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漫千山 第106節(jié)
“娘不是這個意思,”趙暮云忙摁住哥哥,“將來被人指指點點,你也得為娘想一想?” “我……”趙春樹焦急且為難,“娘,你也不會在意對不對?” “你拿我當什么人了!”趙老夫人出人意料地拍案而起,朗聲道,“好,不愧是我兒子,有胸襟有擔當,明日娘就替你上門提親。我早就看不得姑娘家這般憋屈了。” 趙春樹面露喜色,連連點頭:“正是如此。” 趙暮云拍拍哥哥肩膀,又是替他擔憂又是替他歡喜,心中暗暗祝禱哥哥親事順利,嫂嫂身體康健,自己也能安心出征。 ******************************************* 將軍府內(nèi),書房中,祁楚楓仍在燈下細看東南戰(zhàn)事的軍報。 這次周云帶來的這批軍報,甚是詳細,從上面的敘述口吻來看,帶有認罪口吻,應該是敗將直接呈交兵部的戰(zhàn)報。此時她的手邊是一份詳細敘述古鴉城陷落的軍報—— “……城失其半,彥霖猶力戰(zhàn)數(shù)日,身被十余傷,左右皆戰(zhàn)死。彥霖知大勢已去,乃奔還府第,整衣冠,望西北再拜,登樓縱火自焚而死……” 看到此處,她以手撐頭,緩了口氣。 在此之前,古鴉城失陷她僅僅知曉簡要狀況,不過短短十一個字——“守城將領(lǐng)不敵自盡,城陷落。” 同樣是行伍眾人,她自然知曉這十一字背后的慘烈,但此時此刻看到詳細的戰(zhàn)報,仍抵不住胸口氣血翻涌,斷指處疼得她止不住一陣陣顫抖。 “咚咚咚。”外間有人扣門,隨即響起程垚的聲音,“祁將軍,在下有事求見。” 祁楚楓咬牙忍疼,用手拿過書案上的書,遮蓋在軍報上,這才道:“進來吧。” 程垚推門,進來,復掩上門,先朝祁楚楓施禮,帶著笑意客套道:“祁將軍,這么晚還沒休息。” “有事就說,大半夜的,別啰嗦了。” 祁楚楓原就疲憊得很,不耐煩這些客套話。她起身想倒杯水,手卻疼得直哆嗦,根本拿不穩(wěn)。程垚連忙上前,替她倒了一杯茶水。 “說呀。”祁楚楓抿了口茶水,看他。 程垚深吸口氣,便直截了當?shù)溃骸拔乙惨S大軍出征東南。” 祁楚楓一愣,繼而皺眉:“你怎么知曉此事?” “昨夜,我去見了周公公。”程垚也不瞞她。 祁楚楓立時明白過來,程垚是圣上安插在北境的人,周云來了,自然要要見他,但是…… “圣上的意思,是要你留守北境?”她問道,心里已然有數(shù),若是圣上讓程垚出征,自然會有旨意,現(xiàn)下他根本不用來找自己。 程垚道:“圣上沒提這事。” “那就是要你留守北境的意思。”祁楚楓一氣把茶杯里的水喝完,抬眼看他,“程大人,你我心知肚明,這事你別來為難我。” “我會上書圣上解釋,絕不會讓將軍為難。”程垚道。 “解釋什么解釋,我這兒已經(jīng)夠煩的了,你別添亂行嗎?”祁楚楓道,“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跟著去做什么?萬一磕著碰著,我怎么向圣上交代?弄不好還以為我成心的,我可不擔這個罪名。” “我……” 程垚還欲爭取,忽聽見外間又有人敲門。 “誰啊?”祁楚楓愈發(fā)不耐煩。 “是我,藥煎好了。” 裴月臣溫和的聲音,透過門扇,清晰地傳進來。 僅僅是聽見他的聲音,祁楚楓就定定地愣住了……不是說他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程垚見她沒反應,自己上前開了門:“裴先生。” 