而走了。” 他用那人的原話頂了回去,氣得那人手指都在發抖。 你們說自己能力有限無法一枚枚檢查錢幣,那我就說你無能之極,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兵部尚書這回徹底睜開了眼睛。 被指著鼻子罵無能,就算是泥人都忍不下去了。 直到這時,朝堂上所有臣子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這位高雅端肅的謝三郎君,可是京城年輕一代的名士之首啊,什么是名士?博覽群書,善于清談的才子。 那什么是清談呢? 用通俗點的話來說,就是引經據典舌戰群儒,能在文會上以一當百說服所有人接受自己觀點的厲害人。 大夏的文人都有一股子擰脾氣,在學問上非常較真,能說服他們認同別人的觀點絕不是件容易事,所以再直白一點,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哪一個不是邏輯鬼才、辯論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