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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降維 第8節(jié)

    這個人類在胡說八道些什么?

    文森特也被喬晝驚世駭俗的發(fā)言震驚了,憤怒的表情有了片刻的中斷:“你在說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喬晝朝他微笑,用屬于文森特的那張臉:“這么明顯的證據(jù),你還不相信嗎?我們共用一張臉,有著一樣的劍術(shù),你讓我誕生,又否定我的存在,真是令人傷心啊。”

    文森特冷笑:“巧言令色,我何時令你誕生?”

    “在你最痛苦的時候,”喬晝毫不猶豫地接口,“你用最惡毒的話語詛咒命運和人性,你渴望報復(fù)那些人,甚至愿意握住魔鬼腐臭流膿的手,愿意被他帶到硫磺燒灼的地獄里去,只要能獲得復(fù)仇的力量——”

    隨著他的話語,文森特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猙獰:“住口!”

    “——所以我來了。”

    舒緩矜貴的聲音與他的呵斥一同響起。

    在他們對話時,仍未停下刺向?qū)Ψ降氖郑钡酱丝蹋纳仳嚨睾笸肆艘徊剑c喬晝隔著一張手術(shù)床對視。

    他的眼神冷的可怕,看著喬晝的身體,像是刀刃一寸寸剖開肌理皮膚,要看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東西。

    “你為我而來,卻要殺我?”

    文森特冷冷地質(zhì)問。

    喬晝抿著嘴朝他靦腆地笑,還是那副坦然溫柔的模樣:“你很痛苦,而死亡能給予你永恒的安寧。”

    木偶:???

    聽聽,聽聽這話,是正常人能接受的嗎!

    ……真不巧,文森特還真就不是什么正常人。

    這個三觀扭曲的回答竟然令他微微舒緩了神色,似乎全然不覺得“愛你就要殺了你”這個道理有哪里不對。

    “那你之前為什么不在?”

    喬晝反問:“你又怎么知道我不在?”

    他信口胡說:“我呼喚你而你充耳不聞,我握住你的手你卻沒有感覺,我站在你面前你卻看不見我……”

    矢車菊藍的眼里清晰地浮現(xiàn)出了悲憫:“死亡蒙蔽了你的心嗎,我的文森特?”

    與他面對面的華夏醫(yī)生瞳孔一縮,死在久遠年月前的靈魂終于從蒙昧的夢境里醒來,向現(xiàn)實投來一瞥:“……你看見了什么?”

    喬晝大腦從未轉(zhuǎn)得這么快,他察覺到這個問題至關(guān)重要,在無法用武力打敗文森特的現(xiàn)在,他只能想辦法挖掘出文森特的過往,達到完美復(fù)制以與文森特對抗,而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顯然決定了文森特能不能相信他臨時瞎編的這一通胡話。

    騙人已經(jīng)很難了,騙聰明的瘋子更難,尤其是喬晝還要騙這個聰明的瘋子相信自己精神分裂——或是被魔鬼眷顧了,不管怎么聽都可行性很低。

    開弓沒有回頭箭,喬晝在文森特的注視下,將《三號大樓》里與文森特有關(guān)的一切和木偶說的故事揉碎了重組,思緒瘋狂跳躍,面上卻神情冷靜平和地反問:“我看見的正是你看見的,你問的是什么呢?”

    文森特看著他,冷不丁問:“所以你也和我一起死去了?”

    喬晝決心賭一把,于是他拋出了一個更瘋狂的話題,用詠唱歌劇似的語調(diào)卷起風(fēng)浪:“不是死去——不是死去!文森特——”

    銀灰色長發(fā)的青年哀嘆著,語氣委婉,用最溫和的聲音去勾起那段血淋淋的往事:“我們被吃掉了呀,文森特。”

    他剝下戴在左手上的手套,那下面并不是骨rou勻停的貴族青年的手,而是一段白森森的骨骼,便是在暗沉沉的室內(nèi)也能看清泛著瑩潤微光的白骨。

    ——我們被吃掉了呀,文森特。

    這個聲音如魔鬼的低語,轟然推開了文森特記憶的大門。

    —————————

    那場戰(zhàn)爭打破了延續(xù)數(shù)百年的貴族至上制度,不少貴族作為指揮官死在戰(zhàn)場上,還有不少僥幸活下來的貴族后裔喪失了幾乎所有財富,不得不和中產(chǎn)階級以及商人通婚,以獲得維持體面所需的龐大開支。

    洛林家族世代與各國王室通婚,自然不至于敗落到這種境地,但戰(zhàn)爭也讓貴族子弟們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產(chǎn)生的“叛逆者”越來越多,文森特作為洛林公爵的次子,并不具備繼承爵位的資格,他也無意與兄長爭奪這些名譽,于是索性借著這場引起了巨大階級動蕩的戰(zhàn)爭做出了一個決定。

