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小食店 第60節
“閑人啊,你看那橋邊上坐著的就是,他專門帶外地客商辦事,要價便宜,你找他去,杭城周圍都能給你帶到。” 早食鋪子的店家給他們指了橋墩上的男子,男子胡子拉碴,聽到兩人的問話,也不多說,直接抄小路將他們帶到了德秀慈幼院門口。 祝清和跟祝陳愿交代了幾聲,雇了此人一天,讓他帶著去杭城的各大書鋪。 等兩人走后,祝陳愿打量著這個慈幼院,門匾一看就是剛換的,嶄新透亮,沿邊垂下紅色綢緞。 門是大開著的,她找不到守門人,只能跨過門檻從影壁繞過去,里面在井邊漿洗自己衣服的孩子齊刷刷地看過來。 他們大多都是五六歲,衣著雖不勝華麗,卻漿洗得很干凈,稚嫩的臉蛋,懵懂的眼神,有些露出大大的笑容。 而坐在旁邊椅子上的大娘,拿梳子幫女童梳發髻,有些皺紋的臉上寫滿了慈愛。 慈幼院不大也有些破舊,卻顯得很溫馨,竹竿上曬滿了各色的衣裳,旁邊的石桌上是晾上曬的果脯,屋檐下掛滿了紅色綢花,花圃里沒有精心培育的鮮花,只有同樣開得燦爛的野花。 她忽然明白了,南靜言和白和光為什么都如此懷念幼時的慈幼院,因為短暫的溫暖,在黑暗中像光一樣可貴。 大娘梳好發髻后站起來,她身材瘦小,走上前來,聲音很溫柔,“小娘子,你是來找靜言的吧?我帶你過去。” 她是這里的管事大娘,沒有婚嫁又無孩子,在這里守了三十年,從妙齡少女成了中年婦人,心都在孩子身上。 而她記性又好,南靜言、白和光這兩個孩子,在慈幼院里那么出眾,人又乖巧,她自然記得格外清楚。 只是沒有想到,自己在這上面栽了那么大個跟頭。 管事大娘日夜悔恨,白頭發都比以前多了不少,她領祝陳愿過去的時候,像是嘮家常一樣說道:“靜言心地好,這幾年每年都會來杭城送錢,來看我,能cao辦她的婚事,我心里頭也是高興地不得了?!?/br> 她在這件事上是真的高興,不是作偽的,為此請了四司六局的人來置辦婚事,要給南靜言一個體面的婚禮,而不是無媒茍合。 管事大娘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到了南靜言的房門前才住口,不好意思說道:“人歲數一到,話就多了起來,這是靜言住的房間,小娘子你們兩個說說話,我就不進去了?!?/br> 說完她就走了,祝陳愿敲門,等到里頭有聲響時才進去,屋子很敞亮,到處都點綴上了紅布,南靜言窩在床上繡東西,抬頭看見祝陳愿過來,連忙招手。 “這連路趕來很是辛苦吧,早食可吃了沒有,要是沒吃,我去給你拿一點?!?/br> 祝陳愿擺手,“吃過了來的,不用忙活,你現在顧好自己的終身大事就行?!?/br> 南靜言事到如今才有些羞澀的感覺,低頭淺笑。 “這屋子還挺好的,是專門騰出來的嗎?” 她環視這房間,順嘴問了一句。 “是大娘空置的,又收拾了出來,想當年這是我跟和光的” 房間,后面的兩個字,南靜言沒有說出來,只是咬住嘴唇,她最近高興又難過,難過在白和光不會來看她的大好日子,而南靜言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平安到了塞北。 從姐妹到陌路,這是南靜言一輩子的隱痛。 她笑,只是眼角都沒有笑意,“我以前總覺得和光不是真的懷念慈幼院,不過是一個寄托罷了,可是我來到這里,聽見管事大娘說,每年有好幾個日子,門口都會有一個布袋,里頭全是銀錢。她當時不知道是誰那么好心,可是那些日子我一聽,不就是我們離開慈幼院、和光生辰和我的生辰嗎?” 南靜言聽到管事大娘說完后,神情恍惚,一直憋到現在,才有了可以為之傾訴的人,她沒有哭,只是哀傷,“原來,我才是最傻的人。其實,和光在去塞北之前,先到的杭城,沒有想到吧,她還是割舍不下,在房間里睡了一晚,喝了管事大娘燒的粥再走的。現在才明白,她說的是氣話?!?/br> 說完了以后,南靜言又低頭繡針線,淚眼模糊,“歲歲,我想,我真的可以放下了。沒有我,和光才能過得更好,哪有人想一直活在屈辱中,想被人一直銘記著那段不堪的往事。我不會再去想了,對我對她都是折辱。” 祝陳愿明白,只要到了杭城,到了慈幼院,難過就會撲面而來。 她拍拍南靜言哭得顫抖的身子,明白這一次,是真的放下了,不是遺忘,而是藏在心里卻不再宣之于口。 在這個充滿了光照的屋子里,往事和哀傷像游走的灰塵從縫隙里鉆出去,游游蕩蕩消散在這個世間。 