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的話是如此得曖昧不明，既露骨卻含蓄，像一股攜著風(fēng)又帶著火的熱浪，將人徹頭徹尾地覆蓋籠罩。

    林安端著碗，在這股壓力的驅(qū)使下，一時連頭都不敢再抬。

    徐新將他的反應(yīng)一一看進(jìn)眼里，笑一笑后不再逗他，只輕聲道：好了，快吃吧。

    兩人一時都不再開腔，勺箸交替間，不一會兒就將桌上的飯菜一掃而光，徐新似是胃口極好，一丁點(diǎn)兒不見病患該有的萎靡和食不知味，捧場地將菜吃完后，又喝了兩碗湯。

    二十分鐘后，兩人再度一塊兒擠在了廚房間的流理臺前，水流嘩嘩從林安的手上淌過，沖散了白花花晃人眼的泡沫，徐新仍舊靜靜地站在他身側(cè)，一語不發(fā)地看著。

    你明天幾點(diǎn)的課？不知過了多久，才忽然出聲問道。

    林安手上的動作一頓，轉(zhuǎn)過頭去看他。

    徐新對他一笑，原定育苗杯的輔導(dǎo)老師家里出了點(diǎn)狀況，略一皺眉，又問：陳建良電話里沒和你說？

    林安連忙點(diǎn)頭，說了。

    徐新笑：那就好。說著稍微頓了頓，徐媛本來以為能少上一天的課，高興得很，還揚(yáng)言說除非能把你找回C市來，否則就算是玉皇大帝去請她，她也絕不會走進(jìn)培訓(xùn)班一步。

    林安垂在水龍頭下的手已經(jīng)徹底不動。

    徐新的話，無異于證實(shí)了自己之前對于陳建良那通電話由來的猜測，一時間，不久前對方發(fā)來詢問車次的短信也一并與之關(guān)聯(lián)了起來。可不知為何，自己的眼神卻在了解到這一點(diǎn)后，逐漸變得有些失望和暗淡。

    原來是為了徐媛。

    所以還要多謝林老師今天愿意幫這個忙。

    林安訥訥，僵住的手動了一動，略有些羞恥難堪地輕聲道：不不用，如果是學(xué)校需要的話，我我

    卻不想話還沒說完，對方忽然有了動作。

    徐新看著他那低垂的目光，突然抬手替他關(guān)掉了早已沒必要繼續(xù)沖洗的水源，低聲續(xù)道：我還沒有說完。

    林安將碗輕輕放下，瓷片碰撞間，發(fā)出了叮的一聲輕響。

    恩。

    徐新看了看那只被放下的碗，又將視線轉(zhuǎn)回到對方微低著的側(cè)臉上，繼續(xù)道：但徐媛的這個要求，充其量只能算作一個借口。

    林安尚未擦干的手一抖，原本搖搖欲墜垂掛在指背上的水珠，像是再禁不住深淵的誘惑般，從指尖徹底滑落。

    徐新沙啞的聲音在身邊又一次響起，因為真正想讓你回來的，其實(shí)是我。

    林安轉(zhuǎn)過頭。

    徐新接住他的目光，過了片刻后又說：你來看我，我也的確很高興，這不必騙你，但不得不承認(rèn)，更讓我高興的，還有另一件事。

    說著微微一笑，知道是什么嗎？

    林安喉頭滾動。

    今天四號。徐新看住他，我很高興，你見的是我，不是她。

    林安一愣，在對方那滿含笑意又熱切的注視中，幾乎立刻便反應(yīng)過來徐新口中所說的她是什么含義。

    他目光一閃，一時竟有種無意間伙同了對方完成了某個完美計劃的荒謬感。可他也無法否認(rèn)，這荒謬背后所潛伏著的，不是驚慌不是痛苦，而是某種難以名狀的喜悅，甚至于如釋重負(fù)。

    徐新說到這里就適時打住，稍稍一笑后，不著痕跡地退開了一步，語氣也重又回復(fù)到了先前的閑適隨意，林老師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林安只望著他。

