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庭仍是冷淡疏離的模樣，卻在久時構(gòu)說‘至親’二字時有一剎那的失神，久時構(gòu)知道自己說對了。

    “是先帝。”伍庭道。

    久時構(gòu)詫異：“伍成帝？”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陛下是從伍成帝手里篡來的位，應(yīng)該不會承認伍成帝作為先帝的身份，于是立刻改口道：“是伍成帝之前的那一位？”

    伍庭道：“是。”

    “可是陛下的父親？”

    伍庭又道：“是。”

    屋內(nèi)靜了片刻，只見久時構(gòu)若有所思道：“這樣就能說通了。”

    伍庭：“說通什么？”

    “起先我一直以為是伍成帝先篡位，然后陛下才會發(fā)動政變逼迫他禪位，但是見到這個龍紋之后，我想明白了，老先帝從來也沒想過把帝位傳給陛下吧？”

    “你何以如此認為？”伍庭眉睫不動。

    久時構(gòu)不答反問：“不然為什么陛下從小是和太后住在丘黎，而不是住在當時的國都？”

    伍庭：“是母后堅持。”

    “可憐天下父母心呀，”久時構(gòu)感嘆，“陛下身上的龍紋細節(jié)繁復(fù)精致，一定是老先帝一筆一畫很專注地紋出來的，所以肯定不存在時間不夠的問題，但偏偏這條龍沒有眼睛，說明老先帝是故意不給它紋上眼睛。一雙沒有眼睛的龍，就算游走人間，也看不見戰(zhàn)火硝煙，也無法體知民間疾苦。伍朝近五十年一直處于動蕩，但聽說丘黎是個很美的地方，先帝讓陛下在那里長大，其實也是想讓陛下遠離戰(zhàn)火吧？先帝故意不紋眼睛，也是希望他的兒子能假裝自己看不見人間疾苦吧？”

    久時構(gòu)這話說得很有技巧，故意將老父的苦心和百姓疾苦放在一起，言外之意是，百姓水深火熱，陛下明知自己是結(jié)束這一切的人，還要躲在這島上假裝外面一片祥和嗎？

    不如跟我一起出去打天下吧！

    只見陛下黑沉鋒利的眼底射出一縷精光，“這便是你畫龍點睛的意圖？”

    久時構(gòu)預(yù)感氣氛不對，心說是不是自己太直白了。

    正要往回找補兩句，突然只見陛下傾身過來，面孔近在咫尺：

    “你可知，丘黎早已沒有桃花了！”

    久時構(gòu)往后避無可避，被迫直視陛下，他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干澀地說：“桃花是人種出來的，幸福是奮斗出來的，總書記有言……奮斗本身就是一種幸福，陛下，別放棄……”

    這么近的距離，久時構(gòu)連在談判桌上和對手博弈之時都未曾有過，他才知道，被一個人這樣盯著的時候，腦子里會是如此的空白，任何反駁之言都想不出了，只能不合適地嘆一句：陛下的眼睛真好看。

    伍庭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斜起嘴角，勾出一絲冷笑，“世人皆是如此，傷不在自身，便不知痛楚。”

    久時構(gòu)怔怔道：“我沒有……”

    伍庭眼底寒氣森森，“朕問你，若你來的地方并非承平盛世，而是一片焦土，你會想回去么？”

    或者換一種問法，若今日是我送你回亂世赴死，你要去么？

    久時構(gòu)怔了一瞬。

    就在伍庭以為他要說點什么的時候，只見久時構(gòu)從口袋里掏出一本書，將頭埋了進去。

    伍庭：“……”

    這還是之前那本正史書，久時構(gòu)記得書里在總結(jié)陛下生平時，似乎用了一個很有文化的句子，他一目十行，很快將那句話找了出來，立即脫口道：“如飛蛾之赴火，豈焚身之可吝。”

    意思是說，飛蛾赴火，不會吝惜自身。

    他又道：“但我并不希望陛下成為撲火的飛蛾。”

    伍庭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很快便收住了，只冷冷道：“你不愿我成那飛蛾，然你所言所行，皆是在將我往火里推。神是你，鬼也是你，你究竟意欲何為？”

    久時構(gòu)想了想，說：“我不想當神，也不想當鬼，我只是希望大家都去做各自開心的事。”

    開心，多么諷刺的一個詞。

    對伍庭來說，也是一個很陌生的詞。

    “陛下如果真的不想回伍朝，我其實陪你在島上一直住下去也不是不行，”久時構(gòu)以退為進，“可是我覺得，陛下其實是想回去的，他也想看看史書上的結(jié)局到底是不是真的。”

    伍庭視線轉(zhuǎn)向他，手在袖中握緊。

    久時構(gòu)微皺起眉，往前再靠近一分，這樣兩人幾乎是四目相對，久時構(gòu)從陛下深黑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神情——此刻他忽然覺得自己狡猾得像一只狐貍，眼里寫的全是‘話術(shù)’。

    “陛下，”久時構(gòu)見伍庭神色動搖，立刻乘勝追擊，“你兩次喝醉酒，說過最多的話就是：‘好想回到故鄉(xiāng)去啊’。看來陛下是真的很喜歡丘黎，不然也不會在登基之后將國都遷去那里，算起來，陛下征戰(zhàn)多年，很久沒回去過了吧？”

    可不是很多年了么？伍庭想著，許多年不曾收到母后的消息，終于信來了，卻是一封訃告。

    過往如云煙，臨行囑托言猶在耳：“陛下是最好的陛下，是后世千秋最了不起的陛下。”

    “陛下不是想當后世千秋最了不起的陛下嗎？”久時構(gòu)說。

    他說這句話本是無心，卻意外地和伍庭腦海里的回憶重合在了一起。

    現(xiàn)實與回憶交錯，在陛下神經(jīng)深處敲響，發(fā)出延綿不絕的細響，仿佛一個個舊夢破芥而出，終于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匯聚，他所逃避的，終于被亮光照得一覽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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