那天之后,南靜言就沒有再哭過,臉上能看到的都是發自內心的笑意,而祝陳愿偶爾待在慈幼院里,更多的是和祝清和逛杭城的大街小巷,吃了很多的美食,也買了很多的東西。 兩人還沒逛過癮,就到了南靜言和江漁的大好日子。 慈幼院里到處都是四司六局的人,忙中有序,茶酒司管賓客,客過茶湯、上食、請坐之類的。 為了不讓南靜言的婚事無人過來,管事大娘不僅請了旁邊的鄰友,還有慣常買賣的人家,湊齊了好幾桌,也不算是太過冷清。 另有廚司的燒宴席、臺盤司的出食、管碗碟等,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燭局、香藥局、排半局的掌桌椅,將兩人的婚事置辦得很體面,張紅掛彩。 外頭忙碌,房間里面,管事大娘請人給南靜言上妝,祝陳愿幫忙穿衣。 穿著紅綠相交婚服的南靜言,挽起高聳的發髻,妝濃而不落俗套,襯得眉眼越發出彩動人。 管事大娘摸摸自己的眼睛,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哽咽的聲音都藏在自己肚子里,聽到外頭越來越急促的樂聲,她才拍著南靜言的手說道:“好孩子,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要哭,高興地走,我扶你出去?!?/br> 南靜言抬頭,輕微地上下搖晃,不讓自己的眼淚出來,拿扇子遮住自己的臉,祝陳愿扶著她往外走。 外頭四司六局的人已經拿酒款待行郎,花紅、銀碟、利市錢都發過后,就可以出門子了。 江漁騎在高頭大馬上,穿著綠衣裳,花幞頭,一改往日的冷漠,臉上帶笑,看見南靜言出來,笑得更加高興。 不管世俗,從馬上翻下來,將南靜言扶進轎子里頭,看得外頭的行人俱都大笑起來,并無惡意。 羞得南靜言趕緊放下簾布,催促江漁趕緊回到馬上去。 等到利市錢紅、撒谷豆完成后,轎子緩緩升起,往江漁在杭城買的一處小院子走去,商隊還算掙錢,且他又無別的嗜好,倒是攢了一筆小錢。 等轎子停在房子外頭,祝陳愿扶著她下來,從青氈花席上跳過馬鞍,在草和秤上跳過去,直到坐到床邊上。 南靜言緊張地拽住祝陳愿的手,她現在說不出一句話來,可禮官來了。 祝陳愿不能待在這里,她說道:“靜言,要行禮了,我得走了,你以后要好好過日子,等回到汴京我再給你夫妻兩個做東。” 南靜言聞言怔然,緩緩松開她的手,細小的聲音從蓋子底下傳出來,“會好好的。” 從房里退出來,江漁正進去,她一直站在外頭,里頭傳來禮官高昂的聲音,直到一句“禮成?!?/br> 她才終于露出一個笑容來。 以后那條崎嶇又遍布荊棘的小路上,總算不再是一個人踽踽獨行。 南靜言婚后會留在杭城幾個月,再返回汴京,而祝陳愿則得趕當日的船趕回去,她在杭城耽誤的時間太久了。 海船已經停在岸邊,兩人往上邊運東西,昏暗中祝陳愿好似看到了什么東西,貓著身子鉆到了船艙里。 下意識眨眨眼睛,再看卻什么都沒有,她以為是近來認床沒有睡好導致的,也就沒多想。 等東西全部都搬到了船艙中,她坐在自己的房間里休息,船只快速駛出杭城的港口。 祝陳愿躺在床上瞇著眼睛,寂靜中除了海浪的聲音,她好像還聽到了貓叫聲,似有似無。 她以為自己是聽錯了,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腦袋,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又傳來了一陣輕微的響動,有東西摔到地上的聲音。 祝陳愿懷揣著不安,拿起一根木棒,將蠟燭握在手上,打開臨近船板的窗戶。 低頭向下看去,正對上船板上女童的眼神,兩人都差點嚇得大叫,祝陳愿看看邊上沒有任何人,拍拍自己的胸脯,驚魂未定地說道:“就你一個人?船板上冷,你先進來?!?/br> 女童抱緊懷中的包裹,左右張望,臉上神情凝重,稍后提著一把木劍從艙門里繞進來。 祝陳愿才看清女童的臉,她的臉很圓,下巴跟包子邊緣的弧度完美契合,眉間擠出幾道“包子褶”,活像包子成精似的,生出一雙圓溜溜,骨碌碌亂轉的眼睛。 頭上梳起一個小包,垂下系帶,一點都不怕生的模樣。 還沒等她問話,從女童抱著的包裹中有東西不停扭動,不多時,鉆出一只小貓來,也拿又圓又大的眼睛盯著她,從嘴里發出“咪嗚”的叫聲。 祝陳愿扶額,“你是哪里來的?叫什么名字?” 