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74節
術士低低地應了一聲,停下了腳步。 章子就要死了,他并沒能在有限的時間內找到能安全讓她活下去的辦法,再偉大的陰陽師也要忍受無法違抗的死亡,黃泉女神的召喚對人類而言是不可違逆的,能夠輪回再世的術法泰山府君祭目前尚未問世,創造出它的安倍晴明還沒有經歷足夠讓他抗拒死亡的事件。 正如章子內親王原本也只是這兩位絕世陰陽師生命里一個輕描淡寫的名字。 但是……邪道術士之所以會被稱為邪道,就在于他們敢做正統陰陽師想不到的事情。 只需要一點點動力。 “道滿……”章子用纖弱的手指拼命抓住了蘆屋道滿的衣袖,也許她已經拼盡了全力在說話,但出口的聲音依舊低弱到仿佛耳語,“我想活……” 淚珠滾出眼眶在臉頰上劃出濕漉漉的痕跡,破碎在蘆屋道滿的胸前。 掙扎著想要觸碰生命之花的年輕女孩翕動著唇瓣,聲音帶著顫抖破碎的哭腔,如果可以的話,她現在應該是凄厲地、絕望地哭喊著,可是行將消失的生命只能容許她這樣低微地嘆息:“……我想……看看你……” 她的視野是一片因為失血和將死的朦朧灰黑,聽見了這句話的蘆屋道滿猛然咬緊了牙,一個恐怖瘋狂的念頭隨著這句仿若喃喃自語的話徹底沖破了理智。 “好,”邪道術士貼著章子的耳朵輕聲道,“就算是伊邪那美親臨,我也不會讓她帶走你。” 坐在土御門宅邸的安倍晴明豁然回頭,視線穿透重重墻壁落在了大內里的方向:“好重的妖氣……” 幾只小雜妖咕嚕嚕滾進安倍宅邸,尖聲叫起來:“百鬼夜行!好多同伴被吃掉了……有人在用百鬼夜行養大妖!” 安倍晴明臉色劇變。 第93章 魍魎之國(二十) 百鬼夜行, 生人閉戶。 京都的百姓都深諳保命的各種竅門,在這種神鬼并存的時節,一到夜間就會家家閉門, 還會有檢非違使巡夜,一來是為了杜絕盜竊等惡行,二來就是為了保護無辜的民眾。 夜間的京都,是屬于神鬼的。 可是今天卻是個特殊的日子,天色尚未完全暗下來,夕陽在天邊掛著半個圓, 陰陽道中有夕陽是逢魔時刻的說法, 靈感較強的人偶爾會在傍晚看到早行的鬼怪, 這并不是什么值得驚奇的事——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大內里正對著的朱雀門外就是京都橫貫南北的朱雀大街, 這條大街寬廣平坦,白天行人無數,是武士、平民和達官貴人們都極為熟悉的一條道路。 往日井然有序的朱雀大街上,此刻是一片混亂,所有人都在驚恐地逃竄奔命, 零散的幾輛牛車被拋棄在路中央,路面上有著暗紅色濺開的血跡, 還有可疑的紅白漿液,駕車的武士和隨從們都不知去向,顯然是拋下主人逃命去了, 膽小的人蜷縮在墻角,連路都不會走了, 嘴里喃喃念著各路神佛的尊號, 拼命祈求著這些游蕩的鬼怪看不見自己。 “哪里啊, 哪里, 新鮮的……人的味道……” “吃、吃、吃,吃啊!” “咕咕咕咕……噗哧、咕咕……咕——” 粘稠的、怪異的聲響,混合著低沉的咕嚕和尖利的笑聲,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音在朱雀大街上響起,節肢剛毛摩擦發出近似于人的聲音誘惑著躲藏的活人走出來,不過這種方法只用了一次就不好使了,如愿吃到活人的怪物忍不住在其中參雜了興奮的簌簌聲,這種非人的聲響阻攔了更多的人前去抱團取暖,而狩獵失敗的怪物也很快就被同類給撕碎吞吃了。 它們在忠心地踐行著主人的命令。 ——狩獵、吞噬,吃掉所有能讓它們變得更強大的活物。 繁華的朱雀大街上儼然成了人間地獄,只有在神鬼圖鑒上才能看到的妖怪們齊聚一堂,嘶吼尖嘯著捕獵路人,找不到足夠的血食后就將暴戾兇悍的視線看向了同伴們。 失去了半個身子的河童嘴里還有一條屬于小雜妖的腿,鴉天狗的翅膀連帶著一半的肩膀和肋骨被活活撕扯了下來,瓢潑的血浸透了絡新婦的衣服,而它像是渾然不覺一般,仍舊在搜尋合適的獵物。 