    徐新挑一挑眉，明天幾點(diǎn)的課？

    林安仍舊望著他，八點(diǎn)

    幾點(diǎn)結(jié)束？

    林安稍稍回想了下早上陳建良在電話里的交代，答：下午三點(diǎn)

    徐新笑了，好。頓了頓，又道：那就明天下午三點(diǎn)，我在翠芳苑門口等你？

    林安為這突如其來的約定怔了怔，卻沒有拒絕，他微紅著臉垂下目光，看向水池里還沒來得及全部整理好的碗碟，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徐新滿意地笑了笑，低頭看了看時間，差不多快到16點(diǎn)整。

    他拿過放在一旁的干凈的毛巾，隨后突然伸出手，將林安尚且濕潤的一雙手輕輕包裹住，又細(xì)細(xì)摩挲著擦干。

    溫?zé)岬挠|感隔著柔軟的布料傳來，林安渾身都僵住，他定定看著面前垂首認(rèn)真為自己擦拭水漬的徐新，恍惚間，竟產(chǎn)生了兩人還身置當(dāng)年國連三廠宿舍區(qū)內(nèi)的錯覺。

    不一會兒后，徐新便松開了手，將毛巾重新放回了原位，隨后對對方溫柔道：今天辛苦你了，剩下的我來就好。說著停了一停，又道：時間不早了，你剛從家過來，行李整理了嗎？

    林安搖頭。

    徐新一笑，略一沉吟后繼續(xù)：恩。明天還要上課，是不是還要備一備課？說著玩笑道：畢竟像徐媛這樣的學(xué)生可不太好對付。

    林安緊張地情緒被這話給稍稍沖散，他想到徐媛平日里那張牙舞爪口伶齒俐的刁鉆樣，不由也跟著笑了笑。隨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

    笑過后，兩人又忽然沉默了下來。好一會兒后，才聽徐新狀似不舍地嘆了口氣：早點(diǎn)回去吧。一頓，又說：我送你。

    林安不語，仍未回過神般地定在原處，直到聽見徐新調(diào)侃似地問他一句：還是說林老師今晚更想留宿在我這里？，這才酡紅著臉慌忙從廚房出去。

    不多時，兩人便離開徐新的公寓下了樓。

    翠芳苑離得并不遠(yuǎn)，于是兩人便像是極有默契一般，不約而同地默認(rèn)了最簡單卻最費(fèi)力的回程方式步行。

    沿著街道一路往回走的時候，徐新總會時不時地輕聲向?qū)Ψ浇榻B沿途的各個商鋪或風(fēng)景，林安擔(dān)心他的嗓子，想要阻止，卻屢屢被對方看過來的眼神制止。無奈之下，便只能認(rèn)真聽著，聽這里的店鋪哪一家生意最為紅火，哪一塊又跟中了邪似，店面更換奇快，又聽哪一家的煙酒店老板和他熟識，說完又莫名扭過頭來對他笑道：抱歉，我以后盡量少去。，見他臉紅，不由又免不了一陣笑。等幾分鐘后到了一處近兩年才完工的開放性公園門前，兩人腳步又停了下來，徐新看著包圍在外的一排青蔥大樹，回頭沖林安笑道：這里其實(shí)竣工已經(jīng)快兩年了，小丁說里面弄得不錯，我也一直想什么時候有空進(jìn)去逛逛，但一個人總提不起什么興致。林安聞言看向他。徐新亦回望著他，不過現(xiàn)在你來了。說完又一笑，問他：林老師，請問如果以后我約你飯后來閑逛，你來不來？林安看著勾唇笑望住自己的徐新，明明天光還很亮，卻不及對方的眼睛分毫，他像是受到蠱惑般，迎著風(fēng)輕點(diǎn)了下頭，來。徐新見他難得回的爽快，逗弄之心不禁又起，又問：每天都來？林安看著對方在陽光下閃著細(xì)碎光芒的頭發(fā)、眉梢，以及臉龐，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每天都來。

