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權
載瀲回到偏殿里,見阿瑟仍未睡,正坐在外頭的羅漢床上等著自己回來。載瀲的目光與阿瑟相遇,兩人微微一笑,阿瑟迎上來接過載瀲外頭披的披風,伴著她往里走,笑道,“萬歲爺全心投入于新政,召見群臣至此刻,各項新政立竿見影,很快就有了成效,格格心里一定高興吧!其實我心里也跟著高興。” 載瀲抬起頭去朝阿瑟笑了笑,她此刻已倦極了,坐在榻邊揉了揉睡眼,嘆了聲氣道,“我心里頭自然高興,皇上終于可以放開拳腳去做了,可…”載瀲頓了頓,“朝上守舊勢力大,皇上的新政取消旗人的特權,旗人們也未必就能支持新政…我是既高興,又擔心皇上。” 阿瑟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格格,您是擔心太后插手新政?”載瀲苦笑道,“太后…就從未真正放權。”載瀲望著窗外的一輪明月,她搖了搖頭,忽笑道,“不過我也不要總嚇唬自己了,你說對嗎阿瑟,皇上愿意做的事,我就全力支持…我不想知道終點究竟在哪里。” ===== 次日天仍未亮,載瀲就被正殿內傳來的激烈爭吵聲吵醒了。她尚未梳頭,更了衣后便推門出來看,只見養心殿正殿門前跪了幾名身著朝服的大臣,而殿內的爭辯聲仍不絕于耳。 載瀲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卻也能猜測幾分,一定與阻撓新政的守舊大臣有關。載瀲心里頭擔心皇上,更怕殿外有太后的耳目監聽,也怕錯過重要消息,不能與維新黨人傳遞,便偷偷跑到養心殿外,見寇連材正守在門外,滿臉急色,不知所措。 載瀲叫了寇連材過來,兩人到角落處,載瀲才敢開口問,“諳達,究竟怎么了?皇上動這樣大的火氣?” 寇連材唉聲嘆氣,急得手足無措,“三格格,昨兒個皇上聽說幾位禮部堂官們阻礙開設經濟特科,本就動了怒,今日又得知一件新鮮事兒,說禮部有位主事名叫王照的,沒有專折奏事之權,可他也想向萬歲爺上書,建議萬歲爺親往日本游歷考察,學習維新經驗,便請禮部尚書替他代為呈奏,誰想卻被兩位尚書大人拒絕了,雙方爭執不下!” 王商頓了頓,繼續道,“最后雖然勉強答應代呈了,可兩位尚書大人不甘心,給萬歲爺上了折子,彈劾王照,說他咆哮堂署,借端挾制。可萬歲爺此前就曾降旨,若有人想要上書言事,大小官員都不能從中阻礙,這兩位大人是絲毫不把萬歲爺的話記在心里。還反過來攀咬王照,萬歲爺正為此事動怒呢…” 載瀲心中忐忑,心想果然又與守舊的大臣們有關,這些人果然是極盡一切力量與皇上和新政作對。載瀲向四周望了望,見那幾名跪著的大臣都面生,便又問道,“是什么人阻攔王照?現在都在里頭嗎?” 寇連材也回頭看了看身后的大臣們,更壓低了聲音道,“三格格,是禮部兩位尚書大人懷塔布和許應骙,里頭還有位御史名叫楊深秀的,萬歲爺很信任他,楊御史知道了此事,參了兩位尚書大人還有徐桐大人一本,這會兒正在里頭當著萬歲爺的面對峙呢!其余幾位禮部的大人們,萬歲爺罰他們,都跪在這兒了。” 載瀲蹙著眉點了點頭,不解道,“此事和徐桐大人又有什么關系?”寇連材回話,“皇上本讓徐桐大人公正處置此事,誰想徐大人卻偏袒守舊的幾位大臣。” 寇連材說至此處,又忽然想起什么,連忙補充道,“格格,那位懷塔布大人,是葉赫那拉氏…是太后的族人。” 載瀲心中驟然變冷,她明白寇連材的意思,這些與太后有連帶關系的大臣若被責罰,太后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就得知的。