這種就算在地獄變里也看不見的恐怖場景,發生在一刻鐘之前,那時朱雀大街還是一片祥和氣象,誰都沒有注意到從朱雀門的角門里走出來了那個青年,他衣擺上還滴滴答答淌著血,懷里抱著一個看不清面貌的年輕女孩,臉上帶著怪異得令人脊背發寒的笑容。 守護宮門的侍衛一早就注意到了他,這樣堪稱失禮的形容,竟然也順利地從大內里走出來了?侍衛這么想著,他懷里那個人是誰?看衣著可是了不得的尊貴人物啊,怎么能被人這樣抱著—— 侍衛于是朝來人大喊了一聲:“請停一下!” 誒誒誒、這是,怎么了呢? 聲音——好像消失了?為什么,手腳也動不了? 抱著個人的青年坦然地經過了侍衛身旁,穿過了朱雀門,面朝著朱雀大街站定了。 多么祥和的景象啊……人來人往,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屬于自己的小小煩惱,急著回家的平民、乘著牛車被仆從環繞慢悠悠的貴族們,還有佩戴著道具大搖大擺走在路上的武士。 神無月的末尾,黃昏時刻,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間了。 術士憐愛地低頭看著懷里氣息微弱的女孩,臉上帶著笑,輕聲說:“都出來吧,去吞吃、去殺戮,變得足夠強大,然后……回到我身邊。” “今天晚上的京都,就是你們的獵場。” 這句話清晰而低沉,正忙碌著行走在朱雀大街上的行人沒有一個聽見了的,但是在另一個維度,無數的眼睛在黑暗里陸續亮起,尖銳的利爪、舒張的羽翼、卷曲的長尾……形態各異的妖鬼們從沉睡中醒來,跟循式神的本能聽從了這個聲音,攜帶著滔天的妖氣從蘆屋道滿身后咆哮而出! 本應該發生在夜間的百鬼夜行出現在了黃昏時分的朱雀大街,所有行走在這里的活人都變成了妖鬼們的盤中餐。 它們在瘋狂地、沒有理智地奪取一切能讓自己強大起來的食物。 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安然站立在這一片血色地獄中,面不改色地低頭用下巴碰了碰章子的額頭,哄孩子般道:“再等一等、再堅持一下,很快就可以結束了。” 陰陽寮借著地理位置的便利,事發后就探知了這個恐怖的消息,聽聞異變的天皇眼睛一翻差點暈厥過去,死死扯著陰陽頭的袖子不允許他離開,陰陽寮無奈,只能撥出一半的人手將天皇的清涼殿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住,剩下的一半人奔赴朱雀門抓捕惡徒。 蘆屋道滿甚至懶得正眼看一下這群陰陽師,抬手就用幾名式神將他們按住了,一腳一個踢回朱雀門,他一點也不怕天皇的追責,只要他說這是對付幕府的必要手段,天皇說不定還會主動詢問需不需要再來一次。 他唯一擔心的只有—— 被天狗們占據的空中忽然傳來輪彀鳴動的聲響,一只天狗哀鳴一聲直直砸向地面,被毛娼妓死死咬住了脖頸,但她只咬了一口,就發出了被灼傷的尖利慘叫,天狗脊背上插著一支長長的羽箭,她一觸碰便發出乳白的冷光。 蘆屋道滿盯著那支箭看了一眼,慢慢地抬起頭,盤旋逡巡的天狗被震懾退開,一張生著恐怖女人臉的大車四周燃起團團青色火焰,懸停在半空,穿著狩衣大陰陽師行色匆匆,頭上沒有戴立烏帽子,一雙狐貍似的狹長眼睛里不見笑意,單手握著一柄樣式古樸的長弓,踩在輪彀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空中冷冽的大風吹得陰陽師寬大的袖子和衣擺獵獵作響,略顯鋒利的下頜輪廓一覽無遺。 蘆屋道滿扯了扯嘴角,一臉好脾氣恍若無事的微笑:“晴明大人真是好大的陣仗啊。” 安倍晴明垂著眼睛看他,視線從浸染了血色的朱雀大街上一掃而過,一言不發抬手挽弓,另一只手往弓弦上一抹,一支虛幻的羽箭迅速凝實架在了弓上,箭尖穩穩地隔空指向蘆屋道滿的頭顱。 