    徐新忽然不說話了，他靜靜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神色有些迷惘的對方，許久才露出個笑來，走吧。

    兩人繼續(xù)向前走著，卻再無人開口。

    氣氛一時有些沉重，林安走在徐新身側(cè)，為這突發(fā)的沉默而忐忑不安著，雖然幾分鐘前，他還暗暗希冀著這段路能無限延長、永無盡頭。

    不多一會兒，兩人便到了翠芳苑門口。

    徐新微垂著視線看了他一會，輕聲道：進(jìn)去吧。

    林安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后卻又回頭，他看著仍舊站在原地目送自己的徐新，想了想，又慢慢走了回去，略放不下心地要再囑咐些什么，不料還未及開口，就聽身后不遠(yuǎn)處傳來一道輕細(xì)柔美的聲音。

    林師兄！

    林安回過頭，只見幾步開外，一個衣著光鮮亮眼的女孩兒正微笑著向他走來。

    第17章

    對方臉上帶笑, 妝容精致, 身材更是十分窈窕, 再加上笑起來時兩頰一對可愛的酒窩，更顯美麗嬌俏。

    林安怔怔看著對方那分外眼熟卻又無比陌生的人, 腦子先是空白了一瞬，緊接著無數(shù)畫面從眼前閃過，最后定格在了記憶中一張青蔥的面容上。

    吳燕？

    對方笑盈盈地望著他, 等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從林安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 驚喜的同時不由也松下一口氣。

    師兄還記得我？

    林安赧然一笑，當(dāng)然記得。說完一頓，又問：你你怎么會在這兒？說著又朝四周張望了眼，來辦事的嗎？

    吳燕眼眸一亮，剛要回答, 突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始終沉默站在林安身邊的徐新看去一眼, 隨后才又轉(zhuǎn)向林安，支吾道：我是來找你的。

    林安聞言一愣，有些驚訝。對方看著他, 一時也有些緊張，卻還是笑問：不知道林師兄是否有時間？說著又朝徐新處看了一眼, 還是你有別的事，那改天也可以,

    林安沒回答, 卻先下意識地先向徐新看了過去, 對方對上他的目光，只微微一笑，雙眼在兩人之間不露痕跡地轉(zhuǎn)了圈，最后對林安輕聲道：我先回去。言罷又看了眼站在臨安對面面含期待的吳燕，不動聲色道：你們慢慢聊。

    說完便要轉(zhuǎn)身而去。

    誰知剛邁出去一步，便被林安輕輕拽住，他回過頭，見對方看向自己的眼中露出一絲擔(dān)憂，不禁一笑問：怎么了？

    林安張了張嘴，你

    徐新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又稍抬了抬眉，林安又看了他一會兒，最后只道：你回去好好休息，中中午的菜做多了些，我?guī)湍懔袅艘环莘旁诒淞耍f著又看他一眼，輕聲道：你晚上記得吃。說完才松開手。

    徐新眼中神色稍緩了緩，點(diǎn)一點(diǎn)頭后，走了。

    林安看著他遠(yuǎn)去的方向，直到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才轉(zhuǎn)過身來，對還在等著他的吳燕笑了笑，溫柔道：想去哪兒？

    吳燕卻沒答，而是繼續(xù)笑看著他，片刻后說道：師兄待人接物還和以前大學(xué)里一樣，那么細(xì)心周到。

    林安一愣，反應(yīng)過來對方指的是剛剛離開的徐新，臉上不由一熱，心虛地笑了笑。

    是你的朋友？吳燕又問。

    林安點(diǎn)頭，恩。

    哦看上去關(guān)系很好嘛。說著又朝那方向看了一眼，你們午飯一塊兒吃的？

    林安聽她句句不離徐新，以為她看出了些什么，這個問題便只笑了笑，沒有回答，卻不料對方在意的壓根不是這個，只聽她緊接著又笑問道：那師兄晚飯的時間是不是能賞光留給我了？