載瀲向寇連材點了點頭,“有勞諳達了。” 寇連材只淡笑,“格格千萬別跟奴才道謝,若能為萬歲爺分擔一二,便是奴才的無上榮光了,奴才知道…如今您也在為萬歲爺助力。” 載瀲別了寇連材,繞過跪在院中幾名大臣,繞到養心殿后的梅塢,從后頭的小門一路走到三希堂內,她躲在里頭,只聽見殿內的大吼聲傳進耳畔。 一名朝臣高聲怒斥道,“我皇上曾明喻下旨,朝廷廣開言路,以期明目達聰,部員司員若有條陳上奏者,皆由各部堂官代為呈奏,可你等卻極盡阻撓之事,阻礙言路!更對皇上的各項新政措施百般阻擾,從中作梗!你們究竟是何居心啊!” 怒斥聲仍未消散,另一人的聲音又響起,“奴才實在是冤枉啊皇上!奴才何時阻礙言路了,王照奏請皇上與太后游歷日本,讓萬歲爺與太后九五至尊之軀,前往異國險地,奴才倒是要問他是何居心了!?奴才之所以拒絕代呈,實在是為皇上圣躬考慮,豈如楊深秀所言,有如此齷齪心思!” “你這是強詞奪理!王照向皇上言事,皇上自有決斷,豈勞煩爾等代為拆看?”載瀲又聽到楊深秀的聲音回擊。 載瀲咽了咽口水,又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忽聽到皇上如雷貫耳的怒吼聲傳來,“此前朕明白降旨,各部堂官若有上書言事者,由各部堂官代為呈奏,不能稍有阻隔!至于是非得失,朕心自有權衡,不必爾等擅自過濾!懷塔布,依你的意思,大小官員呈奏給朕的奏折,你都可以替朕拆看,替朕做主了是嗎?” 載瀲正靜靜地聽著,只聽外頭傳來應聲跪倒的聲音,那人委屈道,“奴才冤枉,奴才絕無此意!” 載瀲忽感覺身后有人,她全身緊張,立時轉過頭去看,瞧見竟是王商,他手里捧著茶盤,上頭放著一只茶盞,滿臉擔憂地開口道,“三格格,您去為皇上奉杯茶吧,奴才們實在擔心萬歲爺動怒,氣壞了龍體。您若在一旁,也好勸慰著些。” 載瀲左思右想,她正苦于無法進到勤政親賢殿內,王商倒是適時地為自己提供了名正言順的方法。就算進去后一句話也不能說,至少載瀲能記住那些大臣們的模樣,將來若在太后面前遇見了,也好有辦法應對。 載瀲一句話也沒有說,接過了王商手里的茶盤,定了定心神便往勤政親賢殿內走。進了大殿,載瀲不敢抬頭多看,只瞥見五名朝臣站在殿中,吵得面紅耳赤,皇上坐在北窗下聽他們當堂對峙。 載瀲一句話也未說,輕手輕腳地將茶杯端起來放到皇上手邊的案上,隨后要退,卻發覺皇上輕輕揮手示意自己去站到殿內角落處,不必退出去。 載瀲頷首退到角落中去,在場的大臣們誰都沒有將一丁點的注意力放在突然出現的載瀲身上,只顧著繼續他們的爭執。 載瀲站定在角落中,才敢抬起頭去看,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剛毅,這個人她是認得的。載瀲曾在頤和園內太后的樂壽堂里看到過他,那時候太后召見剛毅、榮祿與慶親王,幾人聚在一起正商量應對維新派的對策。 另外有名年老者,滿臉寫著不屑與氣憤,載瀲猜測大概就是徐桐,因此人上了年紀,滿鬢花白,她曾聽聞徐桐年歲已老。而另一旁站著的年輕人,如有唇槍舌劍,指責守舊大臣的頑固不化,載瀲想他應該就是寇連材剛剛說過的御史楊深秀。 剩下兩人應該就是禮部的兩名尚書。 載瀲仔細在心里記了下來,反復叮囑自己來日若在太后面前見到這幾位,一定不能輕易開口說話,免得被他們識破了破綻。 