    原定與維薩大公長女聯(lián)姻的文森特少爺當眾宣布脫離洛林家族,因為他要“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救助人類生命的偉大事業(yè)”,而這一目標被所有家族成員反對,他們一致認為以文森特的天賦,他大可以去做一名鋼琴家、大學(xué)教授,甚至是藝術(shù)家,而不是“在臟兮兮的血腥布料和臭烘烘藥水味里與不知來歷的平民廝混”。

    這件事在上流社會引起了軒然大波,洛林公爵夫人氣得犯了頭痛病,而被家族寵愛的小少爺早就偷偷跟著導(dǎo)師跑到了外省行醫(yī)。

    ——母親一向?qū)檺鬯赣H也總是拿他沒辦法,只要過一段時間再回去,他們就只會擔憂他在外面是否過得好,而不會再計較他的任性。

    習(xí)慣了踩在家人底線上起舞的文森特很清楚怎么對付父母,因此跑的毫無后顧之憂,盡管他才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卻已經(jīng)是醫(yī)學(xué)界頗負盛名的年輕天才,導(dǎo)師珍惜這個學(xué)生如親子,便交給了他一個輕松的任務(wù)。

    “文森特,據(jù)一些人說,南方的鄉(xiāng)下好像出現(xiàn)了疫病,這正是你的專長,你可以去看一下情況,注意保護自己。”

    二十三歲的年輕人于是提著行李,從繁華的北部都市,乘坐鐵皮火車,再雇傭馬車,于一個晚霞艷麗的傍晚,輾轉(zhuǎn)來到了人煙寥落的村莊。

    三棵樹村。

    他念了一遍這個樸實到可愛的名字,忍不住笑了起來。

    文森特到這里的時候,村里的疫病已經(jīng)很嚴重,這個落后的小村莊仍舊停留在上個世紀,思想也矇昧昏暗,文森特不僅要想辦法救人,還要花費大量時間去安撫絕望的村民,阻止他們將剛剛患病的人們?nèi)舆M火堆里燒死。

    他借住的那個家庭里有個年紀不大的小孩兒,格外好學(xué),文森特沒有好為人師的毛病,但是在周圍愚鈍的村民中間,這個小孩顯得尤為突出,讓文森特下意識地偏愛一點,琢磨著是否能帶艾倫出去接受更好的教育,資助一個孩子上學(xué)對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難事。

    不過他很快就沒工夫去想艾倫的未來了,村子里的疫病僅僅是被控制住了,距離根治還有很長的距離,文森特為了安撫村民,只能對他們保證自己一定會治好他們,這才讓村民們勉強安心下來。

    可以說文森特不愧是醫(yī)學(xué)天才,他竟然真的憑借一己之力琢磨出了大概的藥物配方,在簡易的實驗中也得到了較好的反饋。

    “我成功了!”他興沖沖地與自己的小朋友宣布,“我研制出了疫病的藥物!”

    艾倫坐在簡陋的木板床上,膝蓋上放著文森特送給他的木偶人,驚喜地睜大了圓滾滾的眼睛:“真的?那大家都有救了?”

    “是的,只是……”文森特猶豫了一下,又覺得沒什么可隱瞞的,于是輕松地說,“但是這里的條件不夠我合成藥物,我得去借海德堡大學(xué)的實驗儀器,再找?guī)讉€醫(yī)學(xué)生打下手,明天天亮我就出發(fā)。”

    艾倫臉上的喜悅一下子消失了,聲音變得高亢起來:“你要走?”

    文森特點頭,對他保證:“我很快就會回來。”

    “文森特先生——您在說什么?”

    一個粗嘎渾厚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文森特抬頭看去,才發(fā)現(xiàn)艾倫的父親不知何時站在了那里。

    中年農(nóng)民有一副典型日耳曼男人粗壯的身體和有力的四肢,絡(luò)腮胡子遮住與臉頰一邊齊的粗脖子,高聳的眉骨下壓著細小的眼睛,語氣古怪。

    “您……您要離開?”

    文森特有些茫然:“呃……是的,我要去海德堡大學(xué)一趟,借儀器和人手——”

    他的話沒能說完,因為門口那個憨厚樸實的農(nóng)民用咆哮的聲音嘶吼起來:“他要跑了!——他——要——跑——了!”