女童脫口而出,聲音脆生生的,“裴——”,姓氏一出口,她立馬收住,一副好險的模樣,眼睛轉動,而后挺起胸膛,抬高聲音說道:“我是關中女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杭城一枝花?!?/br> 祝陳愿疑惑的表情都寫滿了整張臉,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這都是什么和什么。 作者有話說: 昨日沒更新,最近工作心力交瘁,想著還是把這幾個情節合起來寫好,拖到了今天,抱歉呀@w@ 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將崩。——《世說新語》 數人世相逢,百年歡笑,能得幾回又?!未螇艄?/br> 關于杭城吃食和四司六局、婚禮細節等來自《夢梁錄》 第55章 香螺煠肚 “別鬧,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的,這艘船是我包下來的, 不可能會有孩子出現。” 祝陳愿半彎腰跟她說話, 突然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的黑影,“你是剛才從碼頭跳上來的?” 她目光在這孩子臉上和身上巡視, 應該是富貴人家出來的, 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裴枝月雖然才九歲, 也明白自己跳上別人包的船是錯誤的, 當下立即認錯,癟起嘴巴說道:“jiejie,我錯了, 當時我看碼頭上有這么一艘高大的船, 就選了這艘跳上來?!?/br> 祝陳愿感覺自己腦袋里滿是匪夷所思,嘆口氣問她,“你是杭城的跳到去汴京的船上做什么,你才多大, 更何況是你丟了, 家里頭得急死,我讓船夫掉頭, 送你回去。” 裴枝月一聽要被送回去,立馬坐到地上, 鼓起嘴巴, 抱緊懷里的小貓咪櫻桃, 差點沒哭出來。 她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家里頭逼她學女工, 每天都得練大字, 還沒收掉她的劍,作為要闖蕩江湖的女俠,沒了劍還算是大俠嗎? 氣得她寫了一封錯字滿天的書信,掛在門上,自己揣了糕點,帶上櫻桃,從院子里的狗洞鉆了出去。 天黑下時,看見那艘特別高的船,聽到他們說是要回汴京去,她就萌生出要去汴京找大哥的心思,至少得拿點盤纏再去行走江湖。 兩手空空的不好在江湖里混啊。 她也不是隨便選的,而是在旁邊摸黑看了好一會兒,瞧祝陳愿就是個好人,才鼓起勇氣跳到這艘船上的。 哪里想到才剛走沒多久就被抓包了,裴枝月一時悲從中來,眼淚一顆顆砸在地上,祝陳愿以為自己干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情。 “別哭了,你去汴京干什么呢?” 祝陳愿也學著她的樣子坐在地板上,歪著腦袋問裴枝月,忍不住摸摸她圓潤的臉頰。 手感真好。 “我…我去,找大哥。”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裴枝月抽噎著說道,一時想起沒有哪個大俠會掉眼淚,趕忙用袖子擦掉自己臉上的淚水,一副剛才只是沙子迷了眼的表情。 “找大哥?你大哥是誰?找他可以讓家里頭寫信呀,你才這么點大,要是碰到了黑船,他們會把你給綁起來帶走的,家里頭都找不到你,到時候多嚇人?!?/br> 祝陳愿也不是恐嚇她,而是船行里面就有這樣的黑船,銀錢要得多就算了,有時候還會下狠手,跟拍花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裴枝月瞪大眼睛看著她,垂頭喪氣,氣過頭后才發現自己真做錯了,可現在回去,會被她娘抓著罰跪祠堂的,還得挨打。 她娘真氣著了,下手可不會留情,屁股開花都是小事。裴枝月想自己不能現在回去,不然回去就是她娘和爹一起混打,為了不挨打,她轉動小腦瓜,沒回答祝陳愿的問題,而是問她:“jiejie,下一個到的地方是哪里呀?” “申城,到時候在那里??恳粫骸!?/br> 裴枝月想起自己在申城當官的舅舅,仰起頭高興地說道:“jiejie,我去申城找舅舅,讓他派人跟我阿娘說,我去汴京找大哥了!” 怎么就鐵了心要去汴京,她揉揉額頭,又問了一遍,“你大哥在汴京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