載瀲抬頭瞧見皇上不勝其煩地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又見吏部尚書中的一位站出來半步開口道: “皇上,楊大人此話差異,臣本禮部尚書,此前皇上明發圣諭,明年春圍開設經濟特科,臣與禮部各同僚共同擬定考試章程,擬定呈奏后,皇上更是御批恩準,臣等配合皇上實施新政,又怎能是對新政百般阻撓呢!?” “你…”載瀲看到那名年輕的御史恨恨咬牙,上前來一步道,“爾等豈敢懈怠皇上新政,自會辦理,只是此前,爾等堂官接到上諭,在禮部大堂公然叫喊‘經濟特科無益’,阻礙皇上與朝廷培養經濟方面人才,并非無人知曉!你休要胡亂狡辯!” “楊大人居心叵測,在皇上面前誣告我等,才是休要胡亂攀咬!”剛毅忽然站出來還擊,徐桐也顫顫巍巍地站出來兩步,向皇上拱手道,“老臣請皇上明察,懷塔布大人與許應骙大人身為禮部尚書,勤勤懇懇,居心良苦,是擔憂皇上與太后受小人鼓惑,前往日本身處險境,豈如楊大人所言,居心叵測,阻礙新政?簡直是一派胡言!” 載瀲的心為皇上緊緊揪住了,自從翁同龢走后,皇上身邊只有幾名年輕的大臣,而此刻更是只有楊深秀站在皇上一邊,另外幾名老臣,都是痛恨維新黨人的人物,又怎會真心實意助益新政呢?只能是對皇上的旨意拖延搪塞。 此刻剛毅、徐桐、懷塔布和許應骙這幾名老謀深算的守舊大臣見招拆招,無論楊深秀說什么都想辦法回擊。他們都站在皇上的對立面上,只有楊深秀支持皇上的新政,可他雖唇槍舌劍,卻也難以寡敵眾。 載瀲看見皇上猛地站起身來,他急走了兩步站到剛毅與懷塔布面前,他二人立刻低下頭去向后退了半步,最終跪倒在地。 皇上輕笑了一聲,指著剛毅與另兩名禮部尚書道,“朕知道你們的心思,但今天朕要明白告訴你們,朕要破除積弊,推行新政,不怕你們任何人與朕為敵!朕今日也要明白宣旨,往后倘再有官員上書言事,各部堂官立即原封進呈,毋庸拆看!” 皇上的話音一落,殿內忽陷入一片沉寂,載瀲望著站在殿中的皇上,肩膀上落下兩道窗外投射進來的陽光,皇上也片刻內也沒有說話,最終皇上坐定在御案后,聲音忽然冷厲下來,道,“傳朕旨意。” 在場的所有人聽到后立刻齊齊跪倒,載瀲也連忙跟著眾人跪倒,只聽皇上語氣淡漠冷厲,“禮部尚書懷塔布、許應骙,左侍郎堃岫、署左侍郎徐會灃、右侍郎溥颋、署右侍郎曾廣漢等六堂官,因阻隔朝廷官員上書言事,一應全部革職。王照,忠勇可嘉,賞三品頂戴,以四品京堂候補,用昭激勵。” 皇上將他們全部革職的旨意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殿內哀嚎聲大作,懷塔布跪在皇上腳步哭喊道,“皇上,奴才冤枉啊,奴才實在是冤枉!…” 就連未被牽連的剛毅與徐桐也為他們求情,“皇上!您請三思,萬勿聽信小人之言啊!”而皇上卻連一句話也不留,闊步離開了勤政親賢殿,只剩他們幾名守舊大臣在原地哭鬧。 載瀲默默注視著他們,等皇上早已走遠,他們哭鬧累了,載瀲才看見剛毅抹了抹滿臉的鼻涕與淚,扶起懷塔布道,“咱們不必與他楊深秀一般見識,皇上不聽咱們的,咱們找太后說理去!” 載瀲心里“咯噔”一聲巨響,她腳下發軟,支撐住身后的立柱才站穩,她心中慌亂得很,只怕太后被觸怒,插手新政,皇上也將受到威脅。 她定了定神,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匆忙從后頭的小門跑離了大殿。 載瀲看到皇上穿過東暖閣,回到了隨安室,也忙跟著進去。載瀲知道皇上尚在氣頭上,卻也顧不得其他,方進門便開口道,“皇上,恐怕幾位大人心有不滿,欲尋太后評理。