    用盡了所有渾身力氣的吼聲如巨雷炸響在夜色寂靜的村莊中,文森特還沒反應(yīng)過來,煌煌火把就驟然點亮了黑夜,村民們舉著火把在短短幾分鐘內(nèi)匯聚到這座小屋前。

    沉默的人群佇立如無聲的碑林,火把的光輝將他們罩在陰影里,文森特驚愕地看著他們,這些人里有經(jīng)常來偷看他的年輕少女,有熱心替他搬東西的男人,有為他送飯的婦人,熟悉的面孔對著他,全都面無表情。

    明明是熟睡的黑夜,他們卻都衣著整齊,行動迅速,就好像……就好像他們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看著圍攏在門前的村民們,文森特忽然感到一陣寒意蔓延過脊背,不可名狀的極深的恐懼淹沒了他。

    “文森特先生,您答應(yīng)過會治好我們的!”年輕的少女質(zhì)問他。

    “您拋棄我們了嗎?”婦人哀戚地問。

    “您無法救我們嗎?”男人沉沉地問。

    “……你不能走!你答應(yīng)了要治好我們!”人群的聲音越來越高亢,最終匯聚成轟鳴的河流。

    “他和那些死人待在一起卻沒有生病,他肯定有辦法!”不知是誰在高喊。

    “聽說只要吃掉這樣的人,就不會得這種病了。”

    一個細細的聲音從人群里鉆出來。

    “……傷害他人的行為是不義的。”

    有人悄聲反駁。

    “這并非傷害!神教我們自救!正如我們食用羔羊果腹,神也曾以血救麻風(fēng)病人!”

    沸騰的人群驟然陷入了死寂,一種極其古怪的氣氛蔓延開來,人們用眼神相互對視,一觸即分,神情從憤怒變得若有所思,無聲涌流的思想在靜默中膨脹,周圍的情緒比剛才還要guntang——

    他們在對視,在隱秘地交流。

    文森特頭皮發(fā)麻,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聽見了什么,下意識地呵斥:“簡直荒謬!我只是做好了保護措施,而且——”

    他的話沒能說完,有人輕輕道:“文森特醫(yī)生答應(yīng)過會救我們。”

    “是的,他答應(yīng)過。”

    “他答應(yīng)過。”

    “他不可反悔。”

    竊竊私語聲越來越響,放著狼似的銳光的眼睛們死死盯住了文森特,將扭曲的想法咆哮成真理:“他答應(yīng)救我們!”

    【醫(yī)生,醫(yī)生,為什么你沒有得病?】

    【醫(yī)生,醫(yī)生,你的藥很靈,謝謝款待,謝謝款待,我們?nèi)病!?/br>
    【醫(yī)生,醫(yī)生,你真是個善良的好醫(yī)生。】

    ——————《真實之書·瘋醫(yī)生》

    第11章 德-華友誼精神救濟院

    文森特從未想過世上竟然有這樣的痛苦。

    他拋棄了自小學(xué)習(xí)的風(fēng)雅禮儀,不顧一切地尖叫哀求,眼淚沾滿了這張俊秀的臉,銀灰色如月光綢緞般的長發(fā)被隨意地踩在泥土里,村民們七手八腳按住了他的四肢,那力道大的文森特渾身都在疼。

    火把的光搖晃拉長,在他模糊的視線里如無數(shù)的瘦長鬼影無聲旁觀,村民們狂熱的表情被暗淡光線籠罩,長短胖瘦的身體搖曳移動,數(shù)不清的魔鬼抓住了他,他們在文森特耳邊竊竊私語,他什么都聽不清,什么都看不見——

    “母親……”

    血rou被剖開時,文森特用快要干裂的嗓音喃喃低語,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去掙扎,所有哀求哭泣的話都說盡了,只剩下身體的本能在利刃下抽搐。

    富有經(jīng)驗的屠宰匠人提著沾滿牲畜血跡的長刀當仁不讓地站在首位,他用銳利嚴肅的目光打量面前的獵物,視線里冷森森的掂量與平日里打量那些牛羊絲毫沒有不同。

    鋒利刀尖破開柔軟皮膚,用于書寫優(yōu)美拉丁文與握住琴弓的右手逐漸血rou淋漓,雪白的筋膜和粉紅的肌rou分離,長刀戳起一塊滴著血的rou,直起身體,公正地分配:“先給老人!”

    鮮紅的血源源不斷地滲入泥土,婦女們伸出枯瘦的手將空碗捧向天空,口中喃喃念叨玫瑰經(jīng)上的語句,感謝圣母的垂憐,文森特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麻木,他側(cè)著臉,半張蒼白的面容埋入臟兮兮的泥地,矢車菊藍的眼瞳前有受驚的爬蟲匆匆而過,鉆入他臟亂的頭發(fā)。

    從他的角度看去,人們的腿就像是黑壓壓的森林,他看見自己的血慢慢向外流去,混著沙土被人們踩踏成泥漿,越過叢林似的腿腳,一雙碧綠的眼睛與他對視了。

    是誰……好熟悉的眼睛……

    酷刑折磨下文森特什么也想不起來,只能直勾勾地看著對方,嘴唇翕張,本能地向?qū)Ψ角缶取?/br>
    是誰都行,是誰都可以,救救他吧!他不曾做錯什么,為何要被這樣折磨?就算是惡魔也可以,就算是要帶他去燒灼烈焰硫磺的地獄也可以——

    有沒有誰來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