此前并未想到這么晚程垚會在楚楓書房,看見他,裴月臣也是微微一怔:“程大人?” “……哦,我正與將軍商量……”程垚剛想解釋,就聽見祁楚楓重重咳了一聲,顯然是不許他再說下去。他也不知曉祁楚楓與裴月臣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得噤了聲,朝裴月臣尷尬一笑。 裴月臣倒也不介意,端著藥碗進門,見她臉色疲倦,遂道:“先喝湯藥吧,過會兒我替你再換一次藥。” “不必,嬤嬤已經(jīng)幫我換過藥了。”祁楚楓盯著他看,口中飛快地拒絕,頓了頓,仍是忍不住問道,“你不是已經(jīng)跟我哥走了嗎?” “邢醫(yī)長開的方子缺了一味穿心蓮,昨日歸鹿城的藥鋪只剩下最后一點點,也買空了,所以我多跑了幾個鎮(zhèn),幸好道古亭堡還有。”裴月臣朝她歉然道,“回來得遲了,傷處疼得厲害嗎?” 道古亭堡已經(jīng)接近右路軍的地界,尋常一來一回也需一日一夜,他竟在短短半日趕了個來回,祁楚楓看著他,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嘴唇輕輕蠕動了兩下,仍硬起心腸道:“昨日我便說過了,這些事情不勞先生cao心,先生還是盡快南歸吧。” “先把藥喝了,別耽誤傷勢。” 裴月臣看出她的手在微微顫抖,顯然是疼痛所致,甚是心疼,將藥碗端到了她面前,關(guān)切地將她望著。 怔了一瞬,祁楚楓別開臉,不愿與他目光相接,單手接過藥碗,咕咚咕咚幾大口便喝盡了,復將藥碗放回他手上,苦得眉頭緊皺。 似早就料到她這般模樣,裴月臣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放到她手中。 “蜜漬桃干,正巧在路邊瞧見,就買了一小包。” “我……我又不是小孩。”祁楚楓明明心下感動,卻仍嘴硬道,“誰還吃這個。” “不是小孩也可以吃。” 裴月臣溫顏看著她。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即便像程垚這樣后知后覺的人,也意識到自己似乎、大概、也許有點多余。他不適地把身子往房門處挪了挪:“祁將軍,我明日再來。” “等等!” 祁楚楓收斂心神,立刻喚住他,然后朝裴月臣硬邦邦道:“我與程大人還有要事相商,裴先生若無事,就請回吧。” 裴月臣似毫不介意,溫和地點點頭:“早些休息,對傷口好。”說罷,便退了出去,仍替他們將門掩好。 祁楚楓盯著門,目光原帶著些許愧疚,漸漸帶上了惱意,咬咬嘴唇,自言自語惱道:“叫你走,怎么還不肯走!當真要逼我動粗嗎?!” 程垚在旁察言觀色,試探問了一聲:“將軍?” “你去把崔大勇給我叫過來!”祁楚楓煩躁道,也顧不得程垚好歹是個官,直接使喚他。 “哦……” 程垚不明其意,也不好推辭,依言去叫來了崔大勇。 “將軍,有何吩咐?” 大半夜地把他喊過來,崔大勇忐忑不安。 “裴先生現(xiàn)下已經(jīng)不是將軍府的門客了,你可知曉?”祁楚楓明知故問道。 崔大勇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將軍口中的裴先生是誰,遲疑著點了點頭。 祁楚楓接著問道:“他現(xiàn)下住哪兒?” “還是原來的院子。”崔大勇不明就里。 祁楚楓斥責道:“你身為總管,明知他已經(jīng)不是將軍府的門客,為何還讓他住進原來的院子?” 