剛毅與懷塔布都是滿人,只怕太后心里親近他們,奴才實在擔心太后插手此事…” “難道朕罰他們錯了嗎?!”載瀲沒想到皇上會如此震怒,她愣愣地望著眼前的皇上咆哮怒吼,“朕幾次降旨,無論朝廷大小官員,都不能阻撓上書言事者,他們卻還要明知故犯!在朕面前還要故作無辜清白,咄咄逼人!” 載瀲怔怔地望著皇上,她痛切體會著皇上對維新變法的迫切渴望,皇上深知沉重國家的積弊所在,想要大刀闊斧進行改革,竟連自身安危都不顧。可路上盡是攔路之虎,頭頂還有隨時伺機而動的皇太后。 “皇上沒錯,錯的是只知貪戀自身權勢富貴的守舊大臣們。”載瀲靠近了皇上一步,她從皇上身后將他擁進自己懷里,她將臉頰貼在他背后,輕聲道,“奴才也想做無所畏懼之人,可皇上是我的軟肋,一想到太后可能會威脅到皇上,奴才就做不成無所畏懼之人…” 載湉合起眼來深深吸氣,眼底卻落下一行淚,他無比心疼載瀲,他也明白自己如今是載瀲最大的依靠,他轉過身去回擁住載瀲,“瀲兒,我明白你的心,我會顧好我自己,可如今的情境,推行新政,絕不是我只顧善自珍重的時候。” ===== 載瀲當日要往頤和園去向太后請安,臨行前聽宮里的太監宮女傳的沸沸揚揚,說皇上龍顏大怒,罷黜了六名禮部的堂官,幾位大臣們出宮前哭喊冤屈,說要去頤和園求見太后,請太后做主。 載瀲聽到后,知道今日往頤和園去,太后也不用再問自己的話了,因為這幾位大臣一定會添油加醋地將今日的情況向太后轉述的。 載瀲走前親自去了一趟景仁宮,她想去當面謝過那日珍妃幫自己解圍,支走跟蹤自己的小太監的恩情。 載瀲許久沒到過景仁宮了,上一次來時,還是自己替太后承擔下謀害珍妃腹中皇嗣的時候,今日再來,她與珍妃已經又站到了同一陣線,頗有時過境遷之感。 戴恩如和念春看見是載瀲來了,縱然心里不歡迎,面上卻還要裝作歡迎,迎著她往里進。念春替載瀲打了簾子,躬身請她進去,二人看見珍妃正坐在景仁宮的東暖閣的珠簾后繪畫,上頭懸掛一副搖風為珍妃納涼。 念春想要向珍妃通傳,載瀲卻攔住她,示意別吵了珍妃。載瀲靜悄悄進去,待珍妃發覺時,載瀲已進到了暖閣內,珍妃又驚又喜,卻還不愿意被載瀲察覺出來,便撅起嘴來問道,“你怎么來了,嚇著我了!” 載瀲略笑了笑,見珍妃手下畫了一副惟妙惟肖的玉蘭圖,載瀲知道珍妃將對皇上的愛意都傾注在筆端了,她坐在珍妃身側,笑道,“奴才來謝過珍主子那日搭救的恩情。” 珍妃卻仍舊作畫,清脆地笑了一聲道,“謝什么,不過是我的小兔子跑丟了,我叫那小太監過來幫我找,哪里就是在幫你了呢?” 載瀲坐在珍妃身后,默默看著她作畫,心中欽佩她繪畫水平出神入化,她見珍妃久久不說話,才又道,“奴才知道珍主子只是嘴硬,心腸明明是很好的。是珍主子替奴才趕走了那小太監,奴才現在才能行動自由。” 珍妃停下了筆,她將筆搭在硯臺上,轉過頭來對載瀲道,“載瀲,你無事就好,我也不算白白費這一次心力。你前次告訴我,你如今是為皇上做事,我才決定幫你。既然你已經是風險萬千,冒著欺瞞太后的殺頭大罪,那我就幫你這一次,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謝我!我是為了幫皇上,不是為了幫你。” 載瀲瞧見珍妃仍舊倔強,不禁輕笑,她點點頭,道,“是,珍主兒是為了幫皇上,但好歹是為奴才解了燃眉之急,娘娘不讓我嘴上道謝,我記在心里總可以了吧?” 珍妃也忍不住笑了笑,轉過頭不看載瀲,忍著笑意道,“罷了,隨你去了!我拗不過你。” 