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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尸骨無存,能替我爹說上話的人,也都悉數死在那場倭亂。于是,這荒唐罪名就這么成了,再后來,這顛倒黑白罪名越傳越遠,越來越真,真像卻成了滑稽的謊言。” 裴恭已經聽得連心都快碎了。 他的岑熙在這世上受盡苛待,他卻未曾在初遇時就待方岑熙好上哪怕是一點點。 裴恭覺得自己連嗓音都開始發抖:“岑熙……” 裴恭至此終于徹底明白了,饒是方岑熙受盡這世間諸多不公,他卻仍舊能秉持良善。 方岑熙靠進到裴恭的肩窩里,依戀一般輕蹭了蹭。 “我至今都記得,那天太陽極好,我偷偷跟著我爹到去府衙玩,又一路跟到了城樓。我爹發現我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只能找人手忙腳亂把我藏在城樓上的沙垛下面。” “那天有好多府衙和縣衙的叔伯,有和我爹堪稱知己的,也有和我爹整日吵架的。可那天他們在城樓上都不說話了,只囑咐我說不管怎么樣都不能跑出來。” “我爹本是這世上最溫和謙遜的人,可那天,他像瘋了一樣。他帶著那些衙署和縣令去擋要越城的倭寇,他甚至還用繩索將城樓上被砸折的大旗縛在背后,寧愿跪地氣絕也決不要旗倒,只為了建州衛若是來援,興許還能看到城旗,哪怕只多救城中一條性命。” “因為那旗,來襲的倭人自然將我爹當做靶子,圍著砍了他一百三十六刀。我數著的,一刀不偏,血rou橫飛,全都落在我爹身上,哪怕砍到最后已經不成人樣,那些倭人仍不肯罷休。” “我在沙垛后面不敢出聲,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著倭寇把我爹我守城的衙署都殺死,看著倭寇剖開他們的尸首,我卻連哭都不敢哭。” “我爹和建州府衙官員的血和rou,就濺在我側臉上。” “原來人血是溫熱的,而且腥膻又粘膩。” 方岑熙語氣淡淡:“儉讓,我只是想替我爹還有那些慘死的叔伯洗掉顛倒黑白的冤名,我想替枉死的建州城民討回公道。” “可你也知道,我若是留在大理寺,這輩子恐怕也沒法子給他們一個交代。” “這世上唯有十三司的內衛手眼通天,能查歷年的任何人員及舊案。建州倭亂已經過了十幾年,可建州文僚的赤膽和忠心,怎么能就這么被歲月掩埋?” 裴恭聽得默然。 方岑熙說得很平靜,可裴恭知道,那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無疑都是場歷經千難萬險的冰霜火雨。 裴恭恨自己不能早些站在方岑熙身邊,哪怕只是能替他遮去一點點風雨。 原來他的岑熙不是生來就孤苦伶仃,原來岑熙也曾像他一般,是個無憂無慮的兒郎。就連岑熙的一副羸弱身子,本也能被父母親人捧著愛著照顧。 可如今的他卻只能忍著朝臣辱罵,熬過刀山火海,因為他想要個清白。 那是本就該屬于他的清白。 方岑熙輕輕淺淺的聲音還在繼續。 “所以,我不喜歡臨遠這個表字。” “很不喜歡。” 裴恭聽著那些話,忽覺得那些溫聲細語第一次聽得人如此難受,好似字字如刀。 他恨不能現在就回到保第府的暖屋中,恨不得立即就把人徹徹底底擁進自己懷里,跟他細數自己有多么沒心沒肝。 “岑熙。”裴恭忽然莫名多出一腔子酸意,“你抱緊我。” “日后都要抱得緊些,不準瞞我,不準騙我,剩下的路,我們一起走。” 方岑熙聽著,眉眼里便多出幾分掩不住的笑意。 “人家說我心狠手辣睚眥必報,你不怕?” 裴恭嗤笑。 “你就是個紙兔兒,我要怕也怕的是一不小心撕斷你腰。” “唔……我窮還挑食,又是個摳門精,你不怕碰著我又倒八輩子血霉?” “這輩子已經栽了,剩下那七輩子,你若是再敢像先前那么騙我瞞我,我就狠狠收拾你一頓。” 方岑熙笑得越發明顯:“再沒有了,騙儉讓的事只剩下一件。” 裴恭嘴上沒停數落,可人卻還小心翼翼地背著方岑熙往前走:“你果然就是個沒良心的,今天要是不跟我把那最后一件也老老實實交待清楚,我就……” 方岑熙頓了頓,忽然頷首吻過裴恭耳尖。 他伏在裴恭鬢邊鄭重道:“其實我,心悅儉讓已久。” 從裴恭不顧安危去香海的西山救他的那天,從裴恭在南城從棺材里救他的時刻,從裴恭知曉建州過往仍牢牢抱他度過的那個寒夜。 他早已經深深陷入,無法自拔。 裴恭那恣意的張揚,那刻在骨子里不計得失的良善。 皆是他這輩子望而不能及的東西。 方岑熙的聲音不緊不慢:“欺瞞儉讓的事唯此一件,再無其他。” 那聲音不大,卻足以讓人聽得清。 裴恭在漫天風雪里一滯,整個人好似被白浪花抓了一把那般刺撓。 他想,人大概都是一個德行。 沒有的時候想要,得到的時候又覺得像在做夢。 裴恭自也不例外,便不敢置信地問:“你說什么?” “再給我說一遍。” “二兩紋銀,儉讓想聽幾遍,我就說幾遍。” “方岑熙,你……” “五兩,還能叫好聽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