崔大勇呆愣住:“這……軍師不是一向……” “你,設(shè)法讓他走。”祁楚楓打斷他道,硬邦邦地下達任務,“他已不是門客,不能留在將軍府。” 崔大勇欲哭無淚:“將軍,這……我能怎么辦?” “你用什么法子,我不管。” “……” 自家將軍不想講理的時候,真是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崔大勇苦著臉,可惜祁楚楓絲毫沒心軟,還補上一句:“……總之盡快讓他走。” “我總不能又爬房頂上去捅屋瓦吧?再說,就算漏雨了,軍師也未必會走,說不定還會被看出來。”崔大勇犯難道。 聽到此處,程垚總覺得哪里有點似曾相識,緩緩轉(zhuǎn)頭看向崔大勇:“捅屋瓦?漏雨?” 竟忘了他還在這里,崔大勇立時有點心虛:“程大人,您別誤會……” 看他神情,程垚似又明白了什么,看向祁楚楓,緩緩道:“上回我家春星補房頂?shù)臅r候,就說屋瓦破得蹊蹺,沒碎沒裂,而是生生少了幾片瓦,像是被人拿了去,當時我便覺得蹊蹺……” “沒什么蹊蹺的!”祁楚楓打斷他,面不改色道,“北境風大,刮走幾片瓦,常有的事,待久了你就知曉了。” 崔大勇偷偷抬頭拿眼溜自家將軍,心下暗暗挑了個大拇指。 “去吧,這事辦不好,我唯你是問。”祁楚楓朝崔大勇板著面孔道。 程垚看著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論臉皮厚,自己恐怕這輩子都不可能趕上她。 待崔大勇愁眉苦臉地退了出去,程垚才問道:“為何一定要裴先生走?” 祁楚楓沒回答,反倒面容一肅,叮囑他道:“南下一事,圣上尚未有明詔,程大人切記不可走漏消息,尤其不能讓月臣知曉此事。” 程垚靜默了一瞬,已然明白過來:“你不想讓他跟著去?” 祁楚楓不吭聲,從油紙包中又拈了一枚糖漬桃干入口,淡淡道:“你以為這是什么建功立業(yè)的好差事嗎?” 與祁楚楓商量無果,從書房出來的程垚,沿著風雨連廊來回踱了幾趟步,猶豫再猶豫,最后一轉(zhuǎn)頭進了裴月臣所住的院子。 院門原就虛掩著,程垚一推而開,見月光如水,地上樹影斑駁,如池中藻荇交橫。荷花缸上,荷葉舒卷,恬靜可人。屋內(nèi)一燈如豆,窗紙上人影孑立。 “良月佳夜,裴先生可否愿意出去走一走?”程垚朗聲問道。 人影微動,裴月臣隔窗應了,欣然隨他出門。 兩人從角門出了將軍府,信步而行。因連著下過幾場雨,路邊的落葉半濕,散發(fā)著輕微的腐爛氣味,若在白日里,大抵不會留意,唯有在這般幽靜的夜里,聽著蟲鳴蛙叫,便連鼻子也分外靈敏起來。 “從前在西南的時候,夜里睡不著,也常起來走走。”程垚邊行邊道,“只是西南地界常有毒蟲猛獸出沒,夜里須舉火把出行,未免辜負了月色。” 裴月臣側(cè)頭看他,問道:“與西南邊陲相比,程大人覺得北境如何?” “好。”程垚回答地極為簡潔。 “好在何處?” “好在有祁將軍。” 裴月臣腳步微微一滯,飛快地瞥了他一眼,繼而微微一笑,繼續(xù)向前行去,語氣平靜:“是,我也是這么想。” 這刻,換成程垚轉(zhuǎn)頭望了他一眼,忽然意識到什么,忙停步道:“我和你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裴月臣好笑道。 程垚挺了挺脊背:“我是敬重祁將軍的為人。” “我也是。”裴月臣道。 “不一樣!”程垚擔心自己解釋不清,有點急了,“我對她沒有別的心思。” 聞言,裴月臣立即肅容,沉聲道:“程大人此言何意?”