載瀲含笑仍舊坐在遠處,笑道,“娘娘是怎么趕了他走的?這幾日奴才在宮里都沒瞧見他了。”珍妃繼續作畫,以左手掩著嘴笑道,“還說呢,我的兔子根本就沒跑丟,他自然找不到了,我尋個理由,說他笨手笨腳,就叫他出宮回頤和園里去了。” 載瀲靜靜聽著,珍妃又說,“我也知道他是太后的人,但他辦事不利,太后交代的事沒辦成,還被我趕走了,這會兒太后肯定已經不信任他了。” 載瀲知道珍妃替自己趕走了一個,太后若還不信任自己,還會有更多人來跟蹤自己的,但她還是為了珍妃的出手相救而感激,“娘娘,他是太后的人,您趕了他走,等他向太后說明情況,太后知道是您趕他走的,您就不怕太后記恨嗎?” 珍妃此刻徹底放下了手中的筆,吹了吹畫上的玉蘭花,好讓畫面快些風干,載瀲望著珍妃畫上的玉蘭花,見那玉蘭栩栩如生,竟如真的一般。 珍妃坐直了身子,轉頭忽對載瀲盈盈笑道,“我不懂前朝大事,我只知道,皇上為了新政甘愿承受任何風險,皇上不怕,那么我也不怕。只要是為了他,這份風險我愿意冒。” 載瀲被珍妃的一番話撼動,她能真切體會到珍妃對皇上的一片愛意,珍妃與皇上一樣奮不顧身。因為珍妃是愛皇上的,為了他,珍妃才愿意用自己并不強壯的身軀去為他抵擋。 載瀲望著珍妃默默想,若是自己今日的忍辱負重、被太后視為羽翼黨羽,能換來皇上與皇上所愛之人的一片安生,她也愿意拼盡全力,不顧一切。 ===== 載瀲離開景仁宮,啟程前往頤和園。她來到頤和園東宮門外時,竟瞧見三三兩兩的人影,下了馬車走近后才看清楚,原來是剛毅、懷塔布與許應骙三人拖家帶口地跪在頤和園宮門外。 靜心與阿瑟陪著載瀲緩緩向宮門處走,載瀲略回頭,去看跪在身后的幾人,他們聲淚俱下,口口聲聲哭喊著,“皇上冤枉奴才們啊,奴才們求太后做主!…”他們身后的女眷和孩子們也跟著一塊兒流淚。 載瀲忽想起很早的時候,有名太后派來的太醫冒充承皇上旨意,入府給阿瑪看病,被載瀲一怒之下趕走了。可如今面對這些人,載瀲早已沒了當年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 載瀲看到頤和園的宮門徐徐敞開,竟瞧見穿著一身翠繞珠圍的錦衣華服的榮壽公主從里頭緩緩走來,自從六叔薨逝后,載瀲已有許久沒見過公主了。 此刻載瀲忙立在原地福身請安,“奴才載瀲請公主安。” 公主上前來扶了載瀲起來,道,“起來吧,皇額娘吩咐我出來迎迎你。聽說你到了,我得了信兒就出來了。”載瀲起身后又忙頷首,“勞煩公主大駕,奴才不勝惶恐。” 公主沒有再接話,而是將目光投向了跪在頤和園宮門外的懷塔布等人。 載瀲留意到公主的舉動,心想大概也是太后得知了消息,讓公主出來瞧瞧外頭跪著的人,才以迎接自己為借口。載瀲也跟著大公主轉過頭去瞧,只見懷塔布抬起頭來望見了大公主,于是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求道,“公主,公主!您幫奴才說說情,讓太后見奴才們一面吧!” 載瀲見公主不說話,于是自己也不說話,隨后居然又聽到剛毅高聲道,“三格格!您今日是清清楚楚瞧見了的,他們維新派的年輕人欺人太甚,哪兒還給我們立足的地方!太后信任您,您替奴才們通傳一聲吧!” 載瀲轉頭看了看公主,見公主仍沒有要開口說話的意思,于是也不敢僭越,只跟著公主往頤和園里走。 宮門合起,隨著轟然一聲巨響,載瀲在心里細細思量,太后心中可是十分親近剛毅等人的,更何況這懷塔布還是太后的同族人。太后何苦做出閉門不見的架勢來呢? 