邪道術士笑瞇瞇地看著他,安倍晴明與他對視片刻,手指猛然一松,羽箭離弦而出,向著蘆屋道滿的面門疾射而去! 術士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還有閑心單手將章子的頭輕輕往自己胸口按了按,在羽箭距他只有一尺時,他身后一道黑影豁然浮現,太刀劃破滿月似的光輝,將羽箭從中一斬兩半,刀鋒去勢不減,直直撞上了另一振隱藏在其后無聲無息而來的長刀。 刺耳的刺啦聲如撕裂帛,金色的火花在刀刃相撞撕扯的縫隙間迸濺跳躍。 蘆屋道滿看著兩個式神刀刀搏命的打法,其中一名手持太刀的式神立即會意,硬生生把另一名式神帶著遠離了道滿站的位置。 確定了自己安全后,邪道術士才抬頭去看一擊落空的安倍晴明:“晴明大人,也是會用偷襲這種方法的人嗎?” 鎮守京都的大陰陽師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勾起一個不帶絲毫感情的微笑,將手里的長弓往身旁一遞,一道淡淡的虛影化作人形舉手接過了長弓:“我用弓箭的功夫不好,可惜沒給道滿大人一個分量夠重的禮物。” 這個充滿諷刺意味的“禮物”是什么雙方彼此都心知肚明,蘆屋道滿想要說什么,安倍晴明將袖中的蝙蝠扇滑到手心,一指下方朱雀大街的亂象:“道滿大人不打算收攏一下你的式神們嗎?” 蘆屋道滿反問:“我為什么要管它們?啊……不過,晴明大人如果愿意,我不介意你教訓一下它們,我對晴明大人麾下的式神……仰慕已久。” 他緩慢地壓著舌尖吐出最后一個字,語調纏綿怪異,眼神里滿是坦蕩的算計。 吃下再多的活人也不夠、不夠,就算是互相吞噬也不夠、不夠,想要獲得能夠供養一個大妖誕生的力量,光憑蘆屋道滿手里的這些廢物根本不夠,但是沒關系,聽說安倍晴明掌管著京都的百鬼夜行,里面有很多強大的妖怪,如果能把它們都吃掉…… 只要蘆屋道滿打定主意不把式神收回去,這些破壞力巨大的式神完全能一夜之間血洗京都,但凡安倍晴明還愿意庇佑這個京都,就必須喚出百鬼夜行鎮壓亂象。 兩名當世最強的陰陽師隔著一段距離對視,一個人笑容猖狂,一個人神情冰冷,天邊屬于夕陽的最后一縷光線被夜色吞沒,橘紅的光暈漸漸消散,在蘆屋道滿愈發喜悅的眼神里,安倍晴明兩指并攏,在蝙蝠扇扇骨上輕輕抹過,伴隨著合攏的扇子倏忽打開,一個金色的五芒星凝結成型,無數怪異身形影影憧憧由虛而實。 “天地化生,明暗傾覆——” 如同穹窿蓋頂,京都一瞬間宛如陷入了極暗的極夜,女性的嬌小、惡鬼的低語、風的咆哮、雪的凜冽…… “——百鬼夜行。” 喃喃說出這句話的是蘆屋道滿,在感受到那股洪水開閘般的龐大妖氣時,他就難以抑制地興奮了起來,不全然是因為看見了更多可以狩獵的獵物,還有感受到了旗鼓相當的對手的快意。 京都的百鬼夜行,由當世最杰出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率領,白衣白發的雪女赤腳點在滿是血跡的地面上,握著鬼刀的付喪神睜開猙獰的豎瞳,雙目緊閉的鏡姬用袖子遮住下半張臉,形貌昳麗的狐妖優雅地放出蓬松的狐尾,大妖們按耐著脾氣堪稱乖順地站在安倍晴明身后,氣勢宏闊。 “好重的人血味……晴明大人,今天要去哪里呢?”生性輕視人類的大妖對于眼前的慘狀視而不見,滿心滿眼只有召喚了它們的大陰陽師。 “那些——”安倍晴明剛想跟它們說明目前事態,一直站在那里的蘆屋道滿就笑了起來。 “太好了、太好了,章子,看見了嗎,你可以擁有足夠的力量了。”邪道術士堪稱輕柔地說,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平地里卷起寒風,雪女蹙起眉頭抬手凍住了來勢洶洶的狂風,在她的庇佑之外,整條朱雀大街上樹木倒伏,弱小一點的妖怪直接被風吹走,大妖們靈敏的知覺迅速反饋給了它們一個訊號—— 有強大的同伴出現了。 在蘆屋道滿扔出的那些充當炮灰和消耗品的式神之外,有新的式神出現了。 