    說完不等林安回應(yīng)，又道：正好剛等你的時候我跟門口的保安大叔聊了聊，他說你們小區(qū)里就有家不錯的羊蝎子火鍋，不如我們就去那兒坐坐？

    林安見她巧笑嫣然神采飛揚(yáng)的模樣，熱情洋溢落落大方，一如當(dāng)初還在X大讀書時剛認(rèn)識的狀態(tài)，不由也有些唏噓，便也不再多推辭，帶著對方往小區(qū)里去了。

    經(jīng)過保安室的時候，里頭的工作人員沖他呵呵樂道：哎林老師，這美女可跟這兒等了老半天啦！怎么，是您女朋友啊？哎喲哎喲，可真是郎才女貌啊，般配般配。

    林安連忙否認(rèn)，吳燕卻未吱聲，她眼中滿是笑意，面對這調(diào)侃反倒笑彎了一雙眼睛，甚至毫不避諱此番前來的目的，同樣笑瞇瞇地回應(yīng)道：哈哈，那就承您吉言啦。

    林安心中一凜。

    五分鐘后，兩人在裝潢簡單卻整潔的火鍋店坐了下來，時間尚早，店里的人異常的少，除了兩三桌客人稀稀拉拉地坐在大廳內(nèi)以外，就只剩老板娘和收銀的小丫頭坐在柜臺處，正看著電視里回播的時下熱劇《花姑子》。

    電視劇中凄婉的音樂傳出，在空落的大堂內(nèi)顯得異常清晰。

    吳燕落座后，先隨意點(diǎn)了兩個小菜，由于剛過四點(diǎn)，便和店員商量著把主餐的時間往后推了推。林安剛在徐新那兒吃完不久，自然不會對這一提議有何異議。

    一切安排妥當(dāng)，服務(wù)員也領(lǐng)著菜單走開了，周圍頓時陷入了異常的安靜。

    吳燕有些反常地不再像先前那般熱情，她偷偷細(xì)細(xì)打量著坐在對面的林安，眼底的笑意越來越濃，林安正給兩人倒茶，放下茶壺后見對方始終默默望著自己，便也禮貌地回以一笑。

    吳燕臉上紅了紅，接過林安遞過來的茶杯喝了一口后，笑道：果然少了家里的安排，整個人都自由多了。

    林安不解她這話中的意思，愣一愣后問，什么？

    吳燕低下頭笑了笑，后又抬起臉來看他，你果然不知道。

    林安更加不解。

    吳燕見他那迷茫的樣子，不由噗嗤一笑，問：你mama最近是不是給你介紹了X縣一位姓黃家的女兒，還約在了今晚見面吃飯？

    林安難掩驚詫地看著她。

    吳燕說到此處稍停了停，又喝了口茶水后才繼續(xù)解釋道：我父母在我挺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我原本叫黃燕，后來跟著我媽搬來C市后，才改名叫吳燕，你想不到也正常。說著又笑了笑，對了，我還有個哥哥，叫黃駿的，在X大那會兒經(jīng)常來找我，你也見過，還記得么？

    林安還處在驚訝中，聽她這樣問，仔細(xì)想了下，卻只回憶出了一個模糊的輪廓，不由抱歉一笑，又聯(lián)想到之前在家時林母對自己說的話，諸如女方的號碼早兩周前就給了自己，他卻一直沒聯(lián)系，連個招呼也沒主動打過，干晾了對方半個多月，又兼臨時借口有事取消了今晚的飯局，等于放了對方的鴿子。

    林安想到這兒，不由咳嗽了聲，歉然道：抱歉，我不知道是你

    吳燕聞言一笑，問：林師兄的意思是如果知道的話，今晚就不會不去了？

    林安一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吳燕看著他微微皺起的眉，笑了笑，又說：其實(shí)這樣也好，與其被一大桌子的人圍著盯著，我也更喜歡現(xiàn)在這樣，只有你和我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