究其原因,大概還是太后要演戲給外人看,讓外臣與聽到風聞的百姓們都覺得,自己是已經真心實意歸政了的,不再過問政事。 太后就算要見他們,也要做出不情不愿才見的樣子來。 載瀲自己想明白了,便也不奇怪公主方才為何不說話了。她跟著公主一路走進太后起居的樂壽堂內。 外頭正值盛夏,蟬鳴燥熱,可太后的樂壽堂內卻涼爽舒服。太后坐在西邊茶幾旁的貴妃榻上,前頭放著一只冰鑒,里頭分為幾格,盛有冰鎮的葡萄與青梅。 載瀲按禮向太后請安,太后揮手讓她起,卻連一句話也不問,仿佛早已知道了朝上的動向。 載瀲在一旁侍立,候了許久,才聽太后問道,“你們從外頭進來,瞧見懷塔布他們了?” 公主點了點頭道,“是,皇額娘,懷塔布大人就跪在外頭呢,還有夫人和幾位哥兒。”太后刻意搖搖頭嘆道,“我幾番說了不過問朝政了,他們怎么就不知好歹,還不肯走。” 李蓮英此刻便上前來笑道,“太后,這懷塔布大人是您族人,一定是有委屈要訴才打擾您老人家清凈的,夫人和孩子們都帶來了,您不如就見見他們吧,奴才知道,要是大人們跪壞了身子,心疼的還是您老人家。” 李蓮英為太后鋪好了臺階,太后心里愉悅,不禁淡笑,從冰鑒里拿出一顆葡萄放進嘴里,笑道,“也好,小李子,你去傳他們進來吧,他們的家眷就安排在旁邊養云軒歇著吧。” 不久后剛毅與懷塔布等人便進了樂壽堂,見了太后就哭訴委屈,太后卻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起來,冷冷道了一句,“我都知道。” 載瀲不禁心驚rou跳,太后的“耳通目達”實在令她懼怕,就算自己沒有匯報,這幾位當事人沒有匯報,太后還是早就知道了發生了什么事。 太后靜靜不問話,似乎在等著什么人,載瀲望著門口處,忽見榮祿急匆匆走進暖閣來。載瀲不禁更加心驚rou跳,榮祿是太后最鋒利的爪牙,難道他已經有了“對策”? 榮祿進來后便例行請安,可當他抬頭看到載瀲也在時,便頓住了,壓低聲音道,“太后,奴才想單獨和您,還有幾位大人說幾句話。” 榮壽公主聽到此話忽笑,“榮中堂是要嫌我和瀲兒多余了?”榮祿卻轉向公主,頷首道,“奴才不敢,只是茲事體大,奴才不敢疏忽。” 榮壽公主搖搖手,一笑而過。 載瀲只好陪同榮壽公主留在暖閣外頭,公主撿起盤中幾塊豌豆黃遞給載瀲,道,“我聽說你愛吃這口兒,特地給你留的,太后的廚房做的,你嘗嘗。” 載瀲連連謝恩,可心思卻全在內暖閣的對話上,而公主卻仿佛全然不在乎,載瀲努力去聽,卻只能聽到模糊的聲音,她全神貫注地聽,終于聽見內暖閣里傳來榮祿低沉的聲音,“太后,奴才得知,康有為曾在天津小站與袁世凱盤桓數日,恐怕是想要拉攏袁世凱,掌握兵權,奴才認為此事體大,應當重視!” 隨后剛毅的聲音忽就高了起來,“這個康有為,還想干什么?!掌握兵權難不成想造反!” “你宣揚什么!”載瀲聽見太后呵斥了剛毅一句,隨后榮祿的聲音傳來,“太后,此事絕非小事,奴才必須重視,奴才懇請您允許,讓奴才到天津控制住兵權,以防不測!” 太后的聲音也跟著兇狠起來,“好,此事成敗,我全權托付你身。絕不能讓維新黨人掌有兵權!” 載瀲怔在原地,早已對公主的玩笑話充耳不聞,“榮祿…他要去天津掌握兵權,難道他們也有謀算…”載瀲在心中細想,越發不安。 載瀲深深地不安著,她必須要將此事告訴維新黨人,讓他們有所準備才是,不然就如榮祿所說,兵權絕非小事,功成或功敗,全在此一舉了… 此刻她再怕,也必須要冒一次徹底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