雙手捧著青色蓮花的比丘尼坐在石佛陀肩上,低眉順目一臉慈悲,懸空漂浮的橋姬和骨女背身而立,半人半蛇的蛇生童子吐出蛇信,滿臉孺慕地牽著道滿的衣角,大天狗羽翼舒張神情安然,翻卷不絕的水流上有乘花船端坐的海女,尖角單目的惡鬼四只手各提著一個目眥欲裂的頭顱,形如佛前座下護法,還有化生姬、鬼童子等已經初開靈智的妖鬼。 蘆屋道滿在外行走多年,收服的妖怪當然不在少數,就算是已經扔出去一批用作消耗品的弱小廢物,也足夠他拉起一場堪與安倍晴明相較量的百鬼夜行。 兩場百鬼夜行對沖,光是沖天的妖氣,就已經撞破了大內里外層的結界。 用兩場百鬼夜行廝殺,來做章子重生的墊腳石,蘆屋道滿此舉不可謂不瘋狂,他甚至都沒想過萬一輸的是他怎么辦。 安倍晴明在看到他懷里內親王的第一眼就意識到了他想做什么,抬起蝙蝠扇壓下身后面對挑釁蠢蠢欲動的大妖們:“化人為妖,是逆天之舉,章子殿下不會接受的。” 眼睛泛紅的術士用盡全部的注意力去捕捉章子微弱的呼吸,聞聽此言只淡淡地抬了抬眼皮:“她會愿意的——她告訴我她想活下去。” 就算是想活下去,也不應該是作為妖怪。 安倍晴明沒有說下去,趕時間的蘆屋道滿已經放開了對妖鬼們的控制。 京都中央驟然炸開了轟鳴巨響,皇朝古都瞬間淪落成了妖鬼追逐的地獄。 就算是靈感低弱的人類也能看見窗前形態猙獰可怖的妖怪,到處都是那些非人的生物,它們肆無忌憚地捕捉街上所有能見到的人,抬手撕扯開胸腔攫取豐美的血rou內臟,亂象從朱雀大街迅速蔓延出去,血腥氣混雜著妖氣沖天而起。 豎瞳的付喪神與石佛陀打得難舍難分,刀刃在石塊上磕碰出道道白痕;化生姬從地下伸出手,抓住雪女的腳踝,平坦如紙的面部上逐漸浮現出了與雪女一般無二的五官;大天狗抬手斬斷了狐妖的一條尾巴,代價是付出了半邊翅膀;海女的浪潮頃刻之間覆蓋了寬廣的大路,鏡姬無聲無息地從她背后游上來,貼著海女的脊背,雙手之間拉開了一面古樸銅鏡,與鏡子對視了的海女渾身僵硬…… 蘆屋道滿站在遠離戰場的朱雀門下,身旁是手捧蓮花的比丘尼,伴著慘烈的廝殺,他索性原地坐下,將章子小心地放在了腿上,依靠著自己的身體,踩著朧車的安倍晴明抬手結印,試圖將戰場歸攏在一個可以控制的范圍內。 在他們都忽略了的皇宮中,入殮師點燃了幽藍的燈火,不緊不慢地走出了幽禁他許久的宮殿。 第94章 魍魎之國(二十一) 朱雀大街上的混亂景象攫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入殮師離開的光明正大,竟然也沒有人注意到他。 脫離了看守后,他開始思考自己下一步的行動方向。 外頭蘆屋道滿和安倍晴明正打得不可開交, 按照他的想法, 背后有著京都百姓這樣的顧忌的安倍晴明多半是占不到上風的, 可是蘆屋道滿也在趕時間, 如果安倍晴明打定主意要打拖延戰, 蘆屋道滿恐怕也要吃大虧。 蘆屋道滿吃大虧無所謂,蘭因擔心的是章子。 這個賬號才剛剛創建不久, 托管在蘆屋道滿手里有一段時間了,好不容易快要滿級,而且眼見著滿級后還有新技能可以開發, 萬一被安倍晴明一拖延,不但新技能成為泡影, 搞不好連辛苦創建的賬號都要注銷, 本質里帶有點收藏癖的蘭因絕不接受這種結果。 更不用說, 這個賬號滿級后還能附帶一個稀有新賬號——ssr蘆屋道滿,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總之, 章子必須得好好地、安全地, 按照蘆屋道滿的想法重獲新生。 蘭因連一絲歉意都沒有, 快速地拋棄了之前還十分欣賞的安倍晴明,轉投了邪道術士的陣營。 提著藏匿身影的問陰燈, 人類無法看見蘭因的蹤跡, 他選定了一個方向, 巧妙地避開了戰場中心朱雀門——其實主要是為了避開兩個精明的陰陽師, 他雖然不怕惹麻煩, 但也不想